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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挖掘真理

地球,小西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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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調世界時 2975 年 5 月 18 日 10:10:39.170

“問題出在哪里?”

拉迪亞的圖標是一具由樹枝構成的骷髏,頭顱出自一個長滿樹結的樁子。佗的家景[1]是一片橡樹林,亞蒂瑪與佗總是在同一片空地見面。亞蒂瑪不清楚拉迪亞工作的時候到底是待在這兒,還是會讓自己完全浸入抽象的數學空間中。這林子詭譎雜亂,反倒與他們將要探索的怪誕對象相得益彰。

“空間曲率。我還是沒搞懂它是怎么來的?!眮喌佻斨谱鞒鲆粋€到胸口高的半透明液滴,漂在二人之間,內嵌六個黑色三角形。“既然一開始就是流形,我應該可以隨心所欲地添加幾何形狀呀?!绷餍慰臻g中只有維度和拓撲,沒有角度,沒有距離,沒有平行線。亞蒂瑪一邊說話,液滴一邊伸展彎曲,三角形的邊晃動起伏。“我一度認為曲面存在于一個全新的層次上,遵循著全新的規則,任何規則都有可能。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讓所有地方的曲率歸零。”說著,亞蒂瑪將所有三角形拉直,變成剛性的平面圖形?!暗F在我不太確定。有一些簡單的二維流形,比如球面,我雖不知道如何展平球面,但我也無法證明球面不存在。”

拉迪亞說:“環面[2]呢?你能用歐幾里得幾何的方式展示環面嗎?”

“一開始不行,不過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p>

“展示一下?!?/p>

亞蒂瑪將液滴消除,創造出一個環面,高一德爾塔,寬四分之一德爾塔,白色表面布滿一圈圈紅色的經線和藍色的緯線。佗在數據庫中找到一個標準工具,可將任何物體的表面處理成景界。于是,佗先將結構進行等比例調整,讓假想光線跟隨圖形表面的測地線方向傳播,再適當加點厚度,這樣就無須讓自己二維化了。接著,亞蒂瑪禮貌地向拉迪亞提供了地址,自己隨之躍入該環面的景界之中。

兩人站在景界外緣,面朝“南”——這里是環面的“赤道”位置。由于光線緊貼表面傳播,因此景界顯得一望無際。但是,一個短轉圈[3]距離外,亞蒂瑪可以清楚地看見拉迪亞和自己圖標的背面。因此,根據佗和拉迪亞間的距離,可推測出兩倍遠的地方還有另一個拉迪亞。此處看不到林間空地,只有頭頂純粹的黑暗。

沿正南方看去,透視基本呈線性:纏繞環面的紅色經線匯聚在遠處的一個消失點上。而在東西兩側,藍色的緯線在近處是筆直平行的,但走遠到某個臨界點后,便猛地岔開四散。沿外緣繞行的光線重新匯聚在出發點的正對面,如同放大鏡的聚焦效應——赤道上距離亞蒂瑪剛好半個環面外周長的小點圖像變得極度膨大,充斥了整個視野,將南北兩面的一切都排擠了出去。藍色緯線經過這個半周上的標志處后重聚,表現出一段時間的正常姿態,繼而回到原點,重復上述現象。但是,再次經過半周標志處后,視野就被擋住了:一條寬大的紫色帶,帶著一圈細細的黑邊,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在那里,亞蒂瑪的圖標因曲率而出現扭曲。此外,還能清楚地看見一條綠棕條紋,如果亞蒂瑪的視線完全遠離拉迪亞,綠棕條紋就會部分遮擋住黑邊紫帶。

“顯然,該嵌入的幾何形態是非歐幾里得的。”亞蒂瑪在腳下的表面畫了幾個三角形,“此時,三角形的內角和取決于嵌入方式:靠近外緣時內角和大于 180 度,而靠近內緣時又小于 180度。只有放在中間位置才能基本平衡?!?/p>

拉迪亞點點頭?!昂冒?,那要如何才能在不改變拓撲的情況下,確保四處都能平衡呢?”

