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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兒的誕生

地球,小西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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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調世界時 2975 年 5 月 15 日 11:03:17.154

孵化器是無感知軟件,年代和小西城邦一樣久遠。研發它的主要目的是讓城邦公民創造后代:一個孩子的父母可以是一個人、兩個人或是二十個人——部分基于父母的形象,部分基于父母的意愿,還有的部分隨機生成。每過一太陶[1]左右,孵化器會偶發地創造出一個沒有父母的公民。

在小西城邦,每位本土出生的公民都是由一顆心智種成長起來的。心智種是一串類似數字基因組的指令代碼。九個世紀前,城邦的創立者們開發出了一種名為“塑造器”(Shaper)的編程語言,試圖在軟件中重建神經胚胎學[2]的基本過程,于是,人們從DNA中轉錄出了第一批心智種。然而,任何基因轉錄都很難做到完美。為了優先確保心智種的廣泛性和功能性,轉錄過程略過了生化細節,肉身人基因組的多樣性也因此無法完整無缺地重現。由于遺傳特性庫開始萎縮,基于DNA的舊圖譜也已過時。因此,孵化器必須預測出新的變異心智種會造成的可能后果,這一點很關鍵。若選擇規避變化,就存在進化停滯的風險;而貿然接納變化,則可能危及每一個孩子的心智。

在小西城邦,心智種被劃分為十億條字段:每條字段由六位二進制數組成的短片段構成,每個短片段中包含一段簡單的指令代碼,幾十個指令代碼形成的序列構成子塑造器(shaper)——心理發生過程中的子程序。交互中的塑造器數量可達一千五百萬,很難提前預測未知突變對它們的影響。大多數時候,唯一靠譜的辦法只有執行原本就會執行的運算……換言之,既然變異心智種早晚會執行這些運算,那么預測與否毫無意義,不如繼續培養,創造出心智再說。

孵化器在孕育過程中會積累知識,并將其體現為一系列關于小西城邦心智種的注釋圖。其中,最高級別的注釋圖是多維結構,精細度超過種子本身好幾個數量級;不過,也有簡單的注釋圖。幾個世紀以來,小西的公民都在使用這種圖來判斷孵化器的進度:這個圖將十億條字段表示為緯線,將六十四段可能的指令代碼表示為經線。每一個心智種都是一條沿“之”字形從圖的頂部蜿蜒到底部的路徑線,給沿途的每條字段劃出一段指令代碼。

然而,只有一段代碼能夠觸發心理發生過程,這種情況下,注釋圖上的每條路徑都會匯聚于一座孤島或一條狹窄地峽,在如海洋般的湛藍背景下呈現赭石色。這些基礎設施字段可以搭建出一套所有公民共有的基本精神結構,并使心智的總體設計和關鍵子系統上的細節得以成型。

注釋圖的其他地方則記錄著多種可能性:遼闊的陸地,或散落的群島。特征字段中包含一系列代碼,每一段代碼對心智中具體結構的影響都是已知的。這些影響所帶來的差異或有天壤之別(如不同的氣質或審美),或大同小異(如神經結構中的微小差別,甚至還不如不同肉身人掌紋的差別明顯)。特征字段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綠色,基于差異度的大小,有些對比鮮明,有些相差無幾。

其余字段均被歸為未確定字段,即那些未檢測過它們給種子帶來的變動,因而也預測不出影響的字段。其中,已驗證的代碼即為已知的地標,是白色背景中的一抹灰,就像一座孤峰刺破云海,而云下的一切都被隱藏了起來。從遠處無法辨別出更多細節——無論云層之下藏掖何物,都只能等人親自揭曉。

孵化器創造“孤兒”時,會將所有的良性可突變特征字段設置為隨機選擇的有效代碼,因為并沒有“父母”可供模仿或取悅。隨后,孵化器會選擇一千條未確定字段,并以類似的方式處理:投擲一千次量子骰子,從中選擇一條隨機路線,穿越未知的領域。每一個孤兒都是探險家,去嘗試繪制未知領域的地圖。

每個孤兒自身就是一片未知的領域。

#

孵化器將這顆新的孤兒種子放置在子宮的內存正中——一條懸浮在虛無中的單一信息鏈。種子自身毫無意義,就像是摩爾斯電碼的最后一串尾巴,在虛空中越過一顆遙遠的恒星奔跑而去。但子宮是一臺虛擬機,用于執行種子的指令:自下還有十幾層的軟件,直至城邦——城邦是晶格結構,由閃爍的分子開關構成。一段字節,一串被動數據掀不起什么波瀾——但在子宮里,種子的意義會與子宮下方所有層級不變的規律完美匹配,就像一張打孔卡放入提花織機中那樣,其不再是抽象的指令,而是成為機器的一部分。

子宮讀取種子后,種子的第一個子塑造器會讓其四周的空間充滿一種簡單模式的數據:一條被凍結住的單一數字波列雕刻在虛空之中,如同無數個完美的沙丘塑造而成。每一個點都與上下相鄰的點區分開來——然而波峰與波峰、波谷與波谷卻又毫無二致。子宮內存表現為一個三維空間,而每個點存儲的數字都標記了第四個維度,因此沙丘實際是四維的。

第二條波列加入,斜著向第一條波列交錯而去,它一邊調整,一邊緩慢而穩定地上升,將每一條山脊削刻成一連串上升的小丘。接著加入第三條、第四條波列——數據模式變得豐富起來,波列通過改變方向、梯度和尺度,其對稱性也越來越復雜,直至瓦解。

第四十條波列掠過一片抽象的地形,這里早已沒有一絲最初的規整痕跡,旋繞的山脊和溝壑猶如手指肚上的螺紋。并非所有數據點都獨一無二,但未來發育框架所需的結構已搭建足夠。于是,種子下達指令,復制一百個副本,散布在這片剛剛校準的大地上。

第二次迭代時,子宮讀取了所有的種子副本。一開始,這些副本發出的都是相同的指令。接著,一條指令提出讓所有種子的讀取點沿著位串向前跳,直到字段周圍的數據呈現某種特定模式為止:此處的山脊有著特定形態,雖突出,但并不獨特。由于每顆種子都嵌在不同的地形中,因此不同的本地版本的地標位置皆不相同。于是,子宮開始從每個種子的不同部分讀取指令。同時各副本本身雖一模一樣,但每一顆種子的副本都會向四周釋放出不同的子塑造器,準備啟動各自的精神爆發,催生出心智胚胎。

