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清晨總是從一爐檀香開始。

老仆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看見裴照野已經醒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睡。這位當朝宰輔和衣伏在案頭，白發散落，手中還攥著那枚舊香囊。燭臺上的蠟燭早已燃盡，只剩一灘凝固的蠟淚。

“相爺，“老仆輕聲喚道，“該上朝了。“

裴照野緩緩抬頭，眼下兩團青黑在蒼老的面容上格外明顯。二十年了，自沈昭臨戰死西域，他夜夜難眠。

“什么時辰了？“

“卯時三刻。“老仆遞上熱毛巾，“陛下今日要議北疆軍餉的事。“

裴照野用毛巾敷了敷臉，熱氣暫時驅散了疲憊。鏡中的自己已經六十三歲，皺紋如刀刻，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銳利——沈昭臨曾說他的眼睛像狐貍，狡猾又溫柔。

“把鎧甲取來。“

老仆一怔：“相爺今日要穿鎧甲？“

“嗯。“裴照野望向窗外，“今日...是她的忌日。“

老仆了然，默默退下。沈昭臨的忌日，裴照野總要穿上她送的軟甲——雖然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但每年這天，他必貼身穿著，外罩朝服，無人知曉。

穿戴整齊后，裴照野在香爐前駐足。爐中檀香灰已經積了厚厚一層，他猶豫片刻，還是添了新香。

“阿昭，“他對著虛空輕語，“今日又要與陛下周旋了。“

無人應答。二十年來，他習慣了這種自言自語。

朝堂上的爭論如預料中激烈。

戶部尚書扯著嗓子喊沒錢，兵部尚書紅著臉要軍餉，年輕氣盛的將軍們拍著劍鞘威脅要辭官。裴照野冷眼旁觀，直到蕭琰——如今已是威嚴的帝王——將目光投向他。

“裴卿以為如何？“

裴照野出列，聲音不大卻讓滿朝安靜：“北疆軍餉，一文不能少。“

“可國庫...“戶部尚書急道。

“南直隸鹽稅，今年多收了三十萬兩。“裴照野眼皮都不抬，“足夠發軍餉了。“

戶部尚書臉色大變：“裴相如何得知...“

“本相還知道，“裴照野終于抬眼，“你女婿在揚州私開鹽場，侵吞稅款十五萬兩。“

朝堂鴉雀無聲。戶部尚書癱軟在地，被侍衛拖了出去。

“就依裴卿所奏。“蕭琰滿意地點頭，“北疆軍餉，即日撥付。“

退朝后，蕭琰留下裴照野。

“照野啊，“蕭琰把玩著玉扳指，“朕聽聞你最近在查舊檔？“

裴照野心頭一緊，面色如常：“臣在整理《平邊策》補遺。“

“是嗎？“蕭琰意味深長，“朕還以為...你在查沈昭臨的事。“

檀香囊在袖中突然變得滾燙。裴照野垂眸：“臣...早已放下。“

“放下？“蕭琰冷笑，“那你書房日日燃著的檀香算什么？祠堂供奉的鎧甲又算什么？“

裴照野不答。二十年了，蕭琰依然忌憚一個死人。

“罷了。“蕭琰突然話鋒一轉，“西域都護府送來份舊物，說是清理庫房時發現的。“他示意太監呈上個木匣，“朕想著...該物歸原主。“

木匣陳舊，鎖已銹蝕。裴照野接過，沉甸甸的不知裝著什么。

“謝陛下。“

蕭琰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問：“照野，若沈昭臨還活著，你覺得...她會站在朕這邊嗎？“

裴照野抬頭，直視帝王：“將軍...只站在天下人那邊。“

回府路上，裴照野緊抱木匣。車簾微動，他瞥見街角閃過一道人影——銀甲紅袍，似曾相識。再定睛看時，卻只有尋常百姓。

幻覺。這些年常有。

書房門緊閉，檀香氤氳。

裴照野小心地打開木匣。里面是一封泛黃的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寫著“裴照野親啟“，正是沈昭臨的筆跡！

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裴照野深吸一口氣，拆開信封。信紙已經脆化，墨跡暈染，但內容依稀可辨：

「裴狐貍：

若你讀到這信，我大概已戰死。別急著報仇，先聽我說完。

西域此行兇險，但我必須去。朝中有人要害你，只有我立下戰功，才能換你平安。莫七背后是...

（此處有血跡模糊）

小心...他們...糧道...

護心鏡夾層有你要的答案。

替我看看太平盛世。

——昭臨」

信紙從指間滑落。裴照野腦中轟鳴。這封信比他之前收到的遺書內容更多，尤其是“莫七背后是...“后面被血模糊的部分，顯然藏著關鍵信息。

護心鏡！裴照野猛地站起，從暗格中取出那面破碎的鏡子。二十年來，他無數次檢查過夾層，除了那張北疆軍情圖，再無其他。

等等...軍情圖？

裴照野顫抖著展開地圖。這張圖他看過無數次，標注了北狄各部的兵力部署。但今日細看，某些標記的墨色似乎比其他部分新...

