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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里的談話

放學后,學校里靜悄悄的。

油漆斑駁的破舊校門前,刮起了一小股旋風,就像陀螺一樣,從這邊的柱子滴溜溜地轉向那邊的柱子。

因值日還沒有回家的吾一,站在鞋箱旁邊,呆呆地凝視著大門。

“回家吧。”

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吾一回頭一看,原來是道雄同學。

“嗯。”

吾一輕聲回答,眼睛仍然追逐著那一團骨碌骨碌旋轉的黃塵。

吾一不怎么喜歡道雄,盡管道雄很想跟吾一玩,可不知為什么,吾一總和他不太投緣。

道雄是二班的班長,功課很好。當然了,兩個班加在一起,吾一的成績也是第一。雖說吾一第一,但兩個人的學習成績基本不相上下。

說心里話,比起京造、秋太郎他們,吾一覺得和道雄一起玩耍更有趣。在同學中,訂閱《少年世界》的只有道雄一個人。而且只要道雄喜歡看的書,他家里都能給他買,所以他有很多書。因此在愛讀書這一點上,他和道雄是最有共同語言的,可是奇怪的是,他和道雄就是成不了好朋友。道雄說過可以借書給吾一看,吾一卻一本也沒借過。因為道雄買的書,吾一大都在稻葉書店里看過了。

道雄的父親是醫生,所以他總給人感覺有些洋氣。一次吾一到道雄家里玩,道雄請他喝一杯泥水一樣的黑色飲料。吾一從沒喝過,不敢喝。“可甜了,好喝著呢!”在道雄一再勸說下,吾一才小心翼翼地拿到嘴邊抿了抿,果然很好喝,顏色雖黑,味道卻很香甜。道雄介紹說,這種飲料叫咖啡,加入開水之前,它就像一塊白色骰子,里面摻有黑色粉末。因為很苦,所以外面包了一層砂糖。

吾一一邊聽著道雄說明,一邊喝,覺得很好喝,連砂粒般的殘渣也一飲而盡。他感覺舌頭上有些渣子時,吾一給出了比較低的評價:“——不過,還是不如糖水好喝呢。”

吾一總是這樣,每當道雄一給他什么不熟悉的東西時,他必定找理由進行反駁。不僅限于咖啡,無論是書,還是玩具,只要道雄一拿出吾一沒見過的玩意兒,吾一就覺得道雄想要壓自己一頭,所以,每次都會反感。

“吾一,今天老師在你們班里,也說起上中學的事了吧?”道雄窺探著吾一問道。

“嗯。”

“你也想去吧?”

“我,還不知道呢。”

“別這么說呀,你也去吧。”

“……”

“我們班里沒有人想去,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去。”

“……”

“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呀。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吾一還是沒有回答,只是咬著嘴唇看著道雄。

西邊突然刮來一股風,仿佛掃地一般,把他們兩人裹進了塵埃之中。

媽媽正在糊信封。

近來不知怎么的,媽媽從不做針線活,總是在糊信封。吾一早上一睜開眼,就看見媽媽坐在糨糊和堆積如山的信封中間;而晚上,他睡下后,媽媽仍然坐在糨糊和堆積如山的信封中間。

“我回來了。”

吾一放下肩上的書包,走進了屋子。媽媽沖他笑了笑,手上的活兒一刻也沒有停。她的手指就像裝有彈簧的機器一樣動作飛快而單調地糊著信封。

媽媽很少說話,仿佛連說話都怕耽誤時間似的,老是低著頭糊信封。由于已經非常熟練了,只見一個一個長方形的信封,從媽媽那白皙的手指間不停地飛出,堆積起來,宛如一陣陣涌上海灘的波浪。

可是,即便是不斷涌上海灘的波浪,看得時間長了,也會感到厭倦,看著媽媽那機械單調的動作,同樣會厭倦。媽媽反復做著同樣的動作。這動作總是不斷重復著。在這極度的單調乏味之中,有時紙袋相互摩擦,發出刺啦的響聲,這世上沒有比這刺啦的響聲更寂寞的聲音了。令人感到猶如枯葉散落到腹中,凄涼之感一直滲透到了心底。

今天,吾一也不脫掉褲裙,一直黏在媽媽身邊。他是想央求媽媽同意他上中學。雖然老師說過讓大家回家好好商量商量,可是吾一懷有一個火焰般熱烈的欲望,無論如何也要穿上中學制服,在作次面前昂首闊步一番。而且決不能輸給道雄。但是,當他聽到那落葉般刺啦作響之聲,眼前便暗淡下來,幾次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來,最后他鼓起勇氣說道:“媽媽,那個……”

“什么事?”

