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站在沈府門前，手中捧著剛完成的《平邊策》。

自西域噩耗傳來，已過去七日。這七日里，他像具行尸走肉，不吃不睡，只是機械地修訂書稿。謝韞說他瘋了，蕭琰派人監(jiān)視他，但沒人敢靠近——這個曾經(jīng)溫潤如玉的書生，眼中如今只剩下死寂。

“裴公子。“沈府老管家紅著眼開門，“請回吧，府上不待客。“

裴照野嘴唇干裂，聲音嘶啞：“學(xué)生...來送《平邊策》。“

“三公子說了，不見您。“

“不是給三公子的。“裴照野輕撫書卷，“是...給將軍的。“

老管家看著這個憔悴不堪的年輕人，終是嘆了口氣：“靈堂設(shè)在后院，您...看一眼就走。“

沈府素縞漫天，白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裴照野穿過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靈堂很簡樸，正中擺著具空棺——沈昭臨尸骨無存，只有衣冠入殮。

“誰準你進來的？“

沈昭明從帷幔后走出，一身孝服，眼中布滿血絲。裴照野不答，只是跪在靈前，將《平邊策》輕輕放在供桌上。

“滾出去！“沈昭明一把抓起書稿，“阿昭不需要你的東西！“

書頁散落一地。裴照野默默拾起，重新整理好：“三公子...可知將軍為何去西域？“

“與你何干？“

“學(xué)生只是...“裴照野喉結(jié)滾動，“...想知道真相。“

沈昭明冷笑：“真相？真相就是你害死了她！“他一把揪起裴照野，“若不是為了救你出獄，阿昭怎會主動請纓？“

裴照野任他揪著，目光落在靈位后的畫像上。畫中沈昭臨銀甲紅袍，眉目如劍，正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畫中人再也不會瞪他，罵他，或是在雪夜與他共飲一壺酒了。

“學(xué)生...想上一炷香。“

“你也配？“沈昭明甩開他，“商賈庶子，也配祭奠將門嫡女？“

裴照野跪著不動。沈昭明罵累了，拂袖而去。靈堂重歸寂靜，只剩白燭偶爾爆出燈花。

“阿昭...“裴照野輕撫棺木，“《平邊策》...我寫完了。“

棺木冰涼，無人應(yīng)答。他從懷中取出香囊——沈昭臨最后留給他的東西。香囊已經(jīng)被摸得發(fā)亮，里面的檀香早已散盡，只剩那張染血的字條。

「這味道...很配他...」

什么意思？裴照野想了七日也不明白。是說檀香配他？還是...這結(jié)局配他？

“裴公子？“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裴照野回頭，是個小丫鬟，手里捧著個木盒。

“奴婢是將軍的貼身侍女。“小丫鬟紅著眼，“將軍出征前...留了這個給您。“

木盒很普通，沒有鎖。裴照野接過，掀開蓋子——里面是縷青絲，用紅繩系著，底下壓著封信。

信紙已經(jīng)泛黃，顯然寫了有些時日。裴照野顫抖著展開，熟悉的歪扭字跡躍入眼簾：

「裴狐貍：

若你讀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別哭，武將死于疆場，幸事也。

西域兇險，但我必須去。陛下答應(yīng)我，只要平定西域，就赦免你的罪，許你入仕。你不是一直想“改命“嗎？這是我...最后能為你做的。

《平邊策》寫完記得燒給我看。若你偷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對了，香囊里的紙條...其實我想寫“這味道很配你“，但繡工太差，少繡了個“你“字。算了，反正你聰明，肯定能猜到。

替我看看太平盛世吧。

——昭臨」

信紙上的淚痕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裴照野將信貼在胸口，那里空蕩蕩的，仿佛心臟已經(jīng)被挖走。

“將軍還說...“小丫鬟抹著淚，“若您來了，讓奴婢帶您去她閨房取樣?xùn)|西。“

閨房？裴照野恍惚起身，跟著丫鬟穿過幾重院落。沈昭臨的閨房簡樸得不像女子居所，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就只有滿墻的兵書。

“在床底下。“小丫鬟指了指，“將軍說您知道的。“

裴照野跪在床邊，伸手摸索——觸到一個硬物。拖出來一看，是個落滿灰的檀木匣子。他顫抖著打開，里面赫然是那把他送沈昭臨的匕首！

刀鞘上纏著紅繩，刀刃雪亮如新。裴照野拔出匕首，寒光映出他憔悴的臉——兩鬢竟已斑白。短短七日，青絲成雪。

“將軍常對著這把匕首發(fā)呆。“小丫鬟輕聲道，“有時一坐就是整夜...“

裴照野將匕首貼在額頭。阿昭，阿昭...他在心中呼喚，卻再也聽不到那聲帶笑的“裴狐貍“了。

三個月后，金鑾殿。

老帝病重，由五皇子蕭琰監(jiān)國。今日大朝，要議西域善后事宜。眾臣肅立，卻見殿門外走進個熟悉的身影——裴照野！

他一襲紫金官服，兩鬢霜白，面容沉靜如水。朝臣們竊竊私語，這不是那個因假傳圣旨入獄的商賈庶子嗎？怎會...

