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是紅色的。

沈昭臨單膝跪在尸堆中，龍泉劍插在血泥里，勉強支撐著她不倒下去。銀甲早已染成暗紅，左肩的箭傷崩裂，血順著臂甲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將軍！“趙銳拖著斷腿爬過來，“突圍吧！再守下去...“

“守。“沈昭臨抹了把臉上的血，“援軍很快就到。“

哪有什么援軍？三天前他們就陷入重圍，糧草斷絕，箭矢用盡。趙銳知道將軍在撒謊，但沒人拆穿——這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沈昭臨從懷中摸出護心鏡。鏡面已經凹陷，但背面的檀香紋樣依然清晰。她輕撫紋路，想起臨行前裴照野說的話：“夾層里有北狄軍情...“

當時她沒來得及看，直到被困孤城，才想起這茬。打開夾層，里面果然有張地圖，標注了一條秘密小道。她派斥候探查，竟真發現了北狄人的糧倉！

“將軍！“親兵指著遠處驚呼，“又來了！“

地平線上，黑壓壓的北狄騎兵如潮水般涌來。沈昭臨咬牙站起，拔劍出鞘：“準備迎敵！“

城墻上的士兵們默默拿起武器。他們只剩不到三百人，個個帶傷，面對數千敵軍，結局不言而喻。

“趙銳。“沈昭臨突然道，“若我戰死...“

“將軍不會死！“趙銳紅著眼打斷她。

沈昭臨笑了笑：“若我戰死，把這面鏡子...交給裴照野。“

趙銳哽咽著點頭。沈昭臨望向南方，風雪模糊了視線。裴照野現在在做什么？在五王府運籌帷幄？還是...已經忘了她？

箭雨破空而來。沈昭臨舉劍高呼：“殺！“

五王府地牢，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裴照野被鐵鏈吊在刑架上，白衣染血。莫七的鞭子又一次落下，在他背上撕開一道新傷口。

“說！“莫七掐住他下巴，“誰讓你偷看密函的？“

裴照野吐出口血水，輕笑：“學生...好奇而已。“

“好奇？“莫七又是一鞭，“北疆軍報與你何干？“

裴照野不答。三日前，他從蕭琰書房偷看到北疆急報——沈昭臨被困孤城，危在旦夕。他當即偽造調兵手令，卻被莫七當場抓獲。

“殿下待你不薄。“莫七湊近，腐臭的呼吸噴在裴照野臉上，“為何背叛？“

裴照野閉上眼。背叛？他只是想救沈昭臨。那份調兵手令若送到，此刻援軍應該已經...

“不說？“莫七冷笑，“來人，上烙鐵！“

燒紅的鐵塊逼近胸口時，地牢門突然開了。蕭琰一身朝服走進來，臉色陰沉如墨。

“殿下。“莫七行禮，“他拒不認罪...“

蕭琰抬手制止，親自解開裴照野的鐐銬：“知道本王為何饒你一命嗎？“

裴照野癱倒在地，咳出一口血：“學生...不知。“

“因為沈昭臨。“蕭琰蹲下身，“她剛打了場勝仗，父皇龍顏大悅，要重賞沈家。“他捏住裴照野下巴，“你說...若她知道你因'假傳圣旨'被處死，會怎樣？“

裴照野瞳孔驟縮。沈昭臨贏了？那他的調兵手令...

“放心。“蕭琰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你的手令被本王截下了。沈昭臨能贏，全靠她自己。“他站起身，“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即日起，革去長史之職，打入詔獄候審。“

侍衛拖起裴照野。經過蕭琰身邊時，這位五皇子輕聲道：“記住，你欠本王兩條命了。“

詔獄的冬天，比北疆還冷。

裴照野蜷縮在草堆上，傷口已經化膿。獄卒說老帝病危，九王奪嫡進入白熱化，沒人顧得上審他。這倒給了他喘息之機。

“裴公子。“老獄卒偷偷遞來紙筆，“您要的東西。“

裴照野道謝，就著微弱的燈光寫起《平邊策》下卷。上卷已呈給老帝，這卷是他畢生所學精髓，專為沈昭臨而寫——若她能活著回來...

“商賈庶子，也配肖想將門嫡女？“

牢門外突然傳來冷笑。裴照野抬頭，看見個華服公子——沈昭明！沈昭臨的三哥。

“沈公子。“裴照野放下筆，“有何貴干？“

沈昭明示意獄卒開門，踱步進來：“來看看，讓我妹妹神魂顛倒的男人，長什么樣。“

裴照野不卑不亢：“將軍凱旋了？“

“贏了，但代價不小。“沈昭明踢了踢地上的草稿，“寫什么呢？情詩？“

“《平邊策》下卷。“裴照野平靜地說，“若將軍有意...“

沈昭明突然一把揪住他衣領：“裴照野，你算什么東西？“他咬牙切齒，“一個商賈庶子，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臉，也配給我妹妹寫策論？“

裴照野任他揪著：“學生...只是盡己所能。“

“好個盡己所能！“沈昭明甩開他，“你可知阿昭為了救你，主動請纓出征西域？“

裴照野如遭雷擊：“什么？“

“西域叛亂，朝中無人敢去。“沈昭明冷笑，“阿昭卻說'臣愿往'，條件是放你出獄。“他俯身逼近，“你知道西域是什么地方嗎？去了就是送死！“

裴照野眼前發黑。西域...那是比北疆更兇險的絕地！沈昭臨為何...