亞蒂瑪向景界中的環面發送了一串標簽流。很快,他們周圍的視野開始變形。原本處于東西方地平線位置的模糊圖標開始萎縮,藍色的緯線被抻直。南邊,線性透視中的狹窄部分迅速擴大?!叭绻褕A柱體掰成環面,原本與圓柱體軸線平行的線條就會變成不同大小的圓,這就是曲率出現的真正原因。如果你想讓所有圓大小一致,就不可能讓它們分開,最后圓柱體反而會被壓平。不過,這個場景只能發生在三維空間中?!?/p>

此時,經緯線全都變得筆直,四面八方都是完美的線性透視。二人好似站在一個無垠的平面之上,只有他們重復出現的圖標提醒這里并非平面。三角形也變直了,亞蒂瑪選中其中一個,復制了兩份,然后將三個三角形組成一個扇形,三角之和為 180 度。

“從拓撲角度上看,根本沒有改變。我沒有在表面進行切割或拼接。唯一不同的是……”

亞蒂瑪躍回林中空地。環面已經變成了一截短圓管的模樣:大的藍色緯線圈全部大小一樣,而小的紅色經線圈就像被碾成了一條條直線?!拔覍⒚織l經線旋轉了 90 度,進入了第四個空間維度。因為我們看到的是其側邊,所以看上去像被壓扁了。”亞蒂瑪曾用低維度模擬做過演示:先將圓管擺在一對同心圓中間,接著把圓管轉 90 度轉出平面,用側邊站立。升維后,圓管的半徑不變。對環面來說同樣如此,只要緯線圈在第四維中擁有不同“高度”,確保各自分開,它們就可以擁有一致的半徑值。

亞蒂瑪給環面重新上色:光滑漸變的綠色和洋紅色,用于展示隱藏的第四坐標?!皥A柱體”的內表面和外表面顏色僅在頂部和底部邊緣匹配,即二者在第四維度中的相交之處;在其他地方,兩頭的色調仍然不同,表示它們是分開的。

拉迪亞說:“很好。你能給球面也上色嗎?”

亞蒂瑪沮喪地說:“我試過了!從直覺上來看,似乎不可能……但是我之前對環面也是這么看的,結果又找到了解決方案?!闭f著,佗創建了一個球形,然后把它變成了一個立方體。但效果很拙劣——佗只是捏出了四個角,不過曲率還在。

“來,我給你一個提示。”說著,拉迪亞把立方體變回球形,并在上面畫了三個大圓圈:一條赤道,另外是兩條經線圈,兩者相隔 90 經度。

“現在球的表面被劃分成了幾個形狀?”

“三角形。八個三角形。”北半球四個,南半球四個。

“無論表面發生什么情況——彎曲也好,拉伸也好,還是提升一千個維度也好——我們總能以同樣的方式對它進行上述劃分,對不對?六個點,八個三角形?”

亞蒂瑪實驗了一下,將球變成一系列不同形狀,說:“你說得沒錯,可是這有什么用呢?”

拉迪亞沒有說話。亞蒂瑪讓形狀變透明,可以一次性看見所有的三角形,它們共同構成了某種粗糙的網,網有六個點,像個拉緊了的拉繩袋。亞蒂瑪將十二條線拉直,自然讓三角形也全部被展平——不過,球隨之變成了一個八面的菱形,和方才的立方體一樣拙劣。菱形的每一面都是完美的平面圖形,但六個尖角就像一個個無限集中的曲面。

佗展平這六個點。展平不難,可此時八個三角形變得彎曲和非平面,就像最初在球面上的樣子?!帮@而易見”,點和三角形無法同時展平……但是亞蒂瑪還是沒弄明白兩個目標不可調和的原因。佗測量了其中四個相交三角形的角——它們共同圍繞著之前菱形的一個點。四個角均為 90 度。這下明朗了:要讓三角形躺平,同時無縫拼接起來,四個角之和就應為 360 度。于是,佗再次將形狀恢復成此前那個蹩腳的菱形,測量剛才四個角:60 度、60 度、60 度、60 度。四角和才 240 度,太小了,所以展不平。它們無法湊成一個整圓,因此表面才會像圓錐似的卷起來。

原來如此!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圍繞頂點的總角度必須為 360 度才能真正放平……否則展平后,平面三角形的內角和僅有 180 度,僅一半!所以,要是三角形的數量恰好是頂點數量的兩倍的話,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是現在有六個頂點,卻只有八個三角形,所以平整度不夠。

亞蒂瑪得意地咧嘴一笑,開始敘述自己的推理邏輯。拉迪亞從容地說:“很好,恭喜你發現了高斯-博內定理[4],建立了歐拉數[5]和曲率的關聯?!?/p>

“是嗎?”亞蒂瑪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歐拉和高斯都是大名鼎鼎的真相挖掘者,雖然他們都是早已作古的肉身人,但能與他們的能力相提并論者少之又少。

