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六部的尚書年俸，才僅是七百余石米。

就算再加上各種額外貼補，統統換算成銀子，約合才五百多兩。

一小小的宮女給馮保的賄賂，就達一千兩白銀。

這個數字讓朱翊鈞有些吃驚。

之前還以為，林若溪只是賺點兒小錢以供貼補生活。

可現在來看，林若溪一年賺的比六位尚書的年俸加起來，都不遑多讓。

也難怪大明如今貪污之風，已成常態。

巨大的利益面前，有幾個海瑞這種不為所動清官？

朱翊鈞無力的嘆了口氣，“恐怕現在給你個尚書做，你也不做吧。”

“尚書？”

林若溪很是認真地想了想，笑道：“得看什么尚書了。”

朱翊鈞見林若溪竟還當真了，一時也來了興趣。

“你想做什么尚書？”

“戶部尚書可以，管錢的活兒我喜歡。”

林若溪煞有其事的端正坐好，彷佛此刻她儼然已是大明的戶部尚書了。

朱翊鈞起身來到窗邊，指著遠處西北方向的午門，“那你就離砍頭不遠了。”

林若溪也起身走了過去，順著手指看了一眼，笑道：“奴婢又不收受賄賂，兢兢業業的，為何還要砍頭？

奴婢是愛錢，但也是取之有道，皇上您看吶……宮女們有了額外的收入，還能買到便宜的物什，之前舍不得買的新奇玩意兒也有了，這有什么不好的呀。”

之前，朱翊鈞還真沒有特別關注過宮中人的事情，當下聽林若溪這樣說，竟也有幾分的歪理。

他不禁莞爾一笑，側向林若溪，“那你就說說，若是讓你做了戶部尚書，你要準備怎么樣？”

“那我就奏明皇上，拿國庫里富裕的銀子買地，不讓那些地主買，讓朝廷買，然后再給百姓來種，這樣每年都能有銀子入賬。”

林若溪脫口而出，這個想法已經在心里有了很久。

朱翊鈞笑著搖搖頭，“這不就是官田嗎？”

林若溪連忙擺手，上前一步解釋，“可不是呢，與官田區別很大呢，皇上您看吶……

現在的官田確實是租給百姓，但百姓一則要繳納租金，二則還要承擔比民田高幾倍不止的賦稅，就算是豐年，一年下來也所剩無幾，更何況災年了。

皇上，您可聽說過這話，‘一畝官田七斗收，先將六斗送皇州，只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

其實在我們紹興當地，百姓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想種官田，他們還是想種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

我說的朝廷買田地給百姓種，是不需要租金，只需要繳納和民田差不多的稅，哪怕稍微高一點點，百姓也是可以樂意承擔的。”

朱翊鈞瞧她鄭重其事，說得頭頭是道，似是早有打算的樣子。

當下便也收斂起玩笑的心情，正色道：“好，若是按照你這樣做的話，百姓是輕松了，但那你可知道，這朝廷一年要少多少銀子的稅收嗎？

少了的這些銀子就發不了軍餉，沒了軍餉軍隊就渙散，那如何抵擋北方蠻族？

還有，少了稅收，那大明百官年俸都得虧錢，這官員一旦沒錢，他們的手不還是伸向百姓嗎？那到頭來，你說百姓是輕松了還是負擔重了？”

林若溪怔住了。

沒想到在她看來利民的好辦法，竟然還有這么大的問題。

她喃喃問道：“那該怎么辦？”

朱翊鈞笑了，“是朕問你，你到頭來問朕怎么辦，你啊……”

林若溪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不等朱翊鈞說完，脫口而出。

“皇上，若是按照奴婢方才說的，稅收不會少。”

“哦？說說看！”朱翊鈞目光停在了林若溪的臉上。

林若溪把剛才突然冒出的想法又從腦中過了一遍，發現確實沒有問題，才道。

“皇上，您看……若是百姓交的稅少了，他們手中就會富裕，富裕之后就會拿多余的錢來買東西，那么商人的生意就會好，商人生意好了也賺到錢了。

朝廷就可以對商人加征一些稅，這樣之前少的不就彌補回來嗎？而且這些稅也不會加在百姓身上，這樣對百姓、商人、朝廷都有利，何樂而不為呢？您說是吧，皇上。”

朱翊鈞把這話仔細想了想，輕笑一聲。

他點了一下林若溪的額頭，又一指窗外樓下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看到那個布莊了嗎？”

