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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家化緣

K603次列車駛入運城站時,陳默在車窗上抹開一片水霧。

七月的晉南,空氣中飄著細密的煤灰雨,在玻璃上結成蛛網般的紋路。

站臺上“運城某某礦業集團”的橫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幾個穿深藍色工作服的裝卸工正蹲在消防栓旁抽煙,他們腳邊的安全帽里積了半指深的雨水。

陳默下意識摸了摸背包里的劇本,《不可饒恕》的封面上還沾著貴州的青巖氣息。

打印紙在旅途中被壓出了褶皺,邊角處能看到陳默用紅筆修改的痕跡。

………

右口袋里的諾基亞3310震動起來,是班主任發來的短信。

“主任說劇本可以,具體回學校商談?!?

“默娃!”

熟悉的大嗓門穿透嘈雜的站臺。

父親陳鐵山穿著件半舊的棕色皮夾克。

領口處還別著礦業的“董事長”工牌,正揮舞著那頂用了十年的黃色安全帽。

安全帽側面用紅漆寫著“安全生產標兵”。

那是去年陳默考上中戲那年,父親在礦務局表彰會上得的獎品。

這位運城小有名氣的礦老板,此刻像個普通接站的老父親一樣,踮著腳在人群中張望。

腳上的皮鞋鞋沾滿新鮮的紅泥,顯然剛從礦區趕來。

陳默注意到父親鬢角的白發比記憶中多了不少,但那雙粗糙的大手依然有力得像鐵鉗。

“爸,你怎么親自來了?”

陳默快步穿過人群,站臺廣播正在播報煤炭價格行情,與列車進站的汽笛聲混在一起。

“廢話!我兒子當了大導演回來,能不來?”

陳鐵山搶過行李箱,突然一個趔趄,箱子比想象中沉得多。

“裝的啥?金磚???”

父親笑著捶了下兒子肩膀,指甲縫里的礦粉蹭在陳默的黑色夾克上。

“膠片機和幾本電影理論書。”

陳默想去幫忙,卻被父親擋開。

老礦工單手拎起箱子,肱二頭肌把皮夾克撐得緊繃。

父親身上的煙草味和礦銹味撲面而來,那是陳默記憶中最踏實的味道,混合著井下特有的潮濕鐵腥氣。

出站口的電子屏滾動著“歡迎回家”的字樣。

下面是一排贊助企業名單,陳鐵山的礦業公司排在第二個。

嶄新的黑色路虎發現停在專用車位,車頭上還系著紅綢帶,明顯是剛提的新車。

“專門為你買的!”

父親得意地拍著真皮方向盤,把安全帽扔到后座。

帽子里滾出幾個山核桃,在腳墊上打轉。

“聽說導演都得有排面,這車夠不夠派頭?”

父親擰鑰匙點火時,陳默注意到父親少了小半截的小右指。

那是1992年礦井透水事故留下的紀念。

………

車載音響突然爆發出《我的中國心》的旋律,音量調到了最大。父親最愛的歌,二十年沒變過。

磁帶顯然是老版,還能聽到當年錄音時的沙沙底噪。

“張明敏的版本最正宗,”

父親跟著哼唱,跑調得厲害。

“那些小年輕唱的什么玩意兒!”

陳默望向窗外,運城變了,又沒變。

新開的德雞克漢堡在隔壁,王師傅的修車鋪依然掛著“礦工八折”的銹跡斑斑的鐵牌。

穿校服的中學生擠在奶茶店門口,而蹲在路邊下象棋的老人們,還是那些看著陳默長大的礦區退休工人。

遠處排土場的傳送帶隆隆作響,將新采的鐵礦石送往精煉廠,夕陽下像條發光的金屬河流。

“那個投資的事,我劇本已經寫好了?!?

陳默剛開口,就被父親用沾著機油的手拍了拍膝蓋。

“急啥?回家再說!”

父親對新車有些不習慣,開慣了手動擋,新車紅綠燈時,手的動作有些生疏。

“你媽從昨兒就開始燉羊肉,選的羔羊后腿,加了當歸黃芪,小火煨了四小時?!?

方向盤上的礦粉簌簌落下,在儀表盤上積了薄薄一層。

“山影的老劉聽說你要回來拍電影,非要今晚請客。我推了,”

父親轉頭眨眨眼,“咱爺倆先嘮嘮。”

車子駛過新建的百貨大樓,LED屏正在播放礦務局的宣傳片。

陳默突然坐直身體,鏡頭里閃過父親戴著安全帽下井的畫面。

“去年拍的,”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非讓我當什么安全生產形象大使。”

父親搖下車窗,朝路邊賣烤紅薯的老人喊了聲“老李頭”,順手扔出兩包五臺山。

紅燈前,父親從手套箱摸出個牛皮紙袋:“拿著?!?