“不完全是。”拉迪亞輕輕笑道,“有機會你最好看一下這個定理的準確定義。我覺得你已經可以正式處理黎曼空間[6]了。不過,如果一開始感到太過抽象的話,可以先試試從更多的例子入手?!?/p>

“好的?!眮喌佻斍宄@節課已經結束了。佗舉起一只手致謝,然后將佗的圖標和觀點從空地撤了出去。

#

此時,亞蒂瑪處于無景界狀態:輸入通道與外界隔絕,只有思想做伴。佗清楚自己尚未完全理解曲率——畢竟還有很多其他思考曲率的方式——但至少佗已掌握了部分真相。

思考完畢,佗躍入了真理礦井(Truth Mines)。

佗來到一處洞穴空間,穴壁上是深色巖石,由灰色的火成礦物聚集體、褐色的黏土和銹紅色的條紋構成。洞穴地上鑲嵌著某個奇特的發光物:這是一組精致的薄膜,薄如蟬翼,幾十簇飄浮的火花裹束其中。薄膜嵌套在一起,構成多個同心的結構,像是畫家達利[7]筆下一層層剝開的洋蔥皮——每個同心結構中的最小薄膜形成氣泡,包裹住或形單影只或三三兩兩的火花。薄膜會隨著火花的飄移而流動,避免火花從任何一層薄膜中逸出。

某種意義上,真理礦井只不過是一個常見的索引景界。通過類似的方式,你可以訪問數據庫中卷帙浩繁的專業選集。更何況,亞蒂瑪早已梳理了進化史,玩轉了元素周期表,還通讀了肉身人、擬形人和公民的歷史時間線。半兆陶之前,佗潛入真核細胞中暢游:懸浮在細胞質中的每一種蛋白質、核苷酸和碳水化合物都呈現出各自的格式塔標簽,分別指向數據庫中關于真核細胞的一切知識。

然而,在真理礦井中,標簽不僅作為參考,還包括對所代表物體的特定定義、公理或定理的完整陳述。礦井無須借鑒他處:肉身人和其后代所證明過的每一條數學結論均能在這里得到完整呈現。雖然數據庫的注釋也很有用,但在這里的是真理本身。

埋入洞穴地面的發光物播出了一條關于拓撲空間的定義:一組點(火花)組成“開子集”(一張或多張薄膜的內容),通過這些子集說明點之間的關聯——全程并未訴諸“距離”或“維度”等概念。由于缺少結構,你只能獲得以下基本結論:無論多么奇特的空間結構,拓撲空間都是所有能被冠以“空間”之名實體的共同祖先。通入洞穴的隧道只有一條,這條隧道連接的是必要的先驗概念,另有十來條隧道從洞穴走出,微微“下沉”至基巖中,這些隧道象征著對定義所具有的各類含義的追求。假設T是一個拓撲空間……那么接下來呢?出去的隧道上鋪就了小小的寶石,每一顆寶石都在通往定理的途中會播出一個中間結果。

礦井里每條隧道都擁有無懈可擊的驗算機制:無論定理埋得多深,都可以追溯至當初每一條假設。為了明確“驗算”一詞,所涉及的數學領域都會使用各自的正式體系:公理、定義和推理規定,以及用于精確表述定理和猜想的專業術語。

亞蒂瑪第一次在礦井遇見拉迪亞后,問佗為什么有些非感知程序不能使用礦工所使用的正式體系——這樣一來就能自動生成定理,為公民省下很多精力。

拉迪亞的回復卻是:“二是質數、三是質數、五是質數、七是質數、十一是質數、十三是質數、十七是——”

“停下來!”

“如果我不嫌煩,可以一直念到宇宙大坍縮,最后還是什么都發現不了。”

“但我們能同時運行幾十億個程序,朝不同的方向挖掘。雖然不是所有程序都能有所發現,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會選擇哪些‘不同的方向’呢?”

“不知道?;蛟S全選?”

