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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割舌者

吳月嬋八歲時目睹過一起兇殺案。那是一九九八年的谷雨時節,寧市雙簧鎮,一群孩子放學經過門水橋,橋下有一頭老黃牛,大半截身子泡進水里,吳月嬋和幾個孩子趴在橋上。一個叫李玉梅的女人來接兒子李剛放學,李剛聽到他媽的喊聲,沒理她,撿起橋上的石子扔黃牛。

吳月嬋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男人悻悻然走到李玉梅身后,舉起一柄柴刀,用刀背狠狠地往李玉梅的后腦一敲。李玉梅整個人癱了,四肢抽搐。孩子們嚇得四處亂竄,只剩下李剛和吳月嬋怔怔地站在橋上。兇手掰開了李玉梅的嘴巴,跟掏泥鰍似的把她的舌頭往外一拔,然后用柴刀把舌頭尖割了。

割舌后,兇手沒逃,魔怔了似的就坐在橋上哭,兩條腿在地上亂蹬。恰好吳月嬋的爸爸吳德彪來接女兒,那時吳德彪還是個小警察,在鎮派出所工作十年,從沒遇到什么兇殺案,最近一起大案還是一個毒販藏在了雙簧鎮山里,市里出動整個片區的警察參加搜查活動。

吳德彪認得那個行兇的男人,他叫范國忠,在鎮上開了一家面館,他和女兒常去他的館子里吃面。沒想到,一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做面師傅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殺了一個婦女。他看著橋上血淋淋的場面,胃里一陣惡心,膝蓋骨也跟被剮了似的,站都站不穩。

范國忠看到吳德彪后沒有抵抗,他皺著一張苦巴巴的臉說:“德彪,你把我銬走吧。”

吳德彪雙手一攤,說:“我沒手銬。”

于是,范國忠把捆在柴刀柄上的麻繩扯了下來,把柴刀往后一扔。“給,你用這個捆我。”

他轉過身背對著吳德彪,雙手自覺交叉放在背后,吳德彪心驚肉跳地拿起麻繩,將他捆了起來。

八歲的吳月嬋目睹了整個行兇過程,這讓她做了好幾天噩夢。那場案子后,吳德彪拿了一個一等功,上了報紙。范國忠后來被判了死刑,槍斃了,但此事的影響沒有消除。孩子們都不敢過那座橋,傳聞橋上有個女鬼,半夜三更見著人就問,有沒有看到她的舌頭。

起初,村里人對李玉梅十分同情,她頭七那天,門水橋上還擺著幾十條豬舌頭,想把李玉梅的“鬼魂”打發走。后來村里開始有了這樣一個傳言:四十多歲的老光棍范國忠好不容易談了一個外地女朋友,在紡織廠工作,跟李玉梅一個小組,李玉梅在廠里跟那女的嚼舌根,污蔑范國忠有性病。后來,范國忠女朋友跟他分了,與廠里另外一個男的去了廣東,范國忠因為這事才起了殺心。

消息傳開后,人們又把橋上的豬舌頭給收走了,他們覺得,范國忠有點“替天行道”的意思,說他一輩子老實巴交,本可以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怎么那么想不開殺了一個長舌婦。

吳月嬋那時小,她向她爸打聽這案子,吳德彪問女兒:“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樣,也覺得李玉梅該死?”

吳月嬋沒回答。

吳德彪說:“我們隊里都調查過了,李玉梅和范國忠的女朋友根本不在一個小組里,兩人也不認識,怎么可能是李玉梅嚼舌根呢?我們大隊聯系了范國忠的前女友,她說范國忠這人精神本來就有問題,常酗酒打人,她受不了范國忠,這才下決心走了。豈料范國忠聽信謠言,一時無處發泄,沖動殺了人。”

從這個角度看,李玉梅確實死得很冤。真相往往隱匿在溝壑縱橫的人心里,它不像一個指紋,能一按就呈現出明顯的紋理。這事對吳月嬋觸動很大,因為一條謠言,李玉梅被兇手割了舌頭,還被大家剝奪了申辯的權利。她認為,就是那些散播謠言的人一只手接著一只手把刀子遞到了兇手手里。

此后十四年,鎮上相安無事。吳德彪被調到市刑警大隊,當了副隊長,吳月嬋大學念了新聞系,順利畢業。

畢業后,她去了一家名為《寧市生活周刊》的報社應聘,社長打聽到吳月嬋她爸是刑警隊的,讓她入了職,盤算著她近水樓臺,興許能跟到什么大案。現在紙媒不景氣了,社里正在搞新媒體,新媒體的傳播速度快,覆蓋廣,只要新聞上了頭條,能接不少廣告,自然就能盤活報社。更有一些財經類的媒體為了創收,通過寫負面報道敲詐企業,直至逼迫對方成為自己的合作企業在報刊上投放廣告,轉而正面報道對方。近期國家整治了不少這種無良媒體,否則繼續放之任之,媒體將不再是社會的公器,而成了一種犯罪的兇器。