這項技術早已有之:萌芽的花骨朵中不起眼的干細胞會遵循自身的化學因子,分化出萼片、花瓣、雄蕊和雌蕊;蟲蛹會把自己浸入不同梯度的蛋白質中,在不同劑量的作用下,以不同的基因活動強度塑造出腹部、胸部和頭部。不過,小西城邦里的數字化版本提煉出了這一過程的精髓,僅通過標記劃分空間,然后讓本地標記影響后續指令的展開,使得特定子程序被開啟或關閉——反過來,子程序又會在更細微的尺度上重復整個過程,將起初粗糙的結構逐漸轉變成精工細作的奇跡。

第八次迭代時,子宮內存中已存在一百億份心智種副本,數量已經足夠。大部分副本會繼續在周圍的景觀中雕琢新的細節,但是另一部分則完全摒棄了子塑造器,轉而運行尖叫程序(shriekers),即簡單的指令循環,將脈沖流灌入種子間成長起來的原始神經網絡。子塑造器搭建出的最高山脊即原始網絡的軌道,輸入的脈沖流則是小小的箭頭,比山脊高一點點。由于子塑造器在四維空間中運行,因此網絡本身是三維的。子宮為這一系統注入活力,讓脈沖流沿著軌道飛馳,猶如億萬輛汽車在數不清的單軌鐵路路口間來回穿梭。

有些尖叫程序會發出有節奏的位元流,其他則生成偽隨機的卡頓信號。脈沖流過建造中那些網絡所構成的迷宮,此時,幾乎所有軌道依舊連在一起,因為目前尚未收到任何解除連接的指令。被脈沖流驚醒后,新的子塑造器啟動,開始拆卸多余的連接點,只保留能讓足量脈沖同時抵達的連接點——這樣的連接點數量也有極多,但只保留內部通道可同步運行的那些。當然,修建中的神經網絡里同樣存在死路,可若走的人多了,其他子塑造器就會留意到這些死路,然后對其進行拓展。第一批數據流即便沒有任何意義也沒關系,任何信號都足以建立起最底層的思維機制。

在很多城邦里,新公民都不是培育出來的,而是直接由通用子系統組裝而成。而小西城邦的方式能夠確保一定的準生物魯棒性和無縫性:所有系統一起成長,甚至在成形階段就開始交互,從而自行解決了絕大多數潛在的失配問題。否則,為避免未來系統間的沖突,所有組件在完成后仍需借助外部的心智建造者之手對其進行微調。

即便如此,在一切的有機可塑性和妥協情形中,基礎設施字段仍可以為部分標準化的子系統開辟出單獨的領域:每個公民身上的子系統都是一模一樣的。其中有兩類是傳入數據的通道——一類用于格式塔[3]1數據,一類用于線性數據,這是所有小西城邦公民最主要的兩種感知形式,也是視覺和聽覺的近親。等孤兒進入第二百次迭代后,通道已經完全成形,但是用于數據輸入的內部結構即用于區分和理解數據的網絡尚未發育成熟,遠未達到可啟用的程度。

小西城邦的本體埋在西伯利亞苔原之下二百米深的地方,借助光纖和衛星通信,輸入通道能夠從城邦聯盟的任何論壇獲取數據:其來源包括太陽系中所有運行在不同行星與衛星軌道上的探測器,漫游在地球深山與大洋中的無人機,以及千萬種不同類型的景界或抽象感覺中樞。因此,第一個要解決的感知問題,是如何從海量的信息中進行篩選。

在孤兒的精神爆發過程中,半成形的導航儀與輸入通道的控制裝置相連接,發出請求信息的數據流。第一批請求多達幾千條,均石沉大海,還生成了錯誤代碼——也許是請求的格式不正確,或引用了不存在的數據源。但精神爆發過程本就傾向于以尋找城邦數據庫為優先項(若非如此,則精神爆發需耗時數千年),所以導航儀一直在嘗試,終于找到了一個有效的地址。隨后,數據開始源源不斷地從通道中流過:那是一幅獅子的格式塔圖像,和描述該動物的線性詞。

導航儀立刻停止試錯,陷入不斷重復的狀態:反復調出同一幅獅子靜態圖像。重復一直在持續,直到最原始的胚胎變動鑒別器也停止了運轉,此時,導航儀總算恢復了實驗狀態。

慢慢地,孤兒腦中兩類原始的好奇心(一種想要尋求新奇事物,一種想要尋求重復模式)之間達成了某種半明智的妥協。它開始瀏覽數據庫,學習如何獲取相互關聯的信息流(記錄運動的連續圖像,以及更為抽象的交叉對比鏈)。雖然它什么都沒有理解,但孤兒在連貫性和變動之間找到了平衡,其內在機制也強化了自身的行為。

圖像和聲音、符號和等式在孤兒的分類網絡中滾滾流過,剩下的,不是精密的細節——既不是站在灰白巖石上仰望漆黑夜空的宇航員形象,也不是位于灰色納米機器蜂群下方被分解的平靜裸影——而是最簡單的規律、最常見關聯的印記。分類網絡發現了圓/球的存在:太陽和行星的圖像,虹膜和瞳孔的圖像,掉落的水果的圖像,以及一千幅各不相同的關于圓/球的畫作、文物與數學圖表。分類網絡發現了表達“人”的線性詞,然后將它暫時與以下兩類事物關聯起來:一是特定的規律,這部分規律定義了“公民”一詞的格式塔圖標;二是部分肉身人和擬形人[4]的共同特征,這些特征是分類網絡通過對比許多照片得出的。

第五百次迭代時,從數據庫中提取的數據已經在輸入分類網絡中生成了大批微小的子系統:包含一萬個字符陷阱和圖像陷阱,全部枕戈待旦,好比一萬個模式識別的偏執狂,緊盯著信息流,時刻警惕著各自的目標。

陷阱之間開始建立聯系,首先僅用于共享判斷,影響對方的決定。如果某個針對獅子圖像的陷阱被觸發,那么對獅子的線性名稱陷阱、其他獅子叫聲的陷阱、以及獅子行為的常見特征(舔舐幼崽、追捕羚羊)陷阱,都會變得高度敏感。有時,輸入數據會一次性將整片相關陷阱全部觸發,以增強陷阱間的聯系,但有時,對于過度熱切的關聯陷阱來說,則容易過早啟動:獅子的形狀已被識別出來,雖然此時“獅子”一詞還暫未被檢測到,但“獅子”的字符陷阱已經開始試探性地啟動了……舔舐幼崽和追捕羚羊的行為陷阱也在蠢蠢欲動。