“區區幾十億只挖礦鼴鼠哪里夠?假設你已知一條公理和十條可用于生成新陳述的邏輯步驟,每條邏輯步驟可推算出十條新的真理?!崩蟻嗛_始演示,佗制造出一個小型礦井,礦井很快在亞蒂瑪面前生成分支?!笆酵瓿珊螅憔陀辛艘话賰|條真理,十的十次方。”小型礦井的隧道如扇面般散開,成為一片無法消除的污漬——而拉迪亞讓隧道里塞滿發光的鼴鼠,礦面發出刺眼的光芒?!岸街?,真理數量達到十的二十次方。數量增加了一百億倍,根本做不到一次性全選。這時候,你要怎么做才能選擇正確的方向呢?還是說你想分時使用通道里的鼴鼠——讓它們變慢,慢到無用為止?”鼴鼠們按比例散發出光,而活動的光在無形中變得微弱起來?!爸笖翟鲩L堪稱最惡毒的增長形式,肉身人差點因此滅絕,知道嗎?我們甚至能采用匪夷所思的辦法,讓整個地球——乃至整個銀河系——變成某種機器,釋放出驚天駭地的計算力……可即使如此,我覺得就算到達宇宙末日也很難證明費馬大定理[8]?!?/p>

亞蒂瑪倔強地說道:“那就讓程序變得更復雜,識別力更強。讓它們自己從例子中概括,形成猜想……完成驗算?!?/p>

拉迪亞退一步道:“或許吧。在大遷入之前,有肉身人嘗試過這種辦法——畢竟肉身人壽命短,做事慢,還容易分心,到死可能都挖不出真理,所以對他們來說,讓不具備思考力的軟件替他們挖礦確實很有意義。可是,對我們呢?為什么我們要放棄這種愉悅?”

亞蒂瑪已經體驗過了真理挖掘的快樂,佗無法反駁。任何景界、數據庫檔案、衛星數據或無人機圖像,在數學面前都只能自慚形穢。佗向景界發出一個詢問標簽:攜帶著佗的個人觀點,發出蔚藍的光,照亮了通往高斯-博內定理的通道。佗沿著一條隧道緩緩飄下,讀取來自嵌有寶石通道的所有標簽。

學習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佗本可以讓外在自我程序[9]將所有原始信息瞬時接入意識中——從而獲得一份真理礦井的完整副本,然后像變形蟲吞噬一顆星球一樣將其吞沒——但這既不能幫佗掌握事實,也不能提升佗的理解能力。掌握數學概念的唯一途徑就是在多個語境下看它如何展現,然后思考幾個具體的例子,找出至少兩個隱喻來支持自己的直覺推測。若有曲率,則三角形的內角和或許不到 180 度。若有曲率,則你必須將平面進行不均勻的拉伸或收縮,才能包裹住一個表面。若有曲率,則平行線不能存在——或者說任何歐幾里得空間的結構都不能存在。若要理解一個理念,它將與你大腦中的其他符號產生糾纏,直至徹底改變你的思維方式。

不過,數據庫中可以查到諸多過去礦工們讓定理脫胎成形的方法。數千名小西公民辛辛苦苦挖掘出真理后,將自己的理解保存歸檔,因此亞蒂瑪只需將信息直接植入意識中,與原始數據并存,便可輕松理解定理。同時代的真理礦工們將真理之礦一步步推向更深處,而亞蒂瑪只消植入正確的知識,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與他們站在同一層面……但是,從數學角度來說,佗將成為礦工們的克隆,永遠活在他們的影子里,這是佗所要付出的代價。

高斯、歐拉、黎曼、列維-奇維塔、德拉姆、嘉當[10]、拉迪亞和布蘭卡都是獨立的礦工,如果亞蒂瑪想同他們那樣,在礦面提出并驗證自己的猜想的話,就只能親身探索礦井,并無捷徑可尋。如果佗對舊的理論產生不了新的見解,就不要奢望開創新的領域,踏上先人未曾走過的路。佗必須先完成自己的礦井地圖,哪怕這張圖皺巴巴、臟兮兮,四處寫滿了注解,它也是獨一無二的。只有完成之后,佗才能猜想下一個未被開采的豐裕礦脈埋藏在哪里。

#

亞蒂瑪的家景是一片熱帶草原。佗回家后,把玩起一個和多邊形交叉在一起的環面。正在這時,井野城發來一張呼叫卡:呼叫標簽飛入景界,猶如風中攜帶的熟悉氣味。亞蒂瑪現在正玩得開心,不想被打擾??少ⅹq豫片刻后又心軟了,回復了一個歡迎的標簽,授予井野城進入家景的權限。

