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走了?！?

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變成了一團白霧，吾一不禁縮了縮肩膀。

不過，當拔出松枝后插下的門松苗一映入眼簾，他又不禁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只是那綠松苗還縮著頭，蜷縮在土坑里躲避寒風。

吾一站在家門口，搓了幾下手，便飛快地朝著稻葉書店的方向跑了起來，插在書包里的算盤，在他的背上嘩啦嘩啦響著。吾一伸手按住了書包，可算盤珠子還是一個勁地蹦跶。

“要不直接去學校吧，”吾一邊跑邊想，“要是到京造家集合，說不定會遲到的?！?

遲到可不得了。吾一雖然非常擔心遲到，可還是像以往那樣去了京造家。每天，住在附近的同學都先到京造家集合，然后一起去上學。并非什么時候誰規(guī)定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變成這樣了。

京造的學習成績不算太好。所以，學習優(yōu)秀的吾一，很不情愿每天早晨到京造家去，可是別人都到京造家集合，自己也不能不合群。

京造家四周都堆積著木材。長長的木材高高地堆積在街道邊上，像河堤一樣。木材場前面的空地上，已經(jīng)來了六七個人。他們以京造為中心，正在圍著一堆篝火取暖。

“喂！咱們走吧?，F(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吾一大聲催促著，并沒有提及自己遲到的事。

“嗯，走吧！”京造馬上站了起來，用下巴清點了一圈人數(shù)，“喲，秋太郎還沒來呢?！闭f著京造又坐了下來。

“這個阿秋，怎么回事？”

“那小子，每次都晚來?！?

孩子們紛紛議論著。

“喂，再磨磨蹭蹭的話，該遲到了！”

吾一語氣急躁地提醒大家。

“可是，秋太郎還沒來，怎么走啊？”

京造好像對遲不遲到無所謂似的，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可不愿意遲到！”

吾一心想，因為一個人沒來，自己也跟著遲到，那可不行。而且今天早上第一堂是修身課，在修身課遲到，就更不應該了。

“那就不等他了嗎？”京造噘起嘴說，“待會兒秋太郎來了，不是太可憐了嗎？”

京造這么一說，吾一覺得自己倒好像不對似的，不知該說什么了。

“再稍微等等吧，阿秋馬上就會來的?！?

京造不容置疑地說道。對他的話，沒有人表示反對。

有人往篝火上又加了些碎木片，冒了一會兒嗆人的青煙后，“啪”的一聲燃起了火苗。

“阿京啊，該去上學了吧。已經(jīng)八點了?！卑⒕寢屧谖堇锖暗?。

“來得及。沒到點呢。”

京造不耐煩地回答媽媽。他坐在原木上，叉開腿舒服地烤著篝火。

店鋪門臉的大黑柱子上的大掛鐘，當當?shù)仨懥税讼隆?

站在離篝火較遠處的吾一，一邊說著“啊，好冷！”一邊吧嗒吧嗒地跺了幾下腳。他現(xiàn)在實在無法那么平靜。

“來烤烤火吧?！本┰煲贿呌弥窆鲹芘艋穑贿呎f。

可是吾一哪有心情烤火，一想到此時學校的雜役該打第一遍鈴了，他就更加焦急了。

“可是，阿秋也太晚了?！?

和吾一同班的作次，在篝火旁打了個大哈欠說。

“要不去找他一下吧！”低一年級的同學聽到這話之后，也提心吊膽地附和道。

“也是啊——”京造也終于站了起來，“真拿他沒辦法，那小子！”他拿起一旁的水桶，“嘩”的一聲潑在了火上，然后說：“好吧，咱們一起去阿秋家找他吧?！?

于是，大家一擁而出，跑到了街上。

可是秋太郎的家在另一條街，得繞一下路。即便從這里直奔學校，都不知道會不會遲到呢，要是拐個大彎去找秋太郎的話，肯定要遲到的。就在大家要往那邊走時，吾一突然說了一句：“我直接去學校了！”也不等別人說什么，一個人朝著學校飛奔而去。

他好像聽到背后有人在說他：

“也不管同學呀！”

“分數(shù)迷！”

“拍馬屁！”

然而吾一繼續(xù)飛快地往前跑，把那些聲音甩得遠遠的。不管別人怎么說，都不應該遲到。在老師來之前到達操場，站在隊列里就是最棒的。

他跑了一會兒，聽見后面?zhèn)鱽怼巴?！”的叫喊?