他取來燭臺，將地圖對著火光——果然！某些標記下有極淡的批注，需側光才能看清：

「糧道有詐」

「莫七通敵」

「蕭琰...」

最后一個名字只寫了一半，像是匆忙中沒寫完。裴照野渾身發冷。沈昭臨早知道莫七背后是蕭琰？那她為何還要...

敲門聲打斷思緒。

“相爺，“老仆在門外道，“沈府三公子求見。“

沈昭明？裴照野收好信件：“請。“

沈昭明比上次見面更顯老態，手中捧著個木盒：“裴相，家父臨終前囑咐，將此物交予您。“

木盒打開，是一枚生銹的箭頭——黑羽箭的箭頭！

“這是...“

“阿昭心口中取出的。“沈昭明紅著眼，“家父一直留著，說...終有一日您會需要。“

裴照野接過箭頭，沉甸甸的滿是鐵銹。對著燭光細看，箭桿斷裂處竟刻著幾個小字——北狄文！

「蕭琰密令」

四個字如雷霆劈下。裴照野踉蹌后退，撞翻了香爐。灰燼飛揚中，他仿佛看見沈昭臨站在西域黃沙里，黑羽箭穿心而過，而她笑著倒下...

“裴相？“沈昭明扶住他，“您怎么了？“

裴照野搖頭，將箭頭緊攥在手心，直到鐵銹刺入血肉。痛感讓他清醒：沈昭臨是被蕭琰害死的！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偽造軍令，都是借口。蕭琰真正忌憚的，是沈昭臨知道得太多...

“三公子，“裴照野聲音嘶啞，“令妹...可曾提過一本密賬？“

沈昭明思索片刻：“阿昭生前最愛在祠堂抄經，或許...“

不等他說完，裴照野已抓起披風：“去沈府！“

沈府祠堂，燭火長明。

沈昭臨的靈位前供著她生前穿的鎧甲——那套裴照野送她的、混入檀香的玄鐵甲。二十年了，沈家人定期擦拭，甲片依然寒光凜凜。

“家父說，阿昭臨終前曾密信回來，“沈昭明低聲道，“提到在鎧甲夾層藏了東西。“

裴照野小心地檢查鎧甲。護心鏡位置有個明顯的凹痕——正是當年被箭射穿的地方。他輕按周圍甲片，果然發現有一片可以活動。

甲片掀開，露出張薄如蟬翼的紙。紙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數字和人名，是典型的密賬！裴照野一眼認出，這是沈昭臨的字跡。

“這是...“

“北疆軍餉賬冊。“裴照野聲音發顫，“真正的賬冊。“

賬冊記載了北疆軍餉被貪污的明細，最后一頁赫然寫著：

「莫七經手十五萬兩，轉送蕭琰私庫。憑證藏于護國寺佛像底座。——昭臨絕筆」

原來如此！沈昭臨查到了蕭琰貪污軍餉的證據，才被滅口。而那個“密令“，就是確保她永遠閉嘴...

“裴相...“沈昭明欲言又止。

裴照野將賬冊收入懷中，在沈昭臨靈前跪下：“阿昭，我明白了。“

燭火忽明忽暗，仿佛有人在嘆息。裴照野抬頭，看見供桌上擺著一盤蜜餞——沈昭臨生前最愛的零嘴。二十年了，沈家人依然記得給她備上。

“我該走了。“裴照野起身，“三公子，今日之事...“

“我懂。“沈昭明點頭，“沈家...永遠站在阿昭這邊。“

回到丞相府，裴照野徹夜未眠。賬冊、箭頭、信件——所有證據都指向蕭琰。但皇帝豈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尤其是一個在位二十年的皇帝。

“相爺，“老仆擔憂地問，“要備車進宮嗎？“

裴照野搖頭：“去祠堂。“

丞相府祠堂很簡單，只供著兩個牌位：一個是裴照野生母，另一個是沈昭臨。牌位前擺著她的龍泉劍和那面破碎的護心鏡。

裴照野取出《平邊策》最終卷，在沈昭臨靈前焚毀。火光中，紙張蜷曲，墨跡消融。忽然，他注意到一件怪事——某些空白處在火烤下竟顯出字跡！

「裴郎平安」

「裴郎平安」

「裴郎平安」

每一頁空白處都寫著這四個字，用特殊墨水寫成，遇熱才顯現。裴照野手一抖，書卷落入火盆。烈焰騰起，映出他淚流滿面的臉。

“傻子...“他對著靈位哽咽，“你才是...最傻的那個...“

檀香燃盡，余煙裊裊。恍惚間，仿佛有個銀甲紅袍的女子站在火光里，對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