“她何時出發？“

“明日。“沈昭明直起身，“本公子來，是替她傳句話。“

裴照野攥緊拳頭：“請講。“

“她說...“沈昭明頓了頓，“'告訴裴照野，護心鏡我帶著了'。“

護心鏡...裴照野胸口劇痛。那面刻著“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的鏡子，她竟一直帶在身邊？

“學生...能否見將軍一面？“

“做夢。“沈昭明轉身離去，“阿昭說了，不見。“

牢門重重關上。裴照野跪在草堆上，手中毛筆“啪“地折斷。墨汁濺在《平邊策》上，像一滴淚。

三更天，詔獄最安靜的時刻。

裴照野突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老獄卒慌張跑來：“裴公子！快起來！有人要見您！“

“誰？“

老獄卒不答，只是拉著他往外走。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一處偏僻小院。月光下，站著個披黑斗篷的身影。

“將軍？“裴照野聲音發顫。

那人轉身，掀開兜帽——正是沈昭臨！她瘦了許多，臉上新添了道疤，左臂吊在胸前，顯然傷得不輕。

“你...怎么來了？“裴照野想上前，又不敢。

沈昭臨示意老獄卒退下，從懷中取出個布包：“給你的。“

布包里是那面護心鏡，鏡面多了幾道新裂痕，但檀香紋樣依舊清晰。裴照野接過，發現夾層里有東西——是張字條，上面寫著“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

他的字跡。她一直留著。

“為什么？“裴照野抬頭，“為什么要去西域？“

沈昭臨不答，只是問：“《平邊策》寫完了嗎？“

“還差一點...“

“寫完它。“沈昭臨轉身望向月亮，“等我回來...再看。“

裴照野胸口發緊：“阿昭...“

“我向陛下求了情。“沈昭臨背對著他，“出獄后，你去謝韞門下。他會護著你。“

“我不需要...“

“我需要！“沈昭臨突然轉身，眼中似有淚光，“裴照野，你知不知道我...“她哽住，深吸一口氣，“...我只要你活著。“

月光如水，兩人相對無言。裴照野想擁抱她，卻只敢握住她的手：“我等你回來。“

沈昭臨抽回手，從腰間解下香囊：“這個...送你。“

香囊繡著檀香紋樣，針腳歪歪扭扭，明顯是新手所為。裴照野接過，聞到一絲熟悉的香氣——是他送她的那種檀香。

“我親手繡的。“沈昭臨耳根微紅，“丑是丑了點...“

“很美。“裴照野將香囊貼在胸口，“學生...會日日佩戴。“

沈昭臨笑了笑，重新戴上兜帽：“我該走了。“

“阿昭！“裴照野追上一步，“一定要...活著回來。“

沈昭臨駐足，卻不回頭：“裴照野，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要往前走。“她頓了頓，“這是...軍令。“

黑斗篷融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見。裴照野站在院中，手中香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他低頭輕嗅，檀香中混著一絲血腥氣——是她的傷。

“我等你...“他輕聲說，“一直等。“

三個月后，西域戰報傳回京城。

裴照野正在謝府書房整理《平邊策》，突然聽到外面一陣騷動。他推門而出，看見謝韞面色凝重地走來。

“相爺，出什么事了？“

謝韞欲言又止，最終遞上一封軍報：“自己看吧。“

裴照野展開一看，眼前一黑——

「征西將軍沈昭臨殉國，所部全軍覆沒。遺骸未尋，僅帶回染血帥印與佩劍。」

紙上的字跡模糊了。裴照野踉蹌后退，撞翻了書案。筆墨紙硯散落一地，那卷剛完成的《平邊策》沾滿墨漬。

“不...不可能...“

謝韞嘆息：“節哀。陛下已追封她為忠烈侯，配享太廟。“

裴照野聽不進去。他機械地摸向腰間——那里掛著沈昭臨送的香囊。指尖觸及的瞬間，他突然想起什么，發瘋般拆開香囊。

除了檀香末，里面還有張小紙條，已經被血浸透大半。裴照野顫抖著展開，上面是沈昭臨歪歪扭扭的字跡：

「告訴裴照野...這味道...很配他...」

“阿昭...“

裴照野跪倒在地，香囊緊貼胸口。檀香氣息縈繞鼻尖，仿佛她還在身邊。窗外，今年的第一場雪悄然落下。

純白如她，血紅如她。

[第二卷·青云逆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