孤兒開始心懷期待,有所盼望。

到第一千次迭代時,陷阱之間的關聯已經發展成一個精妙且自成一體的網絡,網絡中出現了新的結構,即符號。符號不僅可由輸入通道的數據觸發,相互之間也能輕松觸發。獅子的圖像陷阱本身只是一個模板,只存在“適配”與“不適配”兩種情況,這是一種不包含任何含義的判斷。然而,也可以將獅子符號編織成一張無限大的含義網,今后無論是否看見獅子,都可以隨時啟動這張網。

純粹的識別慢慢讓位給最初那批模糊的詞語含義。

基礎設施字段已經為孤兒的線性和格式塔數據搭建了單獨的標準輸出通道。但迄今為止,導航儀還未能將傳出數據導入小西城邦或城邦之外的某些特定目的地。到第二千次迭代時,符號競相進入輸出通道。它們使用陷阱模板來模仿各自學會識別的聲音和圖像,而無須讀出“獅子”“幼崽”“羚羊”等線性詞,因為輸入通道和輸出通道在內部是互聯的。

孤兒開始聽到自己的心聲了。

世界對它而言還是一片混沌:它暫時還無法馬上給所有事物匹配格式塔圖像,更無法賦予其發音。數據庫中的每一幕場景都能喚起無數聯想畫面,但每次只有一小部分能夠被這個新生的語言生成網絡掌控。盡管鳥兒在空中盤旋,綠草在地上搖擺,奔跑的動物身后揚起漫天塵土,等等。但是在上述場景消失前,唯一勝出的符號只是:

“獅子追捕羚羊”。

導航儀被嚇到了,連忙切斷了涌入的外部數據。線性詞在通道之間往來循環,與外面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追捕獵物的格式塔圖像被一次次提煉,最終修剪了所有被遺忘的細節,完成了理想化的重建。

接著記憶逐漸暗沉,導航儀再次與數據庫建立聯系。

孤兒的思維本身從未縮小至單一的有序級數,相反,更多樣、精細的符號被激發出來了。這種積極的反饋可以讓注意力更為集中,讓心智與腦海中最為強烈的想法產生共鳴。孤兒既學會了從符號引發的無休止的爭論中挑出一兩條線索,也學會了講述自己的經歷。

如今,孤兒已有近半兆陶[5]歲大了。它的詞匯量已達一萬,且擁有短期記憶,可對延伸至數陶外的未來產生期待,還擁有簡單的意識流。只不過,它還不知道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

每次迭代后,孵化器都會繪制發育中的心智,并一絲不茍地追蹤記錄隨機分布的不確定字段帶來的影響。一個能感知同等信息的觀察者或許能夠想象出一千個環環相扣、精妙絕倫的分形,猶如糾纏在一起的零重力晶體,似羽毛般輕盈,并隨著字段被讀取與執行,分化出越來越細的分支,在子宮里縱橫交錯,其影響力蔓延至一個又一個網絡。然而,孵化器無法進行想象,它只能處理數據,得出結論。

目前為止,突變似乎尚未造成任何傷害。孤兒心智中的所有獨立結構都在按照預期正常運行,同時,其與數據庫之間的流量、與其他采樣的數據流的交互也沒有顯示出任何全局性的初期病變跡象。

倘若精神爆發過程受損,孵化器原則上可以進入子宮,修復畸形的結構,但是這樣做的話,其后果可能會像最初培育這顆“種子”時一樣難以預測。有時,局部“手術”會與剩余的精神爆發過程不相容。若為確保后續過程的成功而大刀闊斧地實施“手術”,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導致最初的精神爆發成果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用此前健康細胞克隆出的新的細胞組合。

可若什么都不管,也存在風險。一旦精神爆發發展出自我意識,它便被賦予公民身份,此時就無法執行未經同意的干預了。這不僅僅是習俗或法律的問題,這條規定早已深深刻入小西城邦的最深處。如果公民精神失常,其陷入困惑與痛苦的狀態將延續長達上太陶,心智也會因嚴重受損而無法授權外部援助,甚至不能選擇自毀。這就是自治的代價:如要擁有享受獨立與平靜的權利,就必須擁有遭受不可剝奪的瘋狂與劫難的“權利”,兩者不可分割。

因此,小西城邦公民將孵化器設定為“寧肯過于謹慎也不承擔風險”。于是,孵化器繼續密切觀察著孤兒,隨時準備在出現功能障礙的跡象時終止其心理發生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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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千次迭代后不久,孤兒的輸出導航儀啟動——拔河比賽就此開始。輸出導航儀去搜尋反饋,如果有人或物做出回應,導航儀就會過去接洽。然而,輸入導航儀早已習慣于待在城邦數據庫內,因為留在里面的好處多多。輸入和輸出導航儀都會主動尋求讓對方與自己保持一致,連接到同一地址,以便公民能夠在同一地點實現聽和說——這樣有助于開展對話。但這也意味著孤兒的話語和圖標也會直接流回數據庫,而數據庫卻對此視而不見。

面對數據庫的絕對漠視,輸出導航儀向變動鑒別器網絡發出抑制信號,削弱了數據庫的吸引力,強行將輸入導航儀從數據庫中拉了出來。隨后,二者邁著奇怪、混亂而又一致的步伐,從一個景界跳到另一個景界,從一個城邦跳到另一個城邦,從一個星球跳到另一個星球,尋找著能夠與之交談的對象。

一路上,兩個導航儀瞥見了上千個物理世界:一幅雷達圖像中,沙塵暴席卷了環繞火星北極冰蓋的區域;一顆小型彗星在天王星的大氣層中解體,發出微弱的紅外尾焰——事件發生在數十年前,但這么多年一直留存在衛星精密的存儲中;它們甚至偶然遇見一架無人機傳來的實時畫面,無人機飛翔在東非大草原上方,朝著獅群飛去。但與數據庫里流動的圖像不同,實時畫面處理起來很棘手,等待幾陶后,它們繼續前行。

偶然間,孤兒來到一處小西論壇的地址,它看見一個方形廣場,上面鋪著石青色和灰色的光滑菱石,排列成某種密集的圖案,令人捉摸不透。一個噴泉朝著云霧繚繞的橘紅色天空噴吐著銀色的液體;每一股液體在弧形的軌跡中途分裂成鏡子般的水滴,閃亮的液滴繼而幻化成小小的豬崽,展開翅膀,繞著噴泉飛行。豬崽愉悅地哼哼著,飛行軌跡彼此交織,隨后重新潛入水池中。石質回廊環繞著廣場,走道內側是一連串寬大的拱門和裝飾考究的柱廊。有些拱門的曲度似乎與眾不同——頗有埃舍爾[6]或克萊因的風格,扭曲成無形的維度。