月嬋剛進單位的時候有些不適應,社長嫌她寫稿慢,對著她一通批評,說她把新聞變成了舊聞,猶如讓讀者吃隔夜飯。月嬋不解,道:“新聞不就應該慎重客觀地陳述事實嗎?作為新聞工作者,理應幫讀者梳理案件脈絡,把最終的真相明明白白呈現在讀者面前。”社長沒想到吳月嬋這么不開竅,他說:“現在是碎片化閱讀時代,人的耐心只有三分鐘,你要做的,就是把這三分鐘給偷過來。你組長沒教過你嗎?新聞要短小精悍,要有獵奇性,把人的胃口吊起來。”吳月嬋的脾氣犟,一句也沒聽進去,還嗆了兩句:“按你這么說,我們跟一些八卦周刊有什么區別?一點嚴肅性都沒有了。”

社長肚子里的火一下子被吳月嬋拱了上來。他站起身,把自己的辦公椅向吳月嬋一推,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要么社長你來當?”

吳月嬋沒處說理,憋了一肚子氣,離開辦公室。社長嘴里嘀咕道:“要不是你爸是刑警隊的,我早把你開了。驢腦袋!”

吳德彪剛從外地辦事回來,開著桑塔納去女兒單位。為了避嫌,他把車停在距離報社兩百米的一家面館門口,在隔壁小賣部買了包云煙,抽著煙走到女兒單位。吳月嬋拎包出來,腳步飛快,吳德彪趕緊追上去拉住她胳膊。吳月嬋沖她爸吼:“哎呀,你煩不煩?”

吳德彪把煙一扔,用鞋一蹍:“怎么啦,受欺負啦?走,我把他銬走。”

吳月嬋咂巴了一下嘴:“你堂堂一個副隊長,能不能正經點?”吳德彪嘿嘿一笑,他知道女兒的脾氣不好惹,準跟單位同事鬧矛盾了。

父女倆走到面館吃面,吳月嬋剛吃兩口又放下筷子,此時吳德彪已經把碗里的面吃完,吳月嬋索性端起碗,把面全倒在吳德彪的碗里。吳德彪了解女兒,她要是不想說事,你把她嘴巴撬開都沒用。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女兒有這種間歇性自閉的傾向,大概是青春期,當時鎮上很多孩子都在傳情書,而自家女兒沒有緋聞對象,成天關上房門看書。有一回去學校開家長會,才得知女兒在學校的外號叫“尼姑”。孩子們還常拿《笑傲江湖》里令狐沖的名言嘲弄她:“一見尼姑,逢考必輸。”不過女兒還挺爭氣,次次考第一,從來沒讓自己操心過,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吳德彪胃口極好,第二碗面也吃干凈了。

吳月嬋問吳德彪:“你晚上不回家吃飯啦?不怕我媽揍你?”

吳德彪壓低嗓門說:“不吃了,晚上八點有個會,來了個案子。”

吳月嬋兩眼放光:“什么案子?跟我說說。”

吳德彪拿起筷子在碗上敲了兩下:“你們這些做記者的,真得改改身上的臭毛病。還記得以前臺灣有一起綁架案吧,一個女明星的孩子被綁架了,本來案件的偵破已經在警方部署中,誰知那幫媒體全程跟蹤報道,兇犯最后一急就撕票了。你要尊重你老爹一個人民警察的身份,家里事咱們不分你我,公務事,咱們就要劃清界限。”

吳月嬋給吳德彪翻了一個白眼,心里倒是挺佩服這個講原則的老警察。警方通報沒下來,媒體報道就可能干擾司法程序,新聞一旦失真,極有可能引發謠言和恐慌。她時常想起十四年前那起割舌案,讓她感到不適的不只是李玉梅因為一條謠言被割了舌頭,而是這么多年過去,鎮上雖相安無事,但人們經過那座橋,談論起往事,卻仍然在為范國忠這個殺人犯辯護。

當年高考,吳德彪想讓女兒考師范,鐵飯碗,而月嬋堅持要做媒體人,沒得商量。她認為這是自己的使命,社會需要客觀理性的聲音,去驅散疑云,驅散謠言,把光照到人心中的陰暗角落,讓扭曲的人性無所遁形。