可能是他們追上來了。為了不讓大家追上，吾一跑得更快了。

“喂。”

他們的喊聲逐漸接近了。

“等一等！”

“喂。”

“吾一！”

“一起去吧！”

跑到學校門口時，上課鈴聲響了。吾一這才放了心，回過頭去。

他看見大家也一窩蜂似的跑進了學校。

吾一笑著迎接他們，來掩飾自己的愧疚。

校園里，各個班級的學生都已列隊站在規(guī)定的位置上。與吾一同來晚的伙伴們迅速鉆進了自己班級的隊列里。

“你們挺快的呀！”

吾一對一起插進隊列的作次小聲說道。

“唔。”作次跑得氣喘吁吁的，說不上話來。喘了一口氣后他才說：“我們也是直接跑來的呀。”

“這么說，你們沒去找秋太郎嗎？”

“嗯，京造一個人去了。”

“就是說，大家都沒跟著阿京去嗎？”

“也不是。阿京說，我一個人去找阿秋就夠了。你們先去學校吧?！?

聽他這么一說，吾一仿佛感到被人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似的。

排列在操場上的學生們，開完了早會之后，由老師帶領著，回到了各自的教室。

京造和秋太郎趕到學校，已經(jīng)是回教室七八分鐘之后了。

“現(xiàn)在是什么課，你們倆知道嗎？”

次野老師站在講臺上，瞪著他們兩個問道。

“福野，你為什么來晚了？”

“……”

“睡懶覺了吧？”

福野秋太郎用手胡嚕了一下腦袋，算是回答。

“第一堂是修身課，竟然有人睡懶覺！小村，你是怎么回事？”

京造一聲不吭地站著。

“你也睡懶覺了嗎？”

京造沒有回答，只是撇了撇緊閉著的嘴唇。

“真拿你們沒辦法。你們兩個都站著吧！”

秋太郎又胡嚕了一下腦袋。

京造瞪了一眼講臺上的老師，立刻站直了身體。

吾一很同情京造。他不理解，京造為什么對老師不說明真實情況呢？告訴老師自己沒有睡懶覺，并如實說明遲到的原因，不就行了嗎？難道是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解？那么，作次應該替他說明一下呀?？墒?，連吾一自己也沒有勇氣舉手告訴老師。

老師還在講話，但吾一似乎沒怎么聽進耳朵里去。比起老師的話來，站在眼前的京造對他造成了更大的壓力。更不幸的是，吾一個子矮，坐在第一排，而京造就站在他的面前。所以兩個人不能不面對著對方。

兩人的眼睛對視了。吾一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慌忙低下了頭。

京造是因為遲到，而被老師罰站的。自己是按時到校的。誰對誰錯，自然是不用多說。盡管如此，吾一心里卻猶如一團亂麻，很不安。

他莫名其妙地感覺被罰站的京造很光榮，坐著的自己反倒很卑鄙。吾一不禁有些惱恨。本來是京造做錯了事，為什么自己倒覺得抬不起頭來呢？

和京造這家伙在一起時，我常有這樣的感覺。京造雖然學習不好，卻像一塊腌咸菜石頭似的，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在京造的體內(nèi)，有種不可思議的東西扎了根，使得吾一雖然在學習方面輕視他，卻不能夠徹底輕視他。

吾一一邊想著這些，一邊瞇起眼睛偷偷看了看面前的京造。京造依然像根柱子似的直直地站著。

“愛川，你怎么看？”

突然聽到老師的提問，吾一一時間慌了神，但他立即站起來，很好地回答了問題。

“嗯，回答得不錯?！贝我袄蠋熀軡M意。

吾一輕輕地坐下來時，又和京造的目光相遇了。他感到京造的目光比剛才更亮了。他的目光刺激著吾一的眼睛，令吾一隱隱作痛。但是被京造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吾一也不示弱地瞪起京造來，那目光仿佛在說：“像我剛才這樣回答問題，你行嗎？”

“好，今天的修身課，就上到這里。另外我還有件事，想問問大家……”

次野老師突然語氣一變，講起了要在鎮(zhèn)上建中學的事。

“雖然傳說因工程拖延，校舍今年可能使用不上，但那些都是傳說，四月份肯定會開學的。而且，在開學之前，會進行入學考試。為此，學校方面也要做些準備工作，所以，想上中學的同學請舉一下手?！?