孤兒此前在數據庫見過類似的結構,并知曉其中絕大多數的線性詞。這個景界過于普通,孤兒沒有做出任何評價。它雖已瀏覽過數千幅公民場景——或移動,或說話——但它敏銳地發覺面前的場景有所不同,只不過它還沒有弄明白不同之處在哪里。格式塔圖像在很大程度上只會讓它想起見過的東西,或是在具象藝術中的藝術化肉身人:他們比真實的肉身人更豐富多樣,變幻無常。他們的形態不受生理或物理的限制,只受格式塔規則的約束——不論外表如何多變,內核最重要的信息都是:我是一個公民

孤兒對論壇發話:“人們。”

公民之間的線性對話是公開但無聲的,這些內容隨著彼此在景界中的距離增加逐漸衰減,傳到孤兒這里都變成了含糊的低語。

于是它又說了一遍:“人們!”

離孤兒最近的一個公民圖標轉向它——那是一個炫目的多色體,像是彩色玻璃雕像,約兩德爾塔[7]高。輸入導航儀中的某個固有結構旋轉孤兒的視角,朝向該圖標。輸出導航儀隨即跟進,讓孤兒自己的圖標——它的圖標在無意而拙劣地模仿這個公民的圖標——也轉向這個公民的圖標。

公民交替閃爍著藍金光芒,晶瑩剔透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佗說道:“孤兒,你好。”

終于有回應了!輸出導航儀的反饋檢測器發出的無所事事的尖鳴隨即停止,澆滅了搜尋過程中的焦躁不安。它釋放出海量信號進入心智,防止其他系統奪走它剛剛到手的寶貴發現。

孤兒有樣學樣:“孤兒,你好。”

這個公民又笑了:“嗯,你好。”接著轉向佗的朋友。

“人們!你好!”

沒有反應。

“公民們!人們!”

公民們沒有理會孤兒。反饋檢測器開始回溯其滿意度,兩個導航儀再次陷入不安。焦躁的孤兒在論壇里走來走去,但還不至于到放棄論壇的地步。

孤兒一邊四處跑動,一邊高喊:“人們!你好!”它移動的時候既無動量或慣性,也無重力、摩擦力,只需調整輸入導航儀的數據請求中的最低有效位就行,而景界會將此操作解讀為孤兒位置與視角的變動。來自輸出導航儀的匹配位則負責確認孤兒說的話和圖標在何處以怎樣的方式并入景界。

導航儀已經學會讓孤兒移動至公民附近,以便其聲音能被聽見。有人回應道:“孤兒,你好。”說完,他們便轉身離開。孤兒模仿著他們的圖標:或簡潔,或復雜;既有洛可可式的,也有斯巴達式的;既有擬生物的,也有擬人工的;有的用鮮亮的煙霧螺旋輪廓,有的是一堆嘶嘶吐舌的毒蛇;有的飾以熾烈的分形外殼,有的則披著毫無質感的黑色——但他們都是兩足猿形形態,在一片琳瑯滿目和眼花繚亂的變換之中,這是唯一的恒定,就如同一百名狂熱的僧侶手中以泥金裝飾的手抄本,無論如何花樣百出,首字母永恒不變[8]

漸漸地,孤兒的輸入分類網絡開始掌握論壇中的公民與它在數據庫中所見圖標間的差異。圖像也不例外,論壇中的所有圖標都洋溢著一種非視覺的格式塔標簽的氣質——就如同肉身人散發出的獨特體味,只不過體味更有個人特征,可能性更多。孤兒無法辨別這種新形式的數據,而此時它的信息解讀儀(一種后期發育的結構,會發育成新異與模式檢測器的更高一級,形式更復雜)開始處理理解上的缺陷。信息解讀儀著手搜羅藏匿在規律性中的含義——每個公民的圖標都帶有其獨自的、不變的標簽——并表達出自身的不滿。此前,孤兒沒有專門模仿過這個標簽,但如今受信息解讀儀的驅使,它只得靠近其中聚在一起的三個公民,開始模仿其中一個公民的標簽和其他特征。果然,它的行為立刻就有了回應。

被模仿的公民怒道:“別模仿我,白癡!”

“你好!”

“就算你自稱我,也沒人會相信的——尤其是我,懂嗎?快滾吧!”這個公民的皮膚是金屬的,是一種青灰色的錫。說完,佗強調似的亮了亮自己的標簽,孤兒也學著佗這么做。

“不行!”公民此時呈現出第二種標簽,與初始標簽并行。“看見了嗎?我在質疑你——而你啞口無言,所以別再信口開河了!”

“你好!”

“快滾!”

孤兒像被釘住了,一動不動。這還是它頭一次受到如此多的關注。

“公民,你好!”

錫皮公民身體下垂,似乎就要因極度的疲倦而融化成一攤。“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誰嗎?你不知道自己的簽章嗎?”

另一個公民心平氣和地說:“它肯定是那個新生的孤兒——還在子宮里。井野城[9],它可是你的新同胞,你得歡迎才是。”

說話的公民身上覆蓋著金褐色的短毛。孤兒說:“獅子。”看來它是在試圖模仿這個公民——倏忽,三人都笑出了聲。

第三個公民開口了:“它現在又想變成你了,加百列。”

此時,第一個錫皮公民說:“如果它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就管它叫‘白癡’好了。”

“別那么無情呀,我可以把記憶展示給你看,小家伙。”第三個公民的圖標是一個單調的黑色輪廓。

“這下它又想變成布蘭卡了。”

孤兒開始依次模仿眾人。每當孤兒發送出格式塔圖像和標簽后,三人就用沒有含義的怪異線性聲作為回應——“井野城!”“加百列!”“布蘭卡!”“井野城!”“加百列!”“布蘭卡!”

短期模式識別器理解了這種前后聯系,于是孤兒也加入線性吟唱之中——持續一段時間后,其他人陷入沉默。經過幾輪重復過后,該模式變得令人疲沓。

錫皮公民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說:“我是井野城。”

金皮毛公民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說:“我是加百列。”

黑影公民的一只手顯出細細的白色輪廓,以避免手移動到軀干上時消失不見,說:“我是布蘭卡。”

孤兒將每個人輪流模仿了一遍,說出他們所說的線性詞,學著他們的手勢。它心中形成了識別三個公民的符號,并和各自的圖標、標簽及線性詞綁定起來——但是標簽和線性詞仍然沒有與其他事物產生關聯。

那個被大家稱為“井野城”的公民開口說:“進展不錯,但它怎么才能擁有名字呢?”