“臣，裴照野，叩見殿下。“

蕭琰高坐龍椅，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裴卿平身。西域大捷，你居功至偉。“

原來沈昭臨雖戰(zhàn)死，卻重創(chuàng)西域聯(lián)軍，為朝廷贏得喘息之機。蕭琰趁機派兵收復(fù)失地，如今正論功行賞。

“《平邊策》深得父皇賞識。“蕭琰繼續(xù)道，“即日起，擢升你為兵部侍郎，入閣參贊軍務(wù)。“

滿朝嘩然。商賈庶子入閣？本朝未有先例！但無人敢反對——誰不知道裴照野現(xiàn)在是蕭琰跟前紅人？

“臣，領(lǐng)旨。“裴照野叩首，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退朝后，蕭琰單獨留下裴照野。

“照野啊，“蕭琰把玩著玉佩，“知道本王為何重用你嗎？“

裴照野垂眸：“殿下隆恩。“

“因為沈昭臨。“蕭琰語出驚人，“她臨行前給父皇上了密折，用戰(zhàn)功換你前程。“他瞇起眼，“本王很好奇，她為何如此看重你？“

裴照野袖中的手攥緊匕首——沈昭臨留給他防身的那把。“將軍...慈悲為懷。“

“慈悲？“蕭琰大笑，“那個殺神？“他忽然壓低聲音，“照野，本王給你個任務(wù)。“

“請殿下明示。“

“查清沈昭臨死因。“蕭琰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本王懷疑...她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裴照野猛地抬頭，眼中死寂被瞬間打破：“殿下何出此言？“

“西域戰(zhàn)報有蹊蹺。“蕭琰遞過一份密折，“自己看。“

密折記載，沈昭臨終戰(zhàn)前，曾收到朝廷急令，命她率輕騎突襲敵營。但核查后發(fā)現(xiàn)，那道軍令竟是偽造的！

“學(xué)生...定查個水落石出。“

“好好干。“蕭琰拍拍他肩膀，“沈昭臨用命給你鋪的路，別浪費了。“

裴照野躬身退下。走出大殿時，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恍惚間，仿佛看見沈昭臨站在光里，銀甲紅袍，眉目如畫。

“阿昭...“他輕聲喚道，“等我...“

五年后，丞相府。

裴照野站在窗前，望著滿園春色。五年間，他從兵部侍郎做到丞相，位極人臣。老帝駕崩，蕭琰登基，朝中風(fēng)云變幻，唯有他巋然不動。

“相爺。“老仆輕喚，“沈府三公子求見。“

沈昭明？裴照野皺眉。自沈昭臨死后，他與沈家再無往來。今日突然登門...

“請。“

沈昭明一身素服走進書房，比五年前蒼老許多。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書案旁的香爐上——爐中正燃著檀香。

“裴相好雅興。“

裴照野不置可否：“三公子何事？“

“阿昭的遺物...“沈昭明從懷中取出個布包，“整理時發(fā)現(xiàn)的，想著...該給你。“

布包里是那面護心鏡！鏡面裂痕累累，背面檀香紋樣卻依然清晰。裴照野接過，指尖微顫：“多謝。“

“還有一事。“沈昭明猶豫片刻，“當年西域...阿昭收到的軍令，經(jīng)查實是莫七偽造的。“

裴照野眼神一凜：“莫七已死。“

三年前，他設(shè)計讓蕭琰處死了這個影衛(wèi)頭子，罪名是勾結(jié)外敵。

“莫七背后還有人。“沈昭明壓低聲音，“家父臨終前說...是先帝的意思。“

先帝？裴照野握緊護心鏡。是了，沈家功高震主，先帝早有猜忌。借西域之手除掉沈昭臨，一石二鳥...

“為何告訴我？“

“因為阿昭。“沈昭明苦笑，“她若活著...定希望你知道真相。“

沈昭明走后，裴照野獨自站在書房。夕陽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取下腰間香囊——已經(jīng)舊得不成樣子，卻從未離身。

“阿昭...“他輕撫香囊，“我查到害你的人了。“

香囊無聲。裴照野走到香爐前，添了一撮檀香。青煙裊裊中，仿佛看見沈昭臨在對他笑。

“裴狐貍，你又熬夜？“

幻覺轉(zhuǎn)瞬即逝。裴照野回到書案前，繼續(xù)批閱奏章。案頭《平邊策》已經(jīng)翻爛，扉頁上題著“獻給昭臨“。

十年后，御花園。

新帝蕭琰設(shè)宴賞春，眾臣攜眷出席。已是一朝宰輔的裴照野獨坐一隅，兩鬢全白，面容沉靜。

“裴相。“蕭琰忽然開口，“朕聽聞你至今未娶？“

裴照野舉杯：“臣...志不在此。“

“是不在此，還是心有所屬？“蕭琰意味深長地問，“先帝曾想給你指婚，你都推辭了。“

裴照野望向遠處：“臣妻性烈，聞不得脂粉味。“

滿座嘩然。裴相何時娶妻了？蕭琰卻大笑：“好個'臣妻'！朕記得...沈昭臨生前最愛檀香？“

裴照野不答，只是將杯中酒灑在地上——北疆的方向。

宴席散后，裴照野回到丞相府。書房里，檀香依舊。他取下墻上掛著的龍泉劍——沈昭臨的遺物，輕輕擦拭。

“阿昭...“他對著虛空輕語，“太平盛世...我替你看到了。“

窗外，一樹梨花如雪。恍惚間，仿佛有個銀甲紅袍的女子站在樹下，對他微微一笑。

青煙裊裊，余香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