里面是厚厚一疊電影票,從《紅高粱》到《鬼子來了》,最早票根的已經泛黃。

“這些年凡是有煤老板投資的電影,我都去看?!?

父親粗糲的手指撫過票根。

“你李叔他們笑我附庸風雅,我說放屁,我這是給兒子探路!”

陳默喉頭發緊,這些票根上的影院名字,從運城工人文化宮到山西電影資料館。

記錄著父親這些年出差的軌跡。最上面一張是《花樣年華》的預售票,日期就在下周。

“爸...”

“右轉上高架!”

父親突然大喊,打斷了陳默的話。他指著前方正在施工的立交橋。

“看見沒?這橋墩用的鋼筋,全是咱礦上的鋼!”

自豪的神情仿佛在介紹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車載音響切到了《敢問路在何方》。

父親跟著吼完最后一句“路在腳下”,輪胎碾過減速帶,濺起一片水花。

……

陳家的三層小樓前,母親早早就站在鑄鐵大門外張望。

母親身上那件藏青色開衫被春風吹得微微鼓起,手里還攥著塊沒來得及放下的抹布。

院門口新栽的法國梧桐剛抽出嫩芽,在夕陽下像一排小小的手掌。

“媽!”

陳默快步上前,發現母親眼角的皺紋比記憶中深了許多。

她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這是陳家唯一一雙從沒沾過礦粉的手。

客廳里飄著當歸羊肉的香氣,墻上掛滿的獎狀在暮色中泛著微光。

從中戲錄取通知書到小學三年級“講故事比賽一等獎”。

每一張都被父親用紅木相框精心裝裱,玻璃擦得锃亮。

最新添的是《尋搶》劇組的工作證,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

“你爸天天擦這些框子。”

母親端來青花瓷碗盛著的羊肉面,湯面上浮著金黃的油星。

“礦上再忙,回來都得摸兩下。”

母親突然壓低聲音。

“上個月電路檢修停電,他舉著應急燈把這些獎狀挨個照了一遍?!?

陳鐵山嘿嘿笑著,蹲在保險柜前笨拙地轉密碼鎖。

這個墨綠色鐵皮柜子跟了父親二十年,表面布滿劃痕。

右下角還有道凹陷,98年礦難時被憤怒的家屬用鐵鍬砸的。

柜門打開的瞬間,陳默聞到熟悉的樟腦味混著鈔票的油墨香。

………

“看看這個?!?

父親捧出個嶄新的鋁合金箱子,打開后里面整齊碼著一臺索尼HDW-F900數字攝像機和三個蔡司鏡頭,金屬部件在吊燈下泛著冷光。

“今年去上海參加礦業展銷會買的,”

父親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鏡頭。

“售貨員說這玩意拍過《泰堪尼克號》?!?

陳默喉嚨發緊,這臺專業級攝像機至少值八十萬,頂得上礦上1個月的利潤。

父親見陳默發愣,突然轉身去調電視機音量,《晚間新聞》正在報道煤炭價格波動。

“我就是想啊…”

父親的聲音混在播音員字正腔圓的報道里。

“你小子將來要是能拍電影...”話沒說完就哽住了,只好假裝被煙嗆到,用力咳嗽起來。

晚飯時分的餐廳暖意融融,母親特意換了新桌布。

印著俗氣的牡丹圖案,這是她去年參加商場抽獎得的獎品。

父親開了瓶珍藏的汾酒,給兒子倒了滿滿一杯,自己卻只敢抿一小口,去年體檢查出的脂肪肝讓他被母親嚴格限酒。

“那個投資...”

陳默剛開口,就被父親用筷子敲了敲碗邊。

“先吃飯!”

父親夾起塊帶皮的羊腿肉放進兒子碗里。

“你媽燉了一下午,肉都脫骨了?!?

父親自己卻顧不上吃,從褲兜掏出老花鏡戴上,又摸出放大鏡,像個準備鑒寶的收藏家。

“拿來我瞅瞅?!?

陳默遞上《不可饒恕》的劇本,父親鄭重地洗了手,還破天荒地用了洗手液。

父親翻頁時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在拆啞彈的引信。

從老花鏡到放大鏡換了三副眼鏡后,父親終于嘆了口氣。

“字太小,看不明白。你給爸講講。”

煤油燈在餐桌中央靜靜燃燒,陳默描述這個犯罪故事的改編構想時,父親的眼睛越來越亮。

當講到男主角為女兒復仇的戲碼時,父親突然拍桌,震得茶杯一跳,茶水在牡丹圖案上洇開一片深色。

“好!這個好!”

父親的聲音震得吊燈都在晃動。

“比那些談情說愛的帶勁!”