標簽綁定為“布蘭卡”的公民說:“孤兒會自己取名。”

孤兒學佗道:“孤兒會自己取名。”

綁定為“加百列”的公民指著綁定為“井野城”的公民說:“佗是——?”綁定為“布蘭卡”的公民答道:“井野城。”

接下來,綁定為“井野城”的公民反過來指著佗問:“佗是——?”這次,綁定為“布蘭卡”的公民回復道:“加百列。”孤兒也加入了質詢,跟著他人所指方向,在固有系統(幫助它理解景界幾何形狀的系統)的引導下,輕松完成了詢問,甚至比其他人更快。

隨后,金皮毛公民指著孤兒問:“佗是——?”

輸入導航儀轉動著孤兒的視角,想要找出說話的人指的是哪里。導航儀發現孤兒身后沒人,于是讓視角后退,靠近金皮毛公民——一時間,輸入導航儀的步伐與輸出導航儀脫了節。

突然,孤兒看到了自己投射出的圖標:一個由三個公民的圖標粗暴地拼湊在一起,由黑色皮毛和黃色金屬構成,而不是交叉通道通常會顯示的模糊精神意象。它的圖標已然是一個生動的景界物體,位于其他三人旁邊。

原來,綁定為“加百列”的金皮毛公民指的是孤兒的圖標。

信息解讀儀躁動起來,因為它無法完成規律性的解讀——也就無法回答這場游戲中關于這個奇特的第四個公民的問題——但是模式中的空白務必要填補才行。

孤兒看著位于景界中的第四個公民切換著形態和顏色……這些變化完美反映了它隨機的心煩意亂狀態:有時它會模仿其他三個公民中的某一個,有時只是隨意展現格式塔的各種可能性。一時間,變化多端的圖標似乎迷住了規律檢測器,卻進一步加深了信息解讀儀的焦躁不安。

于是,信息解讀儀結合手頭所有因素反復梳理了幾輪,最終設定了一個短期目標:讓錫皮公民“井野城”圖標也按照第四個公民圖標變化的方式去變化。這一目標觸發了預期中的相關符號的發射,但較微弱,并出現了一幅計劃事件的精神意象。意象中,一個如脈搏跳動般顫動著的公民圖標輕松掌控了格式塔的輸出通道,但變動中的圖標卻不是“井野城”的,而是一如之前,是第四個公民的圖標。

此時,輸入導航儀擅自回到了輸出導航儀所在的位置,第四個公民忽地消失了。信息解讀儀連忙將兩個導航儀分開,第四個公民重新現身。

名為“井野城”的公民問:“它在做什么?”名為“布蘭卡”的公民答道:“先觀察,耐心點。也許能學點東西。”

新的符號已經成形,代表的是奇怪的第四個公民——它不僅是唯一一個似乎會與孤兒在景界中的視角相互吸引的圖標,還是唯一一個可讓孤兒輕松預測和控制其行為的圖標。獅子、羚羊和圓圈尚且各自分屬一類,那么四個公民是否屬于同一類呢?符號之間的聯系仍然無法確定。

公民“井野城”說:“無聊!換個人照看它吧!”說著,佗開始繞著其他人跳舞——輪流模仿起“布蘭卡”和“加百列”的圖標,接著又恢復成自身形態。“我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的簽章是什么?我沒有!我是個孤兒!我是個孤兒!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

當孤兒察覺到公民“井野城”在效仿另外二人的圖標時,它一頭霧水,差點放棄了自己的整個分類方案。現在看來,盡管公民“井野城”的行為依舊與孤兒的意圖不一致,但佗看上去倒是更像那第四個公民。

孤兒用于代表第四個公民的符號記錄著這個公民在景界中的外貌和位置,但符號也同時開始提煉孤兒自身的精神意象和短期目標的精髓,總結出孤兒心理狀態的方方面面,并發現似乎其與第四個公民的行為存在某種關聯。一般來說,符號很少會有明確清晰的邊界,大多數就像交換質粒的細菌,表現出滲透性和混雜性。這時,公民“井野城”從第四個公民的符號中復制了其部分心態結構,然后套用到自己身上。

起初,這種對高度概括的“精神意象”和“目標”進行表達的能力毫無用處,因為它還是與孤兒自身的心態相關聯的。“井野城”的符號有的只是一套盲目復制過去的機制,并一直預測稱公民“井野城”將會按照孤兒的計劃行事——但事實并非如此。屢屢失敗后,鏈接迅速衰敗——“井野城”符號中剩下的弱小粗糙的心智模型被釋放,去尋找“井野城”的心態了,只有公民本人的心態才最適配自己的實際行為。

孤兒的符號嘗試了不同的連接,不同的理論,想要尋找到最合理的解釋……忽地,孤兒明白了,原來剛才公民“井野城”是在模仿第四個公民

信息解讀儀利用這一發現,嘗試讓第四個公民反過來模仿公民“井野城”。

第四個公民開口說道:“我是孤兒!我是孤兒!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

公民“加百列”指著第四個公民說道:“佗是孤兒!”公民“井野城”疲倦地表示同意:“佗是孤兒。可為什么這么遲鈍?”

在信息解讀儀的推動下,孤兒開了竅,開始繼續玩“佗是誰——?”的游戲。這次,對第四個公民的回復是“孤兒”。其他人相繼確認這個答案,很快第四個公民的符號開始綁定詞語。

#

孤兒的三個朋友離開了景界,但第四個公民留了下來。可是第四個公民早已施展完了制造有趣驚喜的能力,于是孤兒轉而去糾纏其他公民,無果之后,孤兒只得悻悻地回到數據庫。

輸入導航儀已經學會了數據庫所使用的最簡單的索引辦法,因此當信息解讀儀尋求填補景界中那些半成形模式里存在的空白時,它成功地讓輸入導航儀定位到數據庫中相應的位置——這些位置對應的正是那四個公民的古怪線性詞:井野城、加百列、布蘭卡和孤兒。上述每一個詞語均關聯了各自的數據流,但是這些數據與公民本人無絲毫瓜葛。孤兒見過的肉身人圖像不計其數,其中與“加百列”一詞關聯的圖像通常帶有翅膀[10],因此孤兒根據自己發現的規律創造了一個完整的符號,但這個符號與那個金皮毛公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很多次,孤兒都偏離了信息解讀儀驅使的搜索——數據庫中的舊地址銘刻在記憶中,拖曳著輸入導航儀。有一次,它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一個邋遢的肉身兒童舉起一個木碗,碗中空空如也。孤兒覺得很無趣,于是轉向更加熟悉的領域。半路上,它又見到了另一幅場景:一個成年肉身人蹲在一頭滿臉困惑的幼獅身旁,隨后將它抱入懷中。