“那個……讓我去吧……行嗎?”

吾一覺得,上中學的事不是現在才說起的,所以這么一說,媽媽馬上就能明白。誰知媽媽卻淡淡地問道:

“上哪兒去?”

“上中學呀!”

“啊?你要上中學呀……”

媽媽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吾一,糊信封的手一刻也沒有停。

“可是,秋太郎、道雄他們都去啊。”

“是啊,那種家庭的孩子,當然會去呀。”

“那也讓我去吧!”

“……”

“好嗎,媽媽……”

“不行啊!咱們可比不了人家醫生和大和服店家的孩子啊!”

“但是,秋太郎的功課不好呀!”

“……”

“功課那么不好的人都能去……”

“吾一啊,去上中學的,不一定都是功課好的啊。”

“可是,功課不好,是考不上的呀。今天老師說了,入學前要考試的……”

媽媽沒有回答,仍然繼續糊著信封。媽媽的手里就像拿著一個小巧的機器,長方形的信封,一刻不停地從手指下面飛出來。吾一看著波浪般的信封不斷地涌出來,覺得媽媽把糊信封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便覺得干巴巴的灰色信封可惡極了,他恨不得把它們都推到一邊去。

“好嗎?媽媽……讓我去吧!”

吾一隨手拿起一個糊好的信封,在榻榻米上擺弄著,死纏著媽媽,央求個沒完。

“吾一,不要玩那個,還沒干哪!”媽媽回答不了吾一,想借著這個由頭岔開話題。

“那又怎么樣,這個破玩意兒。”

被媽媽這么一說,吾一氣惱得把手里的信封使勁一摔,薄薄的信封輕飄飄地落在那堆信封上。

“你這么跟我鬧,也沒辦法呀。”

“可是……可是……”

吾一帶著哭腔,這樣說著。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即挨近媽媽,說:

“對了,媽媽,我不是還有那個嗎?就是那個……”

他興沖沖地提起了儲蓄的錢,心想,怎么沒有早點想起來啊。

吾一一提到儲蓄的錢,阿蓮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她一直沒有告訴吾一,事到如今也就更不好告訴他,那些錢被爸爸取走了。

“說是儲蓄,就你那點錢呀……”

阿蓮的聲音帶著苦澀。

“可是,總可以買一套制服吧。”

吾一也沒有奢望過用儲蓄的錢上中學,但是,買套衣服和鞋子總是可以的。一想到能穿上新校服和新鞋,他心里就不禁怦怦亂跳。

“吾一,”阿蓮停下手,凄涼地說,“光有校服也不能上中學啊!”

“這個我當然知道了,其他的家里再給我出唄。”

“那也不好辦哪……”

“媽媽,把我的錢都用上也可以,讓我去吧,好不好,媽媽,好不好?”

吾一的每一句話,都像小石頭打在阿蓮的胸口。

“那好吧,我和你爸爸商量商量吧。不過,你爸爸會怎么說,可就不知道了……”

“還要跟爸爸商量……”吾一忍不住說道。

近來,爸爸很少在家。他經常待在東京,聽說是為了打什么官司。爸爸從不跟他說打官司的事,所以吾一對情況不太清楚。但爸爸偶爾回家,也是整天皺著眉頭。即便媽媽說和爸爸商量,可誰知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呢?這么干等著的話,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即使現在跟爸爸談這個事,官司還沒有打完的話……媽媽嘆了口氣,又打起精神糊起信封來。

吾一低著頭,默默地凝視著媽媽纖細的手指。

“啊,我想起一個好辦法!”吾一突然大叫起來,“媽媽,有辦法了,我也跟媽媽一起糊信封吧。這樣的話,可以掙到錢,上中學就沒問題了吧。”

唉,這孩子真是異想天開。他哪里知道,糊信封能掙幾個錢啊。阿蓮聽了吾一的話,心里越發難過了。

吾一卻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說:“我放學一回來,就開始干。我要是干這個,肯定特別快。”

“這可不行!吾一,男人吧,男人是不能干這種活兒的啊。”

“為什么?”

“不用問了,你還是好好學習吧。”

“學習……學習……不讓上中學還學習什么……不讓上中學還學習什么?”吾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你怎么能這樣說,這不是為難媽媽嗎?”