“那丑不拉幾的是什么玩意兒?”井野城輕蔑地盯著佗手中極簡風格的環面說道。自從井野城開始造訪阿什頓-拉瓦爾城邦[11]以來,佗便自封為景界的美學裁判。亞蒂瑪去佗家時,發現一切都在不停地蠕動,不斷變換光譜,分形維數[12]至少有二點九。

“這是個粗樣,證明環面可以實現零曲率。我準備把它做成永久性的裝置?!?/p>

井野城哼哼道:“真理礦井還真把你勾住了,瞧你‘照葫蘆畫瓢’那樣兒?!?/p>

亞蒂瑪語氣平和:“我把表面分解成了多邊形。面的數量減去邊的數量,加上點的數量,此時的歐拉數為零?!?/p>

“別高興得太早?!本俺窃谏厦娲致缘禺嬃艘坏谰€,挑釁地將其中一個六邊形一分為二。

“你加了一個新的面和一個新的邊,兩者完美抵消掉了?!?/p>

于是井野城又將一個方形切成了四個三角形。

“三個新的面,減掉四條新的邊,再加一個新的點。有變化嗎?沒有?!?/p>

“臭挖礦的。死腦筋?!本俺菑堥_嘴,吐出幾個命題演算的隨機標簽。

亞蒂瑪笑了:“贏不了就只能罵街嗎……”佗發出一個標簽,即將撤銷井野城的權限。

“跟我去看看哈希姆的新作品吧。”

“待會兒吧?!惫D肥蔷俺窃诎⑹差D-拉瓦爾城邦結交的藝術家朋友之一。不過,亞蒂瑪覺得他們的大多數作品都很令人費解。佗不確定原因在哪里,或許是不同城邦間公民的心理結構有異,或許只是佗個人品味的問題。當然,井野城堅稱那些作品都乃“曠世奇作”。

“那是個實時作品,轉瞬即逝,‘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p>

“那不一定:你可以錄下來給我看,要不我派個代理——”

井野城的錫臉擺出一副夸張的怒容:“你太市儈了。藝術家選定參數后,是不容褻瀆的——”

“哈希姆的參數太難以理解了??隙ú粚ξ业奈缚?,你自己去吧?!?/p>

井野城有些猶豫,身體特征慢慢恢復正常?!爸灰阌眯?,用正確的眼界程序[13]去觀賞的話,你也能欣賞哈希姆的作品?!?/p>

亞蒂瑪盯著佗?!澳闶沁@樣做的嗎?”

“當然?!本俺巧斐鍪郑欢浠◤馁⒌恼菩拈_出,是一朵青紫色的蘭花,發出一條阿什頓-拉瓦爾城邦數據庫的地址?!拔也桓嬖V你是怕你會告訴布蘭卡……然后我的父母中的某人肯定會聽到這個消息。你也知道他們的德行。”

亞蒂瑪漫不經心道:“你是公民,關他們什么事?”

井野城眼珠上翻,擺出一副殉道者的模樣。亞蒂瑪懷疑佗根本不懂家族的意義:無論是井野城的哪位親屬,都無法因佗使用眼界程序一事去懲罰佗,更不能制止佗。就算為千夫所指,佗只需過濾掉就好;就算家庭聚會上大家批斗佗,佗也能想走就走。布蘭卡的父母中,有三個同時也是井野城的父母,正是他們逼迫布蘭卡和加百列分了手(而且要永遠分開),因為他們無法接受與卡特-齊默曼這樣的異族通婚。不過,兩人如今又在一起了,出于某些原因,布蘭卡需要避開包括井野城在內的所有家族成員——因此,井野城無須再害怕佗那位不完全同父母的手足會大嘴巴了。

亞蒂瑪有些受傷:“要是你要我保守秘密,我是不會跟布蘭卡說的。”

“得了吧,你以為我不記得了嗎?布蘭卡算得上你的養父母了?!?/p>

“那是我還在子宮里的時候!”亞蒂瑪現在仍很喜歡布蘭卡,但他們如今已不像從前那樣時常見面了。

井野城嘆了口氣:“行,我很抱歉,沒能早點告訴你?,F在你愿意和我去了嗎?”