在他們身邊,一頭母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是血。肉身人撫摸著幼獅的頭,說道:“可憐的小亞蒂瑪。”

場景中的某些東西仿佛揪住了孤兒。它低聲對數據庫說:“亞蒂瑪,亞蒂瑪。”它從未聽過這個詞,但被詞的發音激起了深深的共鳴。

小獅子“喵喵”叫喚著,肉身人低吟道:“我可憐的小孤兒。”

#

孤兒頻頻穿行在數據庫和有著橙色天空與飛豬噴泉的景界之間。有時,它的三個朋友在那里,可能其他的公民也會陪它玩一會兒;有時,那里只有第四個公民。

每一次訪問,第四個公民的形象幾乎都有所不同——佗有些類似孤兒以前在數據庫見到的最難忘的圖像,那還是好幾千陶[11]之前——但佗還是能輕易被認出來:每當孤兒的兩個導航儀分開時,佗就會現身。每次孤兒抵達景界后,它會先停一小會兒,找找第四個公民的身影。有時,孤兒會調整自己的圖標,讓它更接近某個特定的記憶,或者按照輸入分類網絡的審美偏好對圖標進行微調——先通過幾十個特征字段塑造出偏好,再利用后續的數據流進一步深化或填充偏好的內容;有時,孤兒會模仿那個抱起幼獅的肉身人:佗又高又瘦,有著深黑色的皮膚,棕色的眼睛,身著紫色長袍。

有一天,綁定為“井野城”的公民假惺惺地悲嘆道:“可憐的小孤兒,你還是連名字都沒有。”孤兒想起了之前那幅場景,回復道:“可憐的小亞蒂瑪。”

金皮毛公民說:“現在它有了。”

從此刻開始,他們都把第四個公民稱作“亞蒂瑪”。他們嘴里說個不停,好像這是一件天大的事,于是孤兒很快就將“亞蒂瑪”牢牢綁定在了它的符號上,就像“孤兒”一詞一樣,牢不可破。

孤兒望著綁定為“井野城”的公民,佗正對著第四個公民得意揚揚地高喊著:“亞蒂瑪!亞蒂瑪!哈哈哈!我有五位父母,五個兄弟姐妹,而且我永遠比你大!”

孤兒讓第四個公民回應道:“井野城!井野城!哈哈哈!”

但它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些什么。

#

布蘭卡說:“擬形人正在修理一顆小行星——就是現在。你想來看看嗎?井野城在,加百列也在。跟我來吧!”

布蘭卡的圖標擺出來一個稀奇的新標簽,然后一眨眼就不見了。論壇幾乎空了,噴泉旁還有幾個熟面孔,孤兒清楚他們不會搭理別人。當然,第四個公民也在。

布蘭卡再次現身:“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怎么跟著我,還是不想來?”孤兒的語言分析網絡開始對編碼過的通用語法進行精調,并迅速將注意力集中在線性規則上。此時,詞語不再只是孤立的符號觸發者,它們自身也擁有了單獨的、固定的含義。詞序、語境以及音調變化等等微妙之處開始調整符號所做的各種詮釋,只有這樣做才能理解第四個公民想要什么。

“跟我玩吧!”孤兒學會了用“我”來稱呼第四個公民,而不再使用“亞蒂瑪”,但這只是語法意義上的改變,而并非意識到了自我。

“可我想去看他們修理小行星,亞蒂瑪。”

“不!跟我玩吧!”孤兒興奮地圍著布蘭卡繞圈,投射出最近的記憶片段:布蘭卡創建出可共享的景界物體——有旋轉的數字積木,色彩鮮艷的彈力球——然后教孤兒怎么與這些物體互動。

“好吧,好吧!我再教你個新游戲,希望你能快點學會。”

布蘭卡發射出另一個標簽便再次消失不見了,這次的標簽和之前的大體相似,但不完全一樣……很快,在景界中幾百德爾塔遠的地方又出現了。孤兒一下發現了佗,立馬跟上前去。

布蘭卡頻繁跳動。每次,佗都會發射出新風格的標簽,帶著略微的變化,然后消失。正當孤兒覺得游戲有些乏味時,布蘭卡離開了景界。不到一陶的時間又再次回來。孤兒思考下次布蘭卡會在何處現身,希望自己能比佗先到達。

然而,似乎很難找到規律。布蘭卡的黑影總是在論壇周圍隨機跳躍,一會兒出現在回廊上,一會兒又跳到噴泉邊,孤兒所有的猜測全錯了。孤兒垂頭喪氣……但是布蘭卡的游戲往往會逐漸凸顯出同過去的某種微妙規律,正因如此,孤兒的信息解讀儀堅持玩下去,并將現有的模式探測器不斷組合成新的模塊,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

標簽!信息解讀儀將以下兩類數據進行了比較:一是孤兒記憶中布蘭卡所發射標簽的原始格式塔數據;二是每當布蘭卡出現在孤兒視野里不久,由孤兒的固有幾何形狀網絡計算得出的地址;兩者比較之后,它發現其中有兩組序列能完美匹配。解讀儀一次又一次將兩個信息源綁定在一起,作為了解同一種事物的兩種方法。很快,孤兒便能在景界中獨立跳躍,無須再等待布蘭卡現身了。

第一次跳躍,他們兩人的圖標完全重疊在了一起,孤兒甚至得先退一步看看布蘭卡是否真的在那里,信息解讀儀毫無疑問大獲成功。第二次跳躍,孤兒自發進行了彌補,特意讓它的標簽地址跟布蘭卡的有所不同,免得二人又撞在一起。之前孤兒通過視覺追蹤布蘭卡時,早已學會如何避免相撞。第三次跳躍,孤兒趕在佗前面抵達了目的地。

“我贏了!”

“很棒,亞蒂瑪!你跟上我了!”

“我跟上你了!”

“現在我們要不要去看他們修理小行星?和井野城、加百列一起?”

“加百列!”