父親一把扯開襯衫領口,露出黝黑的胸膛。

“我年輕時在井下,最煩那些軟綿綿的電視??!”

母親嗔怪地瞪了父親一眼,卻悄悄把劇本往自己這邊挪了挪,戴上老花鏡認真看起來。

她的手指在“暴力場景”那幾頁停頓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

“需要多少?”

陳鐵山突然起身,保險柜的金屬門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陳默喉嚨發緊:“三百萬...可以用數字攝影機...”

“屁話!”

父親甩出一張黑卡,砸在劇本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里面五百萬,必須用最好的膠片拍!”

父親又掏出個皺巴巴的記賬本,封皮上還沾著煤灰。

“這些是我認識的老板,都答應投錢?!?

陳默翻開筆記本,父親歪歪扭扭的字跡像小學生作業。

“王總100萬(需客串)、張董200萬(要掛名)、李叔150萬(閨女想演戲)...”

最后頁用紅筆寫著“不夠再要”四個大字,描了粗粗的邊框,旁邊還畫了個笑臉。

“爸...”

陳默的指尖摩挲著紙頁,發現這些數字加起來已經超過兩千萬。

“別矯情!”

陳鐵山擺擺手,指甲縫里的煤灰在桌布上留下幾道黑印。

“爸就這點能耐。錢管夠,你只管拍。”

父親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過來。

“那個,能讓我演個角色不?有臺詞就行,我本色出演”

夜深了,父母臥室的燈還亮著。陳默路過時聽見父親在炫耀。

“我兒子那劇本寫得,比《氺滸傳》還帶勁!”

母親小聲提醒:“你輕點聲,孩子還沒睡。”

接著是抽屜拉開的聲音,父親說。

“把存折都拿出來,明天我去信用社...”

………

次日清晨,礦區廣播還在播放早安新聞,父親就硬拉著陳默去了礦上。

晨曦中的露天礦區像外星戰場,巨大的電鏟車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鋼鐵履帶碾過碎石的聲音如同雷鳴。

“記得嗎?”

父親指著檢修車間斑駁的鐵門。

“你十三歲那年,偷拿我的相機在這兒拍了一整天?!?

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礦石,濺起一片紅色煙塵。

“后來你考上中戲,我把你拍的那些都刻成光盤,逢人就放?!?

父親得意地笑了,“連省里來的安全檢查團都看過。”

陳默眼眶發熱,從未知道,那些幼稚的攝影習作,父親竟視若珍寶。

更不知道父親何時學會了用電腦,還懂得把照片刻錄成光盤。

“陳總!設備準備好了!”

幾個年輕礦工推來輛古董級的移動式放映機,機身漆皮剝落,但鏡頭擦得锃亮。

父親神秘地眨眨眼,從懷里掏出張盜版DVD,《曾珠港》的封面上還印著“內部學習資料”的字樣。

“我托人從BJ捎的!”

放映機轉動的聲音像遠方的雷聲,父親像個炫耀玩具的孩子般興奮。

“雖然看不懂這些外國人在打啥...”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

“但只要想到我兒子將來拍的電影也能這樣...”

銀幕上的爆炸火光映在父親臉上,照亮他眼角的淚光。

回程路上,父親突然把車停在老礦區廢棄的倉庫前。

鐵門上的鎖是新換的,父親掏出的鑰匙上貼著醫用膠布,歪歪扭扭寫著“默娃的電影院”。

“去年就弄好了。”

父親開鎖時故意背對著兒子,“請了省城的裝修隊?!?

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陳默驚呆了。

廢棄的礦料倉被改造成標準放映廳,五十張紅色絨布座椅整齊排列。

墻上掛著陳默從小到大的照片,五歲生日時在礦車前的留影,初中畢業典禮上的傻笑。

中戲入學時在校門口的挺拔身姿,每張照片下面都用標簽紙仔細標注著日期。

放映室里,一臺嶄新的35毫米膠片放映機閃著金屬光澤。

旁邊的恒溫柜里整齊碼著《紅高粱》《陽光燦爛的日子》等膠片盒。

父親搓著手介紹:“這些可都是正版!我托人在電影資料館買的報廢拷貝?!?

父親指著墻上《霸王別姬》的海報。

“就這部最貴,花了我...”

話沒說完,父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扶著墻才沒摔倒。

陳默這才注意到,父親的后背比記憶中佝僂了許多。

“地方偏,但隔音好?!?

父親緩過氣來,若無其事地擦擦嘴角。

“以后你拍的電影,第一場就在這兒放?!?

父親忽然嚴肅起來,粗糙的大手按住兒子肩膀。

“爸沒文化,但知道電影是正經事。你盡管拍,錢的事不用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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