亞蒂瑪又警惕地嗅了嗅那朵花。阿什頓-拉瓦爾的地址聞上去格外異域……不過,這只是新鮮感在作祟。接著,佗讓外在自我取了一份眼界程序的拷貝,仔細檢查。

亞蒂瑪很清楚,包括拉迪亞在內的大多數礦工都在年復一年地使用眼界來幫助自己在工作時更專注。對于心智基于肉身人創建的公民而言,他們很容易“開小差”:無論你多么鐘情于你的目標,多么想要實現你的價值,你的熱情都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衰退。在肉身人的傳承中,靈活多變是極為重要的內容,但經過相當于大遷入前十幾輪人生時長的計算洗禮后,無論你的毅力如何堅如磐石,也免不了落入增熵的混亂局面。但是,所有城邦的建立者都不約而同地避免在最初設計中加入預定的穩定機制,以免整個種族被一小簇文化基因寄生,繼而僵化成只追求永生的瘋子。為了安全起見,應允許每一個公民都能從形形色色的眼界中自由挑選:眼界是一種可以在你的外在自我內部運行的軟件,當你認為需要時,能用它來增強你所珍視的自身特質,將其錨定。伴隨而來的是短期跨文化實驗的可能性。

大部分公民的心智中通常殘留著一定程度的祖輩喜好,而眼界往往也基于此,因此每種眼界程序所提供的價值觀與審美都略有不同。這些喜好通常體現為:規律性和周期性——比如日子或季節的變換節奏,或是聲音、圖像或想法中存在的和諧與精妙追求獨特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喜歡八卦、結伴,有同理心、同情心獨處、少言。無論是瑣碎的審美偏好,還是與道德及身份認知相關的情緒鏈,所有的一切都被串成了一條連續的統一體。

亞蒂瑪把外在自我對眼界的分析結果放在面前。這是一張前后對比圖,顯示的是受眼界影響最大的神經結構。對比圖很像一張網,每個交叉點處都有一個球,用于代表符號。符號大小成比例地變化,反映出眼界調整它們的方式。

“‘死亡’增強了十倍?什么鬼玩意兒?!?/p>

“那是因為死亡意識最開始發育不全。”

亞蒂瑪怒瞪了佗一眼,然后將對比圖設為私密,繼續專注地審視分析結果。

“快做決定吧,馬上就要開始了?!?/p>

“決定什么?決定變成哈希姆的附屬嗎?”

“哈希姆又不使用眼界。”

“看來佗是天資聰穎咯?大家不都這么說嗎?”

“總之……快點吧。”

亞蒂瑪的外在自我并不認為眼界會寄生,不過佗也無法完全保證——如果佗只使用眼界幾千陶的時間,應該還能停用。

亞蒂瑪手掌中長出一朵相匹配的花?!盀槭裁茨憧傁胱屛腋蛇@種冒險的事?”

井野城把臉擰成一個純粹的格式塔標志,意思是好心被當作了驢肝肺?!俺宋遥€有誰愿意把你從這礦井里救出去?”

亞蒂瑪啟動眼界。很快,景界中的某些特征立刻抓住了佗的目光:一縷薄云在藍天中蕩漾,樹在遠處簇成一團,風在附近的草地激起陣陣漣漪。就像是切換一張張彩色格式塔圖,有些物體變化得更快,就像要從畫中跳出來似的。過了一會兒,效果趨弱,但亞蒂瑪仍能感受到明顯的異樣:在佗的意識中,符號的拔河比賽出現了優勢轉換,在佗腦海中經常響起的細語,似乎有了些許不同的音調。

“你還好嗎?”井野城好像有點擔心,亞蒂瑪對佗隨之產生了一種原始的喜愛之情,這很罕見。城邦聯盟中蘊藏著萬千可能,井野城在其中進行著無休止的尋寶,所以佗一直想給亞蒂瑪展示自己的成果,因為佗真的很想讓亞蒂瑪了解外面的花花世界。

“我想,我還是我吧?!?/p>

“真遺憾。”井野城發送了地址,兩人一同躍入了哈希姆的作品中。

二人的圖標消失,成為純粹的觀察者。一個跳動著的淡紅色有機體出現在亞蒂瑪的視野中,由半透明的液體和組織混雜而成。有機體分裂開,溶解,又重組,看上去很像是肉身人的胚胎,不過畫風并不寫實。作品的成像技巧在不斷修正,展現出不同的結構:亞蒂瑪透過一片片透射光,發現了藏在其中的纖細四肢和器官的蛛絲馬跡:一陣X光閃過,暴露出鮮明的骨骼輪廓;神經系統有著細微的分支網絡,在視野中呈現為絲線般的陰影,接著從髓磷脂收縮至脂質,再到突出囊泡,全程伴隨磁共振成像發出的射頻脈沖。