“我就當你同意了。”

布蘭卡跳了起來,孤兒緊跟其后。廣場上的回廊漸漸變成了點點繁星。

孤兒目不轉睛地觀察眼前全新的景界。在景界之間——從上千米長的無線電波到高能伽馬射線——每一段頻率上都閃耀著星光。格式塔的“色域”可以無限拓展:以前,孤兒偶然在數據庫見過幾張天文圖像,和此刻所見的色彩有幾分類似,而大多數地面和景界中的顏色從未逾越紅外和紫外的邊界。即便是衛星角度觀察到的行星表面和此刻相比,也顯得枯燥乏味。行星太冷了,難以企及這熾熱的頻譜。雖然色彩紛亂迷眼,其中卻也隱藏著微妙的秩序:一條條發射與吸收的譜線和熱輻射的光滑輪廓。然而,眼前的紛繁蕪雜讓信息解讀儀選擇了屈服,任由數據穿行,若想做出像樣的分析,恐怕還需要收集上千條線索才行。群星的形狀平庸無奇,只是遠在天邊的星星點點,它們所在的景界地址根本不可能計算出來。不過,一幅畫面在孤兒腦海中一閃而過:群星朝著他們奔來,一時間,它似乎能想象出抬頭就能看見群星高懸頭頂的場景。

孤兒注意到附近聚集著一群公民,它將注意力從星空移開,接著發現景界中散布著數十個小群體。有些人的圖標反射出周圍環境的輻射,但大部分只是應景界要求讓自己的圖標可見,并沒有假裝和星光互動。

井野城問:“你為什么要帶這家伙來?”

孤兒轉向井野城,接著看到一顆星星,亮度蓋過了其他所有星星,雖然比它在地球天空中那副熟悉的模樣小了很多,此時它的光芒卻沒有被濃密的大氣和灰塵過濾。

“太陽?”

加百列回答說:“是的,太陽。”說著,金皮毛公民飄到布蘭卡身邊,布蘭卡一如既往地顯眼,甚至比群星之間稀薄的背景輻射還要暗。

井野城嗔道:“你為什么要帶亞蒂瑪?它太小了!什么都理解不了!”

布蘭卡說:“亞蒂瑪,別理佗。”

亞蒂瑪!亞蒂瑪!孤兒此時很清楚亞蒂瑪的位置,長什么模樣,不需要再讓兩個導航儀分頭確認。第四個公民的圖標已經穩定了:是數據庫中那個收養小獅子、身著紫袍的高個肉身人形象。

井野城對孤兒說道:“不要擔心,亞蒂瑪,我會解釋給你聽的。假如擬形人不去修理這個小行星,那么三十萬年后,也就是一萬太陶后,它就有可能撞上地球。只要他們趁早做一些修理,小行星帶的能量就會變少。以前,擬形人對此束手無策,因為他們那會兒不明白情況。直到現在他們才想出這個點子。”

孤兒一句話都沒聽懂:“布蘭卡想讓我看他們修理小行星!可我想玩新游戲!”

井野城笑了。“佗干什么了?把你綁來的嗎?”

“我跟著佗,佗跳呀跳……我一路跟著佗!”說著,孤兒繞著三人跳了幾下,想要闡釋它的意思,但是它并沒有表達出從一個景界躍入另一個景界的動作。

井野城說:“噓,它來了。”

孤兒順著佗的目光看去,遠處一塊不規則的巨石映入眼簾,一半被太陽照亮,一半仍在黑森森的陰影中,正快速向著三三兩兩的公民穩步移動。景界軟件給小行星的圖像添加了格式塔標簽,標簽里是小行星的各式信息:化學成分、質量、自旋與軌道參數,等等。孤兒認出其中一些特性是它在數據庫中見過的,但它還是沒有真正掌握它們所代表的含義。

“要是激光沒對準,地球上的肉身人就會死得很慘!”井野城灰色的眼里閃著光。

布蘭卡冷淡地說:“那就只好等三十萬年后再說了。”

井野城轉向孤兒,用寬慰的語氣繼續說:“我們會安然無恙的。就算小行星毀掉了地球上的小西城邦,我們在太陽系各處都還留有備份呢。”

此時,小行星已經離得很近,孤兒可以計算它的景界地址和尺寸了。小行星與最遠處公民的間距仍有其與孤兒間距的數百倍,但它正在迅速逼近。等待中的觀眾們位于一個球形外殼中,其大小是小行星的十倍。很快,孤兒發現如果小行星保持其目前的軌道,將會徑直穿過那個假想球形的正中心。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望著這塊石頭。孤兒很想知道這是什么游戲;于是一個通用符號形成了,包含了它的三個朋友和景界中所有的陌生人,這個符號繼承了第四個公民對于物體信念的特質,經證明,該特質能有效預測其行為。也許人們在等著看石頭會不會突然一下跳起來,就像布蘭卡那樣?想到這,孤兒覺得人們都弄錯了:石頭可不是公民,它才不會玩游戲呢。

孤兒想讓大家都了解巨石簡單的運行軌道。于是它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外推,什么都沒變,小行星的方位和速度仍然一如既往。孤兒想向大家解釋,卻不知如何開口……也許他們可以通過觀察第四個公民來獲知吧——畢竟第四個公民就是通過觀察從布蘭卡身上學到東西的。

孤兒一躍而起,直接擋在了小行星的面前。巨石深灰坑洼的表面瞬時遮住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向陽面一座不規則的山丘在漸近面上投下一道深深的黑影。只見這碩大無朋的巨物,以遮天蔽日的氣勢席卷而來,孤兒忽地被嚇到動彈不得。但很快,它又跟上了巨石的速度,領著它向人群走去。

人群中發出興奮的叫聲,他們的聲音仍然能在虛擬的真空傳播,但隨著景界中距離的變化,音量會被削弱。孤兒轉身,看見離它最近的公民們正在向它揮手示意。

第四個公民的符號早已烙刻在孤兒心智中,此時它得出結論,第四個公民是在追蹤小行星的航線,以期改變其他公民的看法。因此,孤兒的第四個公民模型已經獲得特質:擁有對其他公民所相信事物的信念……隨后,井野城、布蘭卡、加百列以及他們群體本身的符號紛紛將孤兒開竅后的想法拿去,套用在自己身上。

一頭扎入球形場地后,孤兒聽到了人們的歡笑聲。所有人都在注視著第四個公民,孤兒終于開始懷疑,也許它并不需要給大家展示巨石的軌跡。當孤兒回過頭,想看看巨石是否還在時,山丘上的一個點突然射出猛烈的紅外線,緊接著爆發出劇烈的強光,甚至比照亮巨石的陽光還要強上千倍,其熱線譜比太陽還要滾燙。

孤兒愣住了,任憑小行星越逼越近。山丘上的一個隕石坑噴流出炙熱的蒸汽,這幅場景充滿了全新的格式塔標簽,全部不可理解。不過,信息解讀儀在孤兒腦海中烙下一個承諾:我必將學會理解它們。

孤兒不停地查看它一直以來跟進的參考點中的景界地址,它發現小行星的行進方向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那道光,還有航道的細小偏離,難道大家等著看的就是這個嗎?原來,第四個公民對大家的所知、所想和所求的猜測,都是錯誤的……現在大家都明白了這一點?孤兒的符號網絡在搜尋意義和穩定的同時,其含義也在符號與相互映照的心智模型之間反復躥跳。

就在小行星馬上要撞上第四個公民的圖標時,孤兒躍回了朋友身邊。

井野城怒不可遏:“你在干什么?你把一切都毀了,真是個熊孩子!”

