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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講 偽科學與歷史認知

在英語中,“科學”這個詞通常只應用于自然科學。毫無疑問,自然科學與人的行為科學(有時被稱為社會科學或歷史)之間存在根本性的區別。這些根本性區別之一,在于獲取知識的方式不同。

在自然科學中,知識來源于實驗。事實是通過實驗確定的。自然科學家能夠控制變化,這與人的行為學者相反。比如,在實驗室做實驗,自然科學家能隔離所涉及的不同因素,觀察當某一個因素改變時所產生的變化。自然科學的理論必須符合這些實驗——理論絕不能與實驗所確定的事實沖突。如果產生了沖突,他們就必須尋求新的解釋。而在人的行為領域,我們永遠無法控制實驗。在社會科學領域,我們所談論的事實與自然科學所指的事實絕不相同。人的行為領域的經驗非常復雜,由不同因素之間的相互影響而產生,所有的因素都會導致改變。

在自然領域,我們不知道最終的原因。我們不知道自然力量所“努力奮斗”的“目的”。有些人試圖將宇宙的目的解釋成為人所用。但這有問題:舉個例子,蒼蠅對人有什么價值?細菌呢?我們在自然科學中所知的不過是經驗。我們熟悉特定的現象,而且基于實驗發展出了一種技術科學。但我們不知道電是什么,不知道事情為什么這樣發生。我們不問這種問題。真要問,也得不到答案。如果說我們知道答案,這就意味著我們有“上帝”的思想。斷言我們能夠發現其原因,意味著我們有某種類似“上帝”的特征。

總存在著人類心智不能及之處——總存在一個領域,在其中探索得不到更多信息的領域。許多年以來,該領域的邊界已經不斷地被向后推得越來越遠。對自然力量的追溯已經超越了從前所認為的人類“終極”知識。但是,人類的知識一定會止步于某個“極據”(ultimate given)。法國生理學家克勞德·伯納德(Claude Bernard)在他關于實驗科學的著作中說道,生命本身就是某種“極據”,生物學只是確定了存在生命這種現象,僅此而已。

在歷史或人的行為領域,情況則不同。在此,我們能將我們的知識追溯到隱藏在行為背后的東西,我們可追溯行為的動機。人的行為意味著人致力于確定的目標。人的行為領域中作為“極據”的這個點是: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有明確的價值判斷,并對運用何種方式以實現其選定的目的有明確的觀念,受此激勵而行動。這種“極據”是個性(individuality)。

作為人類,關于人類實現目的的方式,我們知道其評價、原理和理論。我們知道在個體不同的動作背后有某種目的,知道每個人都表現出了有意識的行為,知道存在某種意義、某種理由。我們可以確定人們有明確的價值判斷,有明確的目標,而且運用明確的手段以圖實現這些目標。比如,某個外來者突然闖進一個原始部落,他雖然對原始部落的語言一竅不通,但仍然能在某種程度上解釋那些人對他所做的行為,解釋他們做事的目的以及用來實現目的的手段。如果他們忙忙碌碌地生火,往罐子里放東西,那么他通過邏輯便能將其解釋為他們在做飯。

研究價值判斷和行為方式并非人的行為科學所特有的。科學家的邏輯,即智力活動的邏輯,與每個人日常生活中所實踐的邏輯沒有什么不同。工具都是一樣的。目標不是社會科學家所特有的。即使孩子的哭泣和尖叫也有目的,他在行動,以得到想要的某樣東西。生意人也在行動,以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們理解人的行為科學,在與其他人做生意時,他們每天都在踐行這種理解,特別是在計劃未來時。

這種對理解經驗的認識論解釋不是發明了一種新方法。這不過是發現了每個人自古以來就在運用的知識。經濟學家菲利普·H.威克斯蒂德(Philip H. Wicksteed )出版了《政治經濟學常識》(The Common Sense of Political Economy),他引用歌德(Goethe)的名言作為他的座右銘:“人皆為之,鮮有人悟之。”(Ein jeder lebt’s, nicht vielen ist’s bekannt.)

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認為,理解(l’intelligence sympathique)是歷史科學的基礎。歷史學家收集資料以佐證他的解釋,正如警察探尋事實以求能得到法庭判決一樣。歷史學家、法官、企業家都是在收集到盡可能多的信息后開始工作的。

對自然科學的法則沒有做出任何貢獻的孔德,卻這樣描述他所認定的所有科學的任務:科學必須知道如何預測和行動。自然科學給了我們確定的方法來實現這一點。憑借物理、化學等學科的不同分支,技術人員就能設計建筑和機械,并預見運轉之后的結果。如果一座橋梁垮塌了,人們就會認識到犯了錯誤。而在人的行為中,人們不會認識到這種確定的錯誤,孔德認為這是一種失敗。

孔德認為,歷史不具有科學性,因此沒有價值。在他看來,不同的科學存在一定的等級。他認為,科學研究始于最簡單的科學,然后推進到更復雜的科學;最復雜的科學尚有待發展。孔德說,歷史是素材,復雜的研究從中得以發展。這種新研究是社會法則(a science of laws)的科學,這種社會法則相當于科學家們發展出的技術性法則。他將這種新科學稱為“社會學”(sociology)。他新創的這個詞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現在,世界各地的人都在研究社會學,寫關于社會學的東西。