朱翊鈞引著林若溪看去，又道：“上面掛著牌子，一匹棉布一錢半銀子，若是朝廷給他們加稅，這棉布就不是賣現在的一錢半銀子，而是加多少稅，他們就會在賣價上加多少，那你說這稅到底是加在了誰頭上。”

林若溪盯著那個標著售價的牌子良久，最終泄了口氣。

方才放光的雙眸，此刻也漸漸暗淡下來。

朱翊鈞繼續道：“還有，你把商人想得太過老實了，你可知道商人逐利且貪婪，他們為了銀子，任何違背良知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林若溪嘟了嘟嘴，“也有好人。”

“好人能賺到銀子？”朱翊鈞哼了一聲，“戶部尚書不是只是管管錢就行的，你這丫頭想得太簡單了。”

“丫頭？”

林若溪看了一眼年僅二十歲的朱翊鈞，“奴婢也就小皇上一兩歲，聽皇上的口氣，像是小了幾十歲的樣子。”

這無心的一語，竟讓朱翊鈞語塞住了。

他愣怔片刻，嗔笑道：“放肆，和朕比年齡！”

林若溪傻傻一笑，雙臂交叉探在了窗臺上。

她看著下面的街道，似是自言自語道：“商人再怎么壞，也比那些搶占百姓田地的鄉紳好！那些鄉紳仗著自己能免賦，就把田地都攏在自己名下，讓本來種自己田地的百姓成了他們的佃農，一家老小都看那些鄉紳的臉色，最后死了都不給一塊地埋……”

話說著，林若溪的眼睛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臉上淚，咬著牙道：“還有那些知縣，知府，和那些鄉紳沆瀣一氣，都是一個鼻子出氣，真就映襯了那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作為大明的天子，朱翊鈞聽了這話，沉默了。

他沒有反駁，是因為知道林若溪所說的都是實情。

就是深知這些實情，前世身為首輔的他，才會大力推行一條鞭法與考成法。

想富國強兵，那得先富國，后強兵。

而富國，惟有兩點，一則開源，二則節流。

二者并重。

至于考成法，便是開源的最大推力。

它不僅能裁減冗官冗費，而且還能將地方官員與地方鄉紳的緊密聯系，一刀分離。

官員為了政績，也得讓其管轄內交足稅賦。

而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替著鄉紳瞞報，最后拖欠著賦稅不交。

一條鞭法則是把之前鄉紳隱瞞的田畝悉數查清，讓其無藏匿之處。

雖然最理想的情況還未達到，且很遠。

但經此一變，捉襟見肘的國庫也日漸充盈了。

拖欠許久的官員俸祿，以及軍餉都能按時按量地發放了。

這已經是給奄奄一息的大明，續了一口大氣。

朱翊鈞長長嘆了一聲，“民不益富而天下用饒。”

“民不益富而天下用饒？”

林若溪咦了一聲，“皇上，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啊？”

朱翊鈞笑著解釋，“意思就是百姓不加賦稅，國家富足！”

“哦！”林若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吶……”

朱翊鈞目光中帶著一絲寵溺，摸了摸林若溪的腦袋，“看你聰明伶俐，留在尚功局浪費了，以后就來乾清宮吧。”

林若溪聽后，嚇得向后跳了一步，“啊……皇上，奴婢剛才什么都交代了，以后讓奴婢還怎么和馮公公見面啊，要不您還是把我趕出宮吧。”

“想出宮遠走高飛？”朱翊鈞含笑看著她。

林若溪拼命地點頭。

“既然你想出宮，那朕也就不留你了，朕從不強人所難。”朱翊鈞笑意更濃了。

林若溪大喜，“謝……”

“謝”字剛出口，就見朱翊鈞繼續道：“朕給你安排個去處，聽說禮部尚書他們家缺個丫鬟，稍后派人送你去，他會好好對你的。”

林若溪“啊”地叫了一聲。

她見朱翊鈞不懷好意地笑，偷偷地翻了個白眼，懨懨道：“謝……謝皇上為奴婢考慮，這六月天，奴婢怕熱，聽說在乾清宮當差涼快，奴婢想去。”

“朕可不強人所難。”朱翊鈞忍俊不禁。

“奴婢萬分想去！！！”林若溪跪地，雙手伏地行了個大禮。

她的臉幾乎貼在地板上，口中卻是不閑著，小聲嘀咕著。

“真是流年不利，這剛剛好起來的生意估計得泡湯，不行，尋個空找十字大街的瞎半仙算算，看看有破解之法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