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游成渝,初事干謁
開元八年(720)春,李白二十歲,出游成都,并謁見益州大都督府長史蘇颋。
后作《上安州裴長史書》記其事云:“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據兩《唐書·蘇颋傳》及《通鑒·唐紀》,開元八年正月,宰相蘇颋罷禮部尚書,“俄知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故知李白游成都謁蘇颋事當在該年春。李白謁蘇颋時,當曾獻有大賦,故颋謂之“下筆不休”。此前所作《明堂》《大獵》二賦,或即是歟?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二引蘇颋《薦西蜀人才疏》云:“趙蕤術數,李白文章。”可見李白不僅受到蘇颋贊揚,而且受到蘇颋推薦,但無結果。其原因在以后各章中將會逐漸呈現。
《登錦城散花樓》一詩當作于此時。詩云: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此詩“極目散我憂”一句,使全詩在酣暢游興中微露失意痕跡,或即因干謁無成之故。
李白游成都后并未返里,而有渝州之行。當時名士李邕適為渝州刺史,此行必是謁邕。《上李邕》《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二詩當作于是時。
《上李邕》詩云: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此詩詹锳系于天寶五載(746),其下注云:“錢謙益《少陵年譜》于天寶四載下注云:‘李邕為北海太守陪宴歷下亭,李白高適均有贈邕詩,當是同時。’據錢說當是天寶五載夏間于濟南作。蕭(士赟)曰:‘此篇似非太白之作。’朱諫曰:‘按李邕于李白為先輩,邕有文名,時流推重,白至京師,必與相見,白必不敢以敵體之禮自居,當從后進之列。今玩詩意,如語平交,且辭意淺薄而夸,又非所以謁大官見長者待師儒之禮也。白雖不羈,其贈崔侍御、韋秘書、張衛尉、孟浩然等,作辭皆謹重而無褻慢之意,次及徐安宜、盧主簿、王瑕丘、韋參軍、何判官等,雖有尊卑之殊,俱盡歡洽之情,無有漫辭,矧李邕乎?以此益可疑矣。’按錢氏絳云樓藏有《李翰林草堂集》,當是未經樂史及宋敏求增訂之本,李集板刻,此為最善。錢氏所為少陵詩箋及年譜亦最審慎,今錢氏既稱白有贈邕詩,則此首或見于古本,不致為偽作也。且朱諫以此詩為白在京師作,按白游長安時,邕方為靈昌太守,必無相見之理,朱氏亦失之不考。”(《李白詩文系年》)詹氏辨別此詩真偽之說,良是。蕭、朱二氏以此詩為偽作,大聵。然詹氏系此詩于天寶五載(746),李白四十六歲時,亦未諦。
竊按詩中既有“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之語,自應是早年所作。正緣作時尚是年少后生,初入世途,未諳“謁大官見長者待師儒”之禮,又兼年少氣盛,如初生之犢,故于李邕敢以敵體之禮自居,如語平交然。若謂作于天寶五載,時白已年近半百,何能自稱“年少”?且已富于閱歷,又何至唐突若是?天寶五載夏,白與李邕及杜甫、高適相會于濟南時,作有《東海有勇婦》一詩,中有句云:“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于邕之德政頗加揄揚,對邕之態度與此詩迥異,其非同時之作甚明。
又按李邕開元初葉曾為渝州刺史(此事兩《唐書》本傳皆失載),見《通鑒·唐紀》:開元六年(718)十一月,“宋璟奏:‘括州員外司馬李邕、儀州司馬鄭勉,并有才略文詞,但性多異端,好是非改變;若全引進,則咎悔必至,若長棄捐,則才用可惜。請除渝、硤二州刺史。’”又見《金石萃編》卷七十二《修孔子廟碑》(今碑石猶存,在曲阜孔廟),碑末文云:“朝散大夫持節渝州諸軍事守渝州刺史江夏李邕文”,“大唐開元七年十月十五日立”。似此,開元八年李邕當在渝州任上。
再看《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一詩:
桃竹書筒綺繡文,良工巧妙稱絕群。靈心圓映三江月,彩質疊成五色云。中藏寶訣峨眉去,千里提攜長憶君。
“桃竹”為巴渝特產。左思《蜀都賦》云:“于東則左綿巴中……其中則有巴菽巴戟,靈壽桃枝。”劉淵林注:“桃枝,竹屬也,出墊江縣,可以為杖。”漢墊江縣,唐為石鏡縣,屬合州,與渝州相鄰,縣南九里之銅梁山,出桃枝竹(見《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三)。杜甫有《桃竹杖引贈章留后》,蘇軾跋云:“桃竹,葉如棕,身如竹,密節而實中,犀理瘦骨,蓋天成拄杖也。出巴渝間。”《杜臆》:“桃竹即棕竹,川東至今有之。”桃竹既為巴渝特產,則題中之宇文少府當為巴縣縣尉,亦唯有如此,方與詩中“千里”二句相符,渝州距西蜀可謂千里。
由此可知,李白在游成都之后,登峨眉山以前,必有渝州之行,其謁李邕及《上李邕》之作即在此時。
《登峨眉山》一詩當作于游渝州之后。詩末有句云:“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儻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騎羊子,謂仙人葛由。王琦注:“《列仙傳》:葛由者,羌人也。周成王時,好刻木羊賣之。一旦騎羊而入西蜀,蜀中王侯貴人追之上綏山。山在峨眉山西南,高無極也。隨之者不復還,皆得仙道。”凌白日,凌跨白日,意即飛升成仙。此種出世之情,顯然是因為前此在成、渝二地干謁無成所致。每次干謁活動失敗以后,皆不免有出世之思,此在李白一生中屢見不鮮。
巴、蜀二地之干謁求薦活動雖告失敗,但在十年以后,李白將認為不虛此行,甚至會感到欣慰。今因此而有出世之思,未免可笑。亦青年李白一時之情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