阿蓮再也忍不住了,用衣袖擦起眼淚來。

嗖!一個涼冰冰的東西粘到吾一的脖頸上。

就好像青蛙蹦到了脖子上似的,吾一急忙伸手一摸,觸到一個濕漉漉的小紙團。

“混蛋,居然拿紙團打我。哪個小子干的?”吾一剛一抬頭,一個紙團又打了過來。

他往前面一看,有一個人正端著竹筒槍,向他瞄準呢。竹筒槍還不止一支,有好多支呢。

吾一氣得要命,剛想把那些槍奪過來,只見竹筒槍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無數紙團紛紛向他飛來。

看到他沒有還擊,竹筒槍又笑了起來。那些竹筒槍的槍口,不知什么時候都變成了人的面孔。

這時,他聽見了媽媽說話的聲音。

媽媽一說話,那些面孔立即消失了,笑聲也聽不見了。

“噢,你們輸嘍!”

吾一想這樣歡呼,卻喊不出聲音,真是怪了。不過他想,媽媽來了,太好了。

“可是,你……”

“那怎么可以啊!”

媽媽的聲音像和煦的微風,不時地從吾一耳邊吹過。四周很安靜,所以雖然沒有聽清說的什么,但媽媽柔和的聲音,輕柔地拂弄著他的耳朵,吾一感到特別舒服。

和煦的微風中,一直夾雜著呼呼作響的狂風,不知何時那狂風變成了低沉沙啞的說話聲。

“那個事,你跟他說了嗎?”

“沒有說,但是孩子對我提到儲蓄的錢時……”

“好啦,那個事先不說了。最要緊的是,能不能想辦法籌些錢呀。”

“可是,你還要錢……”

“真是難辦啊……有沒有什么辦法啊……真是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要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啊,你說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要是個女孩子,馬上就有錢了啊。”

“別開這種玩笑了。他在那兒睡覺呢!”

吾一感到好像被人抓住了脖領子,扔進了河里。他已經完全從夢境中醒了過來。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是個女孩子就好了呢?為什么是個女孩子,馬上就有錢了呢?他蜷起雙腿,團著身子,傾聽父母談話。

可是,當媽媽一說“他在那兒睡覺呢”之后,爸爸的聲音馬上壓低了,下邊的話幾乎聽不見了。

吾一想,爸爸什么時候回來的呢?一定是我睡著了之后回來的。現在他們在談論什么呢?

老是一個姿勢很難受,吾一一骨碌翻了個身。

“你看,他不是在翻身嗎?”

媽媽的聲音,又突然飄進了吾一的耳朵。

吾一仍蜷著腿,屏著呼吸,偷聽著父母在談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爸爸還沒有起床。吾一怕挨爸爸訓斥,急忙上學去了。

放學回來一看,爸爸已經不在了。媽媽說爸爸又去東京了。

“爸爸是因為生了氣才走的嗎?”

“……沒有生氣啊……”

媽媽仍然在糊信封,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

雖然吾一想問問媽媽,上中學的事同爸爸說了沒有,但他故意沒有問。想到昨天夜里的交談,他覺得還是不問的好。

今天,吾一在學校里一直反復地想爸爸的話。并非他想要這樣琢磨,可是無論在課上還是在做游戲,那些話總像云彩一樣飄浮起來,充滿了他的腦海。他怎么也想不通“要是個女孩子就好了”的含義。女孩子怎么可能比男孩子有用呢?一想到這兒,他就堅決地把爸爸的說法否定了。

與此同時,某種松散而朦朧的念頭逐漸成形,沉淀在他的心底。這個念頭促使他下了個決心。

雖然媽媽說糊信封的活兒很低賤,但幫家里干活,怎么能說是壞事呢?不管媽媽怎么說,我也一定要幫媽媽干活。我絕不可能是沒用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輸給女孩子。我幫家里干活,媽媽也會想辦法幫我上中學的。

打定主意后,放學一回來,吾一就從廚房里找來個小木箱,坐在媽媽旁邊。

“媽媽,給我糨糊。”

“干什么?”

“我也幫你糊信封。”

“吾一,昨天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能干這種活兒。”

“可是,媽媽剛才在打盹兒呀!”

被兒子這么一說,阿蓮不由得紅了臉,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想打起精神來,可今天眼皮沉得不行。

“媽媽,你太累了,讓我替你干一會兒吧。”

“可是,你干不了啊。”

“我會干。這活兒有什么難的。先這樣疊一下,再這樣一下,就行了吧?”

