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隨手翻看幾頁，上面是馮保何時何地接受了誰的錢財，記錄的事無巨細。

旁邊的陳炌也借機站起來，探著身子看了幾眼。

他剛要說話，卻被張四維一個眼神給擋了回去。

張四維拿起賬冊在手中顛了顛，又交回張鯨，“張公公，這個只管交與皇上，皇上自有定奪。”

張鯨剛剛燃起的希望，轉瞬間消失不見。

他苦笑著點點頭，將書冊重新揣回懷中，自嘲道：“小的怕是前腳遞上去，小的后腳就不知蹤影了。”

張四維見張鯨并沒有聽明白，又提醒道：“方才本輔說了，皇上是明君，會判定忠奸的，張公公，你后日只管交上去，那馮保命不久矣！”

張鯨一聽，轉悲為喜。“大人所言極是，圣上豈能會讓馮保這小人蒙蔽，小的確實是多心了，那就依大人所言，后日小的便交與皇上，請皇上定奪。”

張四維滿意地看了一眼張鯨，又看看窗外的天色。

張鯨會意，深深地作了個揖，“小的不能出宮時間太長，還請兩位大人見諒，小的這就得回宮了。”

張四維對著門口道：“送客。”

張鯨得了張四維的暗示，自然是喜不自勝，一面盤算著后日該挑一個什么樣的時機，一面腳步輕盈的踏出門去。

直至他出門走遠，腳步聲漸弱，書房中的陳炌才開口，“張鯨手中的東西能扳倒馮保嗎？”

張四維嘆了口氣，“不知道啊，這內廷全憑皇上一人之言，從今日看來，皇上對馮保還是信任有加，不過……剛才見那賬冊中，送給馮保的銀錢，每一筆都沒有少于五百兩的，那厚厚一本可不小數目。”

陳炌思忖再三，建議道：“張大人，需不需要都察院幫著彈劾？”

張四維走到窗前，看向外面漆黑的夜幕，喃喃道：“切勿妄動，若是皇上遷怒于咱們外廷勾結內廷，那就得不償失了。

如今大勢在我們這邊，行事更得小心謹慎，一招不慎容易滿盤皆輸，現在可不能小看這位二十歲的天子。”

“張大人，這大可不必擔心，馮保在京中房產數座，且裝修極其奢華，我們都察院的御史都有了解，以此為佐證，再參馮保，而且內廷有張鯨配合，馮保還能有活路？

馮保一旦失去圣上的寵信，皇上身邊就再也沒有為張居正說話的人了，后面的事情做起來也就容易得多。”

陳炌自信滿滿，兩眼放光，興奮的雙頰都泛起紅暈。

張四維權衡再三，沉聲道：“就這樣辦，你回去找人寫奏章，廷議的時候當面遞于圣上，先參馮保。”

……

廷議，顧名思義就是廷臣會議。

廷議之中，參與的都是當朝實權重臣。

所議論、決定的也是國家急事、要事。

相對來說，早朝只是一個證明皇帝勤奮親政的標桿，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

像是以修道成仙為己任的嘉靖帝，雖是長期不上朝，可廷議的頻率卻是頻繁。

這一次廷議，朱翊鈞定在了巳時，位置選在了宮外的中軍都督府。

按照禮儀，皇帝出宮哪怕一步，也得封街蔽市。

冗長的儀仗隊和浩浩蕩蕩的侍衛，伴著龍攆穿街而過，聲勢之浩大才能彰顯皇家威嚴。

而朱翊鈞卻是身著常服，只讓馮保在宮內挑選了幾名身手極佳的侍衛隨行。

加之馮保，僅十余人。

朱翊鈞走出皇宮那一刻，迎著如火的旭日長長吁了口氣，如同出獄一般放松。

踏上久違的街道，耳畔中盡是小商販的叫賣聲，熙攘人群里隨口的交談聲，還有不知疲倦穿梭在人流之中的孩童嬉鬧聲。

特別是各色小吃的味道混雜一起，絲絲縷縷鉆入朱翊鈞的鼻中，引得他肚子咕咕聲不止。

這聲音，旁邊的馮保沒有聽見，但看見了皇上喉嚨吞咽口水的動作。

他忙不迭地笑道：“皇……額……爺，時辰還早，就算現在去了，那些人也未必能到，再說了哪里有君等臣的道理，不如咱們先嘗一下這路邊小吃，隨吃隨逛，時間也是來得及。”