吾一所在的班級是高小二年級。當時的高小二年級，就是現(xiàn)今的小學六年級。就是說吾一他們正處在臨近小學畢業(yè)、不確定是否上中學的岔路口。到底是上中學繼續(xù)讀下去，將來出人頭地，還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終老一生，這是決定一輩子命運的分水嶺。吾一很早以前就特別想繼續(xù)上中學，老師也曾對他說過，他應該上中學。但是家庭條件使他不能夠立刻舉手說：“老師，我想上中學?！?

也許其他同學也不能馬上表態(tài)，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舉手。

“老師，我想去。”這時，罰站的秋太郎舉手了。

“去是可以的，要是遲到的話，可就不能參加入學考試啦！”老師說。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除了秋太郎，明確表示想上中學的人，一個也沒有。

“那么，大家回家跟父母好好商量一下，再告訴我吧?！崩蠋熣f完，就下了課。

大家都跑到操場上去了，罰站的京造和秋太郎也得到了老師的允許，去了操場。

吾一對早晨自己先跑來上學的事，感到特別內(nèi)疚。他不好意思說“早上很對不起”，就笑著走近京造說：“咱們一起玩吧?！彼麄冎g一向以“一起玩吧”來代替“對不起”“咱們和好吧”。

不知是不是沒聽見吾一的話——吾一覺得不會沒聽見，京造突然把身子扭向秋太郎，問：

“阿秋，你真的想上中學嗎？”

也許京造不是有意不理睬他，但吾一對此感到很不愉快。

“嗯，想去。”秋太郎輕松地答道。

“真是傻瓜！上中學，有什么用啊？”

“可是，爸爸說讓我去啊?！?

“你爸爸叫你去你就去呀……”

“就是，上中學有什么意思呀。不去，不去?！弊鞔螐呐圆遄臁?

當時，在這個小鎮(zhèn)上，念中學這種事不是那么被看重的。人們一致認為，孩子一上中學，就會變得狂妄自大。所以孩子們也受到了這種看法的影響，可是吾一看到大家這樣圍攻秋太郎，很同情他。再加上早晨沒去接秋太郎，更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想幫秋太郎說話。

“為什么這么說呀。誰想上中學，誰就去上唄，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我爸爸說了，就是上了中學，也扛不動木頭啊?！?

“上中學又不是扛木材！”吾一飛快地反駁道。

“你說、說得沒錯，可是我爸說做生意一點也用不上?！?

京造笨嘴笨舌，根本說不過吾一。吾一趁他結結巴巴的當兒，不失時機地說：

“有用還是沒用，不上上看怎么能知道呢？”

作次突然插了一句：“聽你這么說，你也想上中學嘍？”

“我還不知道怎么辦呢。雖然不知道我能不能上，但是我知道沒有不應該上中學的道理。不應該上中學的話，縣里為什么要建中學呢？”

吾一這么一說，反對的人也不好正面反擊了。于是作次又迂回到側面，糾纏不休。

“哼！你既然這么說，那你也應該去上中學呀?！?

“我不知道能不能上啊。我不是說了我不知道嗎，你怎么聽不明白呀。”

其實吾一很想反擊他說：“我當然會去啦。我要是上了中學，你打算怎么樣？”

可是自己的家境又不允許自己這樣斷言，他覺得自己很可憐。

這些家伙明知道我想上中學，也知道我上不了中學，所以才說這種風涼話的。想到這兒，吾一更加窩火了。

“混蛋！走著瞧吧。我一定要上中學給你們看看。我要穿上中學生的制服，昂首挺胸地在你們面前走路?！蔽嵋辉谛牡妆镒懔艘还蓜艃?，暗自發(fā)出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