現在可以看到兩具軀體,像是雙胞胎。其中一人更大,有時會大很多。兩人不斷更換位置,繞著對方旋轉,以頻閃跳躍的方式或收縮或增長,圖像的波長在光譜上斷斷續續。

接著,其中一個肉身兒童開始變成某種玻璃制的生物,神經和血管變成玻璃化的光纖。這是一幅讓人猝不及防的白光圖像,映現出一對活生生的連體嬰;更難以置信的是橫切面,露出粉色與灰色交錯的新生肌肉,與旁邊的形狀記憶合金、壓電傳動裝置共同工作;肉身人與擬形人的身體構造在這里完美交融。隨后,場景旋轉變形,出現一個機器人兒童,孤零零地待在某肉身女性的子宮中;場景繼續旋轉,一幅代表公民心智的發光地圖,嵌入同一個女性的大腦里;鏡頭拉遠:原來她蜷縮在一個由光纜和電纜構成的繭中。然后,一群納米機器沖破她的皮膚飛出,一切都化為一團灰色的塵埃。

兩個肉身兒童肩并著肩,手拉著手走著?;蚴歉概c子,或是擬形人和肉身人,或是公民和擬形人……亞蒂瑪不想繼續猜下去了,任憑各種猜測在腦中翻騰。兩人的身影從容地走在一條城市的主街上,身旁的景物流轉變換。

作品在未經請求的情況下,讓亞蒂瑪的視角圍繞作品人物轉圈。亞蒂瑪注意到,兩人在交換眼神、觸碰、親吻——還有尷尬的相互揮拳,各自的右臂在手腕處結合。兩人講和后,情緒都冷靜了下來。隨后,較小的人將較大的人扛到自己的肩膀上。坐在上方的人像沙漏般往下流落,掉在下方的扛舉者身上。

他們或是父母與孩子,或是手足,或是摯友,或是伴侶,或僅僅是同類,亞蒂瑪從他們相互的陪伴中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哈希姆的作品是對友誼概念的升華,不受任何邊界的局限。無論亞蒂瑪的感受是否來自眼界,佗都很開心能親眼看到作品,并能及時將其中的一部分放入自己體內,因為作品的所有畫面都將最終溶解為阿什頓-拉瓦爾的冷卻液中一閃而過的熱熵。

景界開始將亞蒂瑪的視角從兩人身上抽離。一開始,佗覺得一切還正常,但整座城市很快衰敗成一片平坦、裂隙的沙漠,目之所及,空無一物,只有漸行漸遠的人影。佗跳回兩人身邊,卻發現自己必須不斷推進坐標才能保持所在的位置。這是一種無比怪誕的感受:小西城邦的設計有意避免了肉體造成的錯覺,所以亞蒂瑪既沒有觸感、平衡感,也沒有本體感,但當景界試圖“推開”佗,佗需要加速跟上時,佗的感受似乎特別貼近真實的身體抗爭,佗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具象化的軀體。

面對亞蒂瑪的一人猝然老去,臉頰凹陷,眼神蒙紗。亞蒂瑪連忙轉身觀察另一人的臉,然而景界讓佗飛到了對面的沙漠,這次去的是相反的方向。亞蒂瑪努力掙扎想要回到他們身邊……他們一會兒是母女,一會兒又變成機器人和閃閃發光的新人……盡管兩人仍手牽手鎖定在一起,但是亞蒂瑪還是察覺到有股力量想要將他們分開。

佗看到:肉手緊握住肌骨,金屬緊握住肉身,陶瓷緊握住金屬。慢慢地,它們終將失手。亞蒂瑪看向每個人的眼睛:一切都在流動、變化,只有他們的目光仍緊緊望著對方。

景界一分為二,地面洞開,蒼穹撕裂。兩人分開了,亞蒂瑪也在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下被重重地拋回了沙漠。佗看到了遠方的兩人變回了雙胞胎的狀態,但已不確定屬于哪個物種。兩人之間的虛空不斷擴大,它們絕望地向對方伸出手。雙臂奮力張開,指尖幾乎就要相觸。