吳德彪將女兒送到家,旋即去單位開會。偵訊室內,警員們嚴肅落座,警員胡明軒打開投影儀,放出受害者照片。

胡明軒為同事介紹案件情況:死者是一個七歲女孩,名為李舒寒,家住在金城花園,是一九九七年建的老小區。那一帶有幾家外貿服裝廠,工廠北邊就是金城花園,周圍還有幾棟老小區,幾乎都成了工廠的職工宿舍。根據規劃,這幾家外貿工廠過幾年就要全部搬遷,有一些民房已經拆遷,居民都搬到安置小區去了。死者就是在其中一處廢棄的居民樓里被發現的,居民樓在金城花園西邊,隔了兩百米。法醫初步鑒定結果出來了,死者死于中毒,發現她時,尸體躺在樓梯下,套著六只黑色的環衛塑料袋,被一張舊窗簾蓋著。死者的母親昨天報的案,說孩子失蹤了半天。隊里派人去那兒調查過,今天才發現女孩的尸體。

吳德彪看一眼投影儀上孩子的照片,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五官清秀端正,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女兒小的時候。自己做警察幾十年了,也見過不少死者,面對各式各樣的死狀,他早已訓練出強大的心理素質。然而警察也是人,脫掉警服,他就是一個父親,他只稍稍代入這層身份,就悲慟不已。他心里想,這孩子家長此時得有多絕望,這就跟把人的心給挖了一樣。

吳德彪嘆息一聲,問道:“小胡,女孩……被性侵了嗎?”

胡明軒搖搖頭說:“沒有,衣著都是完整的,沒有性侵痕跡,也沒什么外傷,就是死于中毒,血液還在化驗中。”

吳德彪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拍,一股狠勁把身體支棱了起來,說道:“這案子不難破,從案發時間到找著尸體,間隔不久,兇手多半就是這片區的人。把能調的監控全部調出來,咱們非把他揪出來不可。”

胡明軒說:“是,我們盡快破案。案子發生后,已經引起了那一帶居民的恐慌,網上現在有很多謠言,社會反響非常惡劣。”

吳德彪扭過身,對宣傳科的小林說:“小林你聯系一下寧市一些有權威性的新聞媒體,發布一下初步的案情通報,記住,稿子都要審過,不要引起社會恐慌。”

小林說:“知道了。”

吳月嬋在社里很快知道了消息,社長委派她全程跟蹤案件調查。看來,吳德彪說的那個案子就是這件女孩被害案。出乎她預料的是,案子當晚就破了,“兇手”就住在這片區的宿舍樓里,跟受害者家相隔不遠。犯罪嫌疑人十九歲,個頭一米六,無業,據說有智力障礙。案發的第一現場在兇手家中,傍晚七點左右,他從家里將女孩尸體帶到了西面的廢棄居民樓里。近期這里的工廠在趕一批羽絨服的外貿訂單,職工一般加班到晚上九十點才回到小區,七點左右小區里基本沒什么人,也就沒有目擊證人。不過小區西門有一個監控,抓拍到一段他抱著女孩尸體跑過的影像。根據當地職工的指認,由于嫌疑人有很明顯的特征,很快被抓獲歸案。

吳月嬋坐在電腦前,開始寫第一手報道,可直至深夜都沒敲出一行字。她還沒來得及去實地調查、采訪,警方那邊也沒有給出案件最終的定性,目前的證據只能證明嫌疑人有拋尸行為,至于他為什么要殺害受害人,動機是什么,他究竟是不是案件的真兇,還無法給出結論。

她打開手機,同行們已經通過各大社交網絡平臺發布了一系列報道,一些自媒體人也開始各種猜測與分析。她找到其中一篇,《悲劇!寧市七歲女孩在職工宿舍慘遭謀害》,這篇報道今日占據了各大新聞版塊的頭條,如一輪灼眼烈日,任誰都無法視而不見。

這篇新聞不帶血跡地將命案描述得細致入微,作者用手術刀般的筆觸剖開細節,讀者們一個個拿著放大鏡圍觀,如身臨其境。里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看似冷靜客觀,實則在煽動人心,只要怒火燒起來了,它便有了傳播性,讀者便起了正義感,不吝批判。

吳月嬋覺得這篇報道不僅不嚴謹,字里行間還閃著白刃,它雖沒有直接指出兇手,但已經在潛移默化地引導讀者把那個男孩當作兇手,并把刀子遞給讀者。新聞的評論區里全是充滿戾氣的言語,儼然成了一個對“兇手”公開處刑的現場。

辦公桌前擺著陀翁的《罪與罰》,她想人心其實比萬物還要詭詐,人總是傾向把自己粉飾成正義的一方,用不正義去對抗不正義,這不僅不是正義,反而折射出一種卑劣且邪惡的心理問題。在當今社會,人們似乎依舊很難擺脫這種病態的行為準則。

她想起了兒時目睹的兇殺案,那起案件之于自己,就是一個寓言。每一起案件背后都有一些潛在的誘因,而這些因素往往不能作為法庭判決的根據,但若不把事件全貌查清楚,它對社會產生的負面影響將是持久且深遠的。

她不愿在一片充滿迷霧的海中泅浮,她要潛下去,潛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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