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述職報告(04)
- 河池作家文選:紅日卷(文聯三部曲)
- 紅日
- 2065字
- 2025-04-30 15:19:52
我睡棺材的事整個縣府大院的干部很快就知道了,不久,住院的母親也知道了。母親春節后就一直住院到現在。我的父母親退休后在縣城跟我居住,當然也只能跟我居住,因為我的兩個哥哥均在國外。這個情況涉及海外關系,需要說明一下。我有兩個哥哥,大哥叫玖世平,現住美國;二哥叫玖友平,現居日本。我的父母親別說去跟他們任何一個居住,就是去看望一下那兩個“雜種”的孫子都沒有去成。我的兩位嫂子都是外國人,大嫂是韓國人,二嫂是日本人。幾年前兩家人同時回來過一次,兩位嫂子一見爸媽就畢恭畢敬地彎下腰,每說一句話,就彎一次腰。兩個兒媳婦一彎腰,母親就跟著彎腰,弄得母親腰疼了好幾天。二嫂的腰彎得最深,可嘴里冒出那句日本話,卻令母親嚇一大跳,乍一聽她好像是說:“X你媽是你爹。”后經二哥一翻譯,原來是“請多多包涵”的意思,母親這才呼出氣來。美國是個移民國家,卻絕對控制移民,除非你口袋里有很多的鈔票和滿腦子的發明創造。父母親也想到美國去看一看這個在商店里買手槍像買指甲鉗一樣容易的國家,可是美國駐廣州總領館懷疑他們有移民傾向,幾次面簽都簽不下來。可是去日本的簽證通過后,母親卻摸著胸口說心臟不舒服,不去了。母親說,想起東京,我就想起南京;想起南京,我就想起日本人;想起日本人,我就想起你外公。母親說,日本我是不會去的。母親不想去日本走走,是因為我的外公,我的外公當年是國民黨軍隊駐緬甸遠征軍的一個少將師長,后來和日本人戰死在異國他鄉,連一座空墳都沒有留下,孤獨的靈魂飄蕩在長滿罌粟花的野嶺上。為了給母親一個安慰或者偶然的可能,我曾專門去了一趟緬甸,尋找外公的下落。結果我在那個男人穿裙子女人穿褲子的國度里,連外公蛛絲馬跡的信息都沒有捕捉到。
母親剛剛輸完液體,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跡,那是長時間臥床的緣故。父親坐在病床前,削一只蘋果。父母親一生相親相愛,相敬如賓。他們是20世紀五十年代在大煉鋼鐵工地上相知相識的,在當時那個年代里,倆人的成分都不好,一個是地主家庭出身,一個是國民黨將軍的后代,共同的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母親住院的這些日子,基本上是父親一個人負責照料。我的妻子玖雪雁同志是河邊高中教師,年年帶尖子班、特尖班,年年送一幫學子跨長江過黃河,進北大上清華。河邊是個有名的縣,不是窮得出名,而是高考出了名。河邊給人的印象是,這個窮山溝的小孩讀書讀得特別厲害。而我的妻子玖雪雁是河邊的一張名片,名字比張縣長比河中的胡校長還要響亮。家長們一致認為,小孩一旦送到了玖老師手里,基本上就是半個大學生了。這段正值緊張備考時期,玖雪雁幾乎沒有回家過。春節前我一直是在鄉下的,根本顧不上家里的事情。遠在國外的兩個哥哥,一兩個星期才來一次越洋電話。養子防老,這句中國俗語在父母親這對鄉鎮退休干部的身上基本失去了實際意義。母親問我,你那個單位叫什么“辦”。我說,“等待辦。”母親盯了我一眼道,真有這個“辦”。我說,是臨時機構。母親說,臨時機構也不可能這樣叫的。我只好坦白,我說這是坊間給我們起的名稱。母親問,你們這個“辦”具體干什么工作。我說什么工作都干,主要是信訪、接訪、勸訪。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有工作任務,我所說的這些都是我自尋的活路。父親給母親掖了一下被子,替她問道,是不是每天都要睡棺材?我心里一驚,我說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情?母親緊盯著我,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睡了?我只好點了點頭。
母親眼里一下子噙滿淚水,她哽咽道,你和雪雁還沒有一男半女,你怎么能做這種活人禁做的事呢。這個問題涉及我的婚姻狀況,需要多說兩句。我的配偶玖雪雁同志,是母親當年在路邊撿到的棄嬰,被我母親當作干女兒收養。玖雪雁比我小兩個月,我們自小以兄妹相稱相處。當年我們領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母親對我宣布,雪雁以后是你的老婆。母親把她的干女兒,變成了她的兒媳婦。母親是這樣對我解釋的,她說我可以把雪雁嫁出去,但是,她的父母已經把她拋棄了一次,我再把她嫁出去就等于又把她拋棄了。母親對我說,和平,雪雁這樣一個女孩,你一輩子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我默默地服從母親的安排,接受母親的禮物。我從會開口說話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對母親說過一個“不”字。我的二哥卻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母親這樣安排涉嫌包辦婚姻,損害我們這個開明家族的形象。母親對二哥的意見嗤之以鼻,母親說你十六歲還尿床,你懂得什么叫作包辦婚姻。雪雁與和平是同吃一個乳頭長大的夫妻,你滿世界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例來。我和玖雪雁在婚床上睡了將近一年,我才脫下那條硬似牛皮的牛仔褲,才正式由玖雪雁的哥哥變成玖雪雁的丈夫。如今,我們沒生養一男半女,我在一年一度《領導干部落實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報告表》上“子女出境出國就讀、就業、經商情況說明”一欄上的內容始終是空白的。然而對于母親的婚姻安排,我從來沒有一絲情緒,沒有一點憎恨,就像我永遠不會憎恨母親把我帶到人世間一樣。我連忙安慰母親,我說媽,我當時只是做個樣子,并沒有真正睡到棺材里面去。母親相信了我的話,她又說,工作肯定要做,但要講究方式方法。我在心里面說,當時情勢危急,最好的方法就是睡到棺材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