朱翊鈞頓住腳步，問道：“潘晟進京了嗎？”

馮保想了想，道：“爺，潘大人今日大概能到京城，老奴已經讓探子在各個城門那看著，一旦潘大人入京，探子們一定先來給爺您稟報。”

“好！”朱翊鈞拍了拍馮保肩膀，“走，吃點東西。”

京中美食遍地，還有各地方特色的小吃也是云集在這四九城中。

一行人這兒買點，那吃點，邊走邊看，邊看邊吃。

馮保這一路好生照看著朱翊鈞，生怕出點事情。

這時，他見朱翊鈞額間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忙拿出一塊錦帕上前擦了擦。

馮寶一面擦著，一面指著旁邊茶攤兒，“爺，咱們在這休息片刻，前面不遠就是中軍都督府了。”

朱翊鈞點點頭，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馮保忙走到茶攤老板跟前，看了看冒著水汽的開水，便從懷中取出一小包茶葉遞了過去，“老頭兒，拿個干凈的茶壺，給爺幾個泡上這壺茶。”

茶攤老板見馮保細皮嫩肉，衣著華貴，必非凡人，而且與他一起來的人也是如此。

老板忙接過茶葉，恭敬道：“是是是，爺，您那邊坐，小老兒泡好了給您送過去。”

馮保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子，取出一小把銅錢，數也沒數放到爐灶上，“快點，爺們兒我看著你泡。”

“是是是……”茶攤老板也就不再多言，麻利兒的沖泡好茶，小心翼翼地遞給馮保。

馮保眼睛不離茶壺，接過之后才轉身回到朱翊鈞旁邊，趕忙滿上茶水。

朱翊鈞抿了口茶，瞥見旁邊正是一個錢莊，突然想起之前那斂財的宮女來，笑著問道：“前幾日那宮女如何處置的？”

馮保乍一聽，不知說的是哪個宮女，蹙著眉思索一陣也沒想起來，支支吾吾道：“爺，您說的是哪個宮女？”

朱翊鈞剛要給馮保說，卻見那錢莊之中，正有兩名女子閑聊著走了出來。

“小荷，這次帶你出來，我可是破了例了，你回去誰也不能說，記得么？”

“姐姐，人家知道啦。”

被稱作小荷的女子俏皮的嘟嘟嘴，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嘟起的嘴唇，隨后松開手笑道：“這樣可以吧，姐姐？”

“怎么出了……出來一點規矩都沒有，你這樣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萬一有人認出你來，咱倆都得再送回宮正司。”

小荷眼睛滴溜溜一轉，嘿嘿笑道：“送去就送去唄，反正又不怎么樣，有姐姐在，小荷誰也不怕。”

朱翊鈞聽這聲音耳熟，而且其中一人也叫小荷，還談及到宮正司。

這兩女無疑就是那在宮中開錢莊的二人。

朱翊鈞指著交談的兩名女子，扭頭看向馮保，冷笑道：“就是她們，想起來了嗎？”

馮保哆哆嗦嗦得差點癱在地上，說話也是結結巴巴，“爺……爺，她……她，老奴回去讓人徹查宮正司。”

“就別麻煩宮正司了。”

朱翊鈞給旁邊侍衛遞了個眼神，“把這倆人拿了。”

兩個侍衛騰得站了起來，一個箭步上去，反手扣住兩名女子，不等她們喊叫，就給拉到了旁邊一個偏僻的小巷里。

這時，坐在朱翊鈞旁邊的一個侍衛小聲道：“爺，這里魚龍混雜，不宜泄露您的身份。”

朱翊鈞點點頭，按著馮保的肩膀起身，向小巷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