吾一拿起一個信封,比畫了幾下給媽媽看。媽媽覺得他糊得挺像那么回事,不禁露出了微笑。

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阿蓮都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糊信封,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可是,今天她實在太疲倦了。她根本沒想打瞌睡,可稍一放松,就迷迷糊糊起來。再加上丈夫昨夜回來,直到剛才一直陪著他,所以,糊得很不順手。今天必須交的活兒還堆積如山呢。一想到這兒,她就心急如焚。

吾一連干活坐的箱子都搬來了,要幫自己干活,既然這樣,就只限今天,就今天這一次,讓他幫著干點兒吧。多少幫著糊幾個,也好一些。而且孩子也是一片孝心,硬不讓他干,反而傷了孩子的心。

“那你就糊幾個試試吧。”

媽媽說著,拿了一沓灰色信封紙,遞給吾一。

“不是糊一點,要糊好多好多。我要拼命干活,不去玩啦!”

吾一接過紙,學著媽媽的樣子,在紙的一邊刷上糨糊,起勁地糊起信封來。

阿蓮本想稍微休息一下,可是看看身邊堆積著的紙捆,實在不能去休息。她只得依舊坐在原地糊信封。

她一邊糊,一邊瞅了吾一一眼。吾一笨拙地一個一個地糊著。媽媽看到兒子用滿是凍瘡的小手,一張張地疊著灰色信封紙,不禁心頭一酸。心想:要不是他爸爸忙于打官司,就不會讓孩子干這種活兒了……

“吾一,你不用太快,糊得仔細一些。”

“知道了。”

“不要把紙的正反面搞錯了喲!”

“啊,我知道。”

吾一頭也不抬,起勁地干著。

“你累不累?”

“一點也不累。”

接下來,屋里除了疊紙和刷糨糊的聲音外,什么聲音也沒有。母子倆就像墳地里的兩塊石碑似的,一直弓著腰埋頭干活。

“媽媽,糊完了。”

吾一把媽媽給他的那一沓信封糊完后,得意地遞給媽媽。

“啊,完了?謝謝!”

看著那些好歹被糊成的信封,媽媽放了心。但她接過信封,翻過來一看,臉色突然變得煞白。

“媽媽,你怎么啦?”

吾一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不會看不出媽媽臉色的變化。

“沒事,沒事。”

雖然嘴里這樣說,阿蓮眼里卻滿含著眼淚。因時間急迫,才讓孩子幫著干活,看來真是大錯特錯了。

原來吾一糊的信封,不只是第一個糊錯了,翻看了一下,所有的都糊反了,所以一個也不能用。本想讓他幫忙,結果反倒添了麻煩,真是越忙越添亂,阿蓮急得想哭都哭不出來。她以為事先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看來還是沒有說清。

阿蓮停下手里的活兒,趁著糨糊還沒干,趕緊把吾一糊的信封一張一張地揭開。

“我糊的這些,都錯了嗎?”吾一放在木箱上的手指顫抖起來,“要是糊錯了,我來拆了重新糊。”

“不用了,你不用糊了。”

“為什么?”

“這個活兒吾一還是干不了啊。”

“不,我干得了。別擔心。”

“你已經糊了不少了。讓你幫著干的話,更費時間,你就干這些吧。”

阿蓮就像給小魚開膛一樣,把那些已糊好的信封一個一個地揭開,其中也有不好揭開的,發出刺啦一聲。

吾一看到給媽媽添了麻煩,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既抱歉,又委屈,他趕忙用青布衣袖緊緊捂在眼睛上。

“吾一,不是你的錯,哭什么呀。好啦,好啦,別哭了。”

“……”

“你干得很好啊,根本不能怪你。讓你干這種活兒,是媽媽不好啊!”

阿蓮邊說邊從腰帶里取出錢包,拿出一個銅板,放在吾一的木箱上,說:“好啦,這是你今天的零花錢。”

但是,一向理所當然拿著的零花錢,吾一卻沒有伸手去拿。不但沒有拿,媽媽一說零花錢,他的眼淚又奪眶而出。他猛地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啊?去玩嗎?”

吾一沒有回答,跑出了家門。

雖然跑出了家門,但吾一沒有心情跑到大街上去,就在家門外面蹲了下來。

“吾一!”

媽媽在屋里叫他,吾一也不回答,一直低著頭,凝視著地面。

地上積著薄薄一層不知什么時候下的殘雪,經白天的陽光一照,開始融化了,在吾一的腳底下形成了一個小水洼。

冷風吹過來,水洼上皺起一層烤豆餅皮般細細的波紋。水洼上的那層薄薄的皮微微顫抖著,吾一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

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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