接著,分為兩半的世界分崩離析。有人發出悲憤的咆哮聲。

亞蒂瑪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那聲哭喊來自自己,景界就已遁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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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豬噴泉論壇很早之前就已被廢棄,但亞蒂瑪在家景中植入了一份從檔案中提取的副本:一片廣袤的干枯灌木林地將這座回廊廣場圍繞其中。廣場空蕩蕩的,既顯得很大,又顯得很小。幾百德爾塔之外,一顆不成比例的小行星副本被深埋地下,正是當時佗看到的那顆。亞蒂瑪曾一度設想擺放一長串類似的紀念品,橫跨整個草原,每當佗想回顧人生中那些轉折點時,只需從上方飛過,就能一覽無余……不過,佗很快覺得這個想法好像太幼稚了。那些佗所見過的,倘若改變了佗,便已成事實,何苦再去重建它們用于紀念呢?佗之所以保留論壇是因為佗真心喜歡在這里玩耍。至于小行星,雖然佗總有將它清理掉的沖動,但與自己沖動的對抗反而能帶給佗一種獨特的快感。

亞蒂瑪在噴泉旁站了一會兒,觀察噴出的銀色液體輕松模仿著它所不屑服從的物理規律。隨后,佗在噴泉旁重建了一個有八個面的菱形,這個六角菱形網是拉迪亞教佗的。佗和絕大多數公民一樣,十分清楚物理規則在城邦之中沒有任何意義。當然,加百列對此持異議,不過那是佗體內的卡特-齊默曼家族教條在作怪。噴泉既可以視流體動力學為無物,也能嚴格遵守之。它具體怎么做,是完全隨意的。在小飛豬成形前,每條水流會在最開始呈現出完美符合重力規則的拋物線,但也僅僅只是為了美觀——美學本身也不值一提,只是來自肉身祖先的殘存影響。

但菱形網不一樣——亞蒂瑪把玩著它,瘋狂地將其拉伸、扭曲,菱形網變得面目全非。它的可塑性是無限的。然而,話雖如此,但在變動物體形狀時,佗遭遇了一些小小的限制,使得在某種程度上讓菱形網變無可變——無論佗怎么揉捏,無論佗加入多少維度,菱形網就是無法展平。佗也可以完全用另一個東西替代,比如用一張網罩住一個環面,然后讓新的網展平……可這樣做就是掩耳盜鈴,無異于創造一個長得和井野城一模一樣的無感知物體,拉著它進入真理礦井,并對它宣稱自己終于把真正的井野城勸過來了。

亞蒂瑪將城邦公民判定為數學的產物,不管公民成為何物,或能夠變成何物,數學永遠是公民心中的核心。無論公民心智可塑性有多強,從某種層面上,方才菱形網所遵循的深層規則,他們也都同樣遵循著——無法自尋死路,無法重新創造,無法自我摧毀后再造新人——就像歐拉數,只會隨數量級的增加變得越發繁雜。紛紛擾擾的意識中,肯定藏有某些東西:時光無法觸及,不斷遷移變化的記憶經驗影響不到,自主變更也修改不成。

哈希姆的作品是那么精美動人,就算沒有眼界的加成,其所蘊含的強烈情感依舊揮之不去。但是,亞蒂瑪卻未曾動搖過自己的職業選擇。的確,藝術自有其位置,能激蕩起殘留在公民心中的某些本能和沖動——皆因肉身人曾天真地將藝術當作永恒真理的化身??墒?,亞蒂瑪只有待在真理礦井中,才有發現自己身份與感知中真正存在的不變量的希望。

只有待在礦井中,佗才能確切地了解自己究竟是誰。

[1] 原文為“homescape”,文中指公民居住的景界,即公民的“住宅”。

[2] 環面是一個手鐲形狀的旋轉曲面,由一個圓繞一個和該圓共面的軸回轉所生成。

[3] 根據上下文,“一個短轉圈距離”指的是該環面中繞軸旋轉的圓周長,等于該環面中一條經線的長度。

[4] 高斯-博內定理是一個關于曲面幾何的重要定理,用于表示一個曲面的整體幾何性質(比如曲率)和它的拓撲性質之間的關系。

[5] 歐拉數是用于描述物體形狀(尤指曲面)的數字,反映了物體的拓撲特征。

[6] 黎曼空間是指一種帶有曲率的空間。

[7] 指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

[8] 由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家費馬提出,亦稱“費馬猜想”。實際已于 1995 年被證明。

[9] 見《術語表》第 11 條“外在自我”。

[10] 以上六人均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數學家。

[11] 一個在藝術上有著極深造詣的城邦。

[12] 分形維數是用來衡量物體復雜度的數學指標,表示其在不同尺度下的空間填充能力,通常為非整數。

[13] 見《術語表》第 38 條“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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