布蘭卡輕聲問道:“亞蒂瑪,你看見什么了?”

“巨石跳了一小下,但我想讓人們相信……它不會跳。”

“白癡!老想著去炫耀!”

加百列說:“亞蒂瑪?為什么井野城會認為你和小行星在一起飛呢?”

孤兒躊躇道:“我不知道井野城是怎么想的。”

四個公民的符號轉變成了一種他們此前嘗試過一千次的構造:第四個公民亞蒂瑪則與其他人區分開來——這一次,只有孤兒一人能準確洞悉佗的想法。佗的符號網絡試圖尋找能更好地表達這一點的方式。同時,迂回的連接開始收緊,冗余的鏈路開始消融。

亞蒂瑪對于其他公民的信念模型深藏在其符號內部,其他公民自身的信念模型也存在于各自的符號內,兩者并沒有差別。終于,符號網絡意識到了這點,開始摒棄不必要的中間步驟。亞蒂瑪的信念模型成為孤兒符號知識體系中的整體網絡,覆蓋面變得更廣。

隨后,亞蒂瑪關于亞蒂瑪心智的信念模型成為亞蒂瑪心智的整體模型:既不是縮小版的心智復制品,也不是對佗心智的粗略概括,而是將各種聯系緊密地束在一起后,從后方迂回地重新與心智相連。

孤兒的意識流在新的連接中涌動,在反饋的作用下,出現了瞬時的不穩定:我想亞蒂瑪知道,我想即佗所想……

接著,符號網絡識別出最后的冗余,切斷了部分內部鏈接,無盡的遞歸坍縮成一種簡單穩定的共振:

我在想——

我在想,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亞蒂瑪說:“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井野城輕描淡寫地回道:“你覺得別人會在乎嗎?”

第五千零二十三次迭代時:孵化器檢查了孤兒的心智結構,和城邦對自我意識的定義進行了比照。

如今,每條標準均已符合。

于是,孵化器讓自身內部運行子宮的組件停止工作,也讓孤兒停了下來。然后,它稍稍調整了子宮的運行機制,讓它獨立運轉,以接受內部的重新編程。接著,孵化器為新公民打造了一個簽章——兩個獨特的兆位數字,一個私鑰,一個公鑰。它將這兩個數字嵌入孤兒的密碼管理器(cypherclerk)中——管理器此時正處于休眠狀態,等待著密鑰將其激活。孵化器將一份公共簽章的備份發送給了城邦,以便編目歸檔。

最后,孵化器將曾是子宮的虛擬機交給城邦的操作系統,并交出對其內容的全部控制權。徹底放手后,虛擬機就像是漂在河面上的搖籃。它現在是新公民的外在形式:它的外殼——一個無感知的殼。公民可以給虛擬機隨意編程,但是城邦不允許其他軟件接觸它。因此,這將是一個永不沉沒的搖籃,除非內部漏水。

井野城說:“停!你又在假裝誰呢?”

亞蒂瑪無須再讓導航儀分頭行動。佗很清楚自己的圖標并沒有改變相貌,而是發出了一份格式塔標簽。佗第一次造訪有飛豬的景界時,曾經留意到有公民對外呈現同類型的標簽。

布蘭卡發給亞蒂瑪另一種類型的標簽:其中包含一個隨機數字,該數字使用亞蒂瑪簽章的公共段進行了編碼。亞蒂瑪還未來得及搞清該標簽的含義,佗的密碼管理器就自動回應了質疑:使用布蘭卡的公共段簽章,對布蘭卡發出的信息進行解碼和重新加密,然后回以一份新的標簽,與前兩類標簽類型都不相同——份聲明-質疑-回復。

布蘭卡說:“公民亞蒂瑪,歡迎來到小西。”說完,佗轉向井野城,后者重復了布蘭卡的質疑,隨后不情愿地嘟囔道:“歡迎你,亞蒂瑪。”

加百列說:“歡迎加入城邦聯盟。”

亞蒂瑪忽略了三人禮節性的恭喜,而是困惑地注視著他們,試圖了解自己內心有何變化。佗看到了朋友,看到了星星,看到了人群,也看到了自己的圖標……可是,不斷涌現的想法和感受背后似乎又冒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是誰在想?誰看見了星星和公民?又是誰在揣測這些想法,以及眼前所見?

答案來了,不僅有文字,還有從千萬個符號中站出來的那個符號,聲稱自己為王的符號,在哼唱著答案。它凝聚起每一個念頭,所有的思考如皮膚般融為一體。

是誰在想?

是我。

[1] 此處一太陶約等于真實時間 32 年(見《術語表》第 61 條“陶”)。

[2] 神經胚胎學(neuroembryology)是研究神經系統在胚胎發育過程中的形成、發展、分化等機制的學科。

[3] 見《術語表》第 20 條“格式塔”。

[4] 擬形人(gleisner robots),文中指一種特定的機器人,部分人類選擇以這種形態存在。

[5] 半兆陶約為真實世界里的 8 分 20 秒(見《術語表》第 61 條的表格)。

[6] 莫里茨·科內利斯·埃舍爾(Maurits Cornelis Escher,1898-1972),荷蘭版畫家,因其繪畫中的數學性而聞名。后文也有提及。

[7] 見《術語表》第 7 條“德爾塔”。

[8] 中世紀的一種宗教手抄本形式,通常會將首字母放大并加以裝飾。

[9] 井野城,原文為Inoshiro。

[10] 加百列是《圣經》中的天使,他的形象通常帶有翅膀。

[11] 1 千陶約為真實世界里的 1 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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