孔德清楚地知道,一門關于人的行為的普遍科學已經在過去的100年間發展起來了,這就是經濟學或政治經濟學。但孔德不喜歡政治經濟學的結論。他沒有辦法反駁這些結論,也沒有辦法反駁推導出這些結論的基本規律。因此,他忽視這些結論和規律。追隨孔德的社會學家也顯示出了這種敵意和忽視。

孔德設想了科學性法則的發展。他譴責歷史只考慮單獨的事例,考慮在確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的地理環境下發生的事件。孔德說,歷史不考慮人類普遍所做的事,只考慮個人所做的事。但是,社會學家們沒有做孔德認為他們該做的事,沒有發展出普遍的知識。他們做的正是孔德所謂的無意義的事,只研究單獨的事件,而不是普遍性。比如,某個社會學報告討論的是“韋斯切斯特的休閑”(Leisure in Westchester)。社會學家也研究青少年犯罪、懲罰方式、財產的形式等。他們寫了大量關于原始人習俗的材料。的確,這些作品沒有研究君主或戰爭,主要研究的是“普通人”。但它們研究的仍然不是科學性法則,它們研究史實,對在某時某地曾經發生的事做歷史調查。然而,這種社會學的研究之所以具有價值,恰恰是因為它們所進行的歷史調查,對其他歷史學家常常忽視的人類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所進行的調查。

孔德的計劃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從歷史研究中不可能得出普遍性的法則。歷史觀察的總是復雜的現象,相互之間的聯系如此復雜,不可能以無可爭議的準確度將最終結果的某一部分歸于特定的原因。因此,歷史學家的方法與自然科學家的方法毫無共同之處。

孔德打算從歷史中發展出科學性法則的計劃從未實現。所謂的“社會學”要么是歷史學,要么是心理學。就心理學而言,我指的不是關于感知的自然科學。我指的是文藝心理學(literary psychology),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將其形容為理解歷史事實的科學,即人類對人類奮斗歷程的評價。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自稱是社會學家,但他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他的著作《宗教社會學》(Sociology of Religions)的第一部分“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研究了資本主義的起源。他將資本主義的發展歸因于加爾文主義。關于這一論點,他寫得非常有趣。但是,他的理論能否得到邏輯支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孔德有篇文章論“城市”,旨在討論如何對待城市或城鎮本身,試圖賦予城鎮普遍性的觀念。不過,他在某個方面非常明確,即非常明確地堅持這種方法比起討論某個城市在某個具體時期的歷史更有價值。而事實上,情況可能完全相反。歷史信息越具有普遍性,其包含的有價值的材料就越少。

至于未來,我們必須對如何理解未來事件形成某種觀念。政治家、企業家在某種程度上都面臨著這種情況。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應對不可預測的不確定的未來狀況。因此,可以說,政治家、企業家就是“關于未來的歷史學家”。

在自然界中,存在恒定的數量關系——特定的重量等,這些可以在實驗室中確定。因此,我們能夠對不同物品的數量關系進行測量和安排。隨著自然科學的進步,其研究越來越定量化,即從定性的化學反應到定量的發展。正如孔德所說的:“科學就是測量。”

然而,在人的行為領域,特別是經濟學領域,不存在這種恒定的數量關系。但是,人們所持的觀點與此相反,甚至到現在還有許多人不明白,在經濟學領域,不可能進行精確的定量解釋。在人的行為領域,我們只能就特指的個別情況做出解釋。

以法國大革命為例。歷史學家試圖解釋是哪些因素促成了革命。有許多因素混在一起。他們衡量每種因素,比如財政狀況、王后以及王后對懦弱的國王的影響等。所有這些都被認為起了作用。歷史學家通過運用心智工具,試圖理解這些因素,并賦予每種因素確定的重要性。但各種因素對結果到底產生了多大影響,無法準確回答。

在自然科學中,確定實驗事實不依賴于個人的判斷,也不依賴于特定科學家的氣質或個性。在人的行為中的判斷卻染上了理解和解釋之人的個人色彩。我談的不是有偏見的人,或者有政治偏好的人,抑或企圖偽造事實的人。我所指的僅是那些真誠的人。我不是指因其他學科的發展影響歷史事實而產生的差異,不是指知識上的變化對歷史解釋的影響。我也不考慮科學、哲學或神學的各種觀點對人們產生的不同影響。我只討論兩個歷史學家,他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完全一致,然而他們對促成法國大革命各個因素的相關性有不同的看法。在人的行為領域,不可能像對某種金屬的原子量那樣,取得完全一致的共識。就某個企業家或政客對未來運作的理解而言,只有以后的事件才能證明基于他們的評價所做的某些預言是否正確。

理解涉及兩種功能:一是確定價值,也就是對人們進行判斷,判斷他們的目標、他們的目的;二是確定他們運用什么方式來實現其目的。不同因素的重要性及其影響結果的方式只能是一種價值判斷。比如,在討論十字軍東征時,看起來主要原因是宗教,但還有其他原因。例如,威尼斯可以從建立貿易霸權中獲利。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決定事情發展過程涉及的各種因素的相關性。

經濟學中的歷史學派試圖將孔德針對社會學提出的一般規則同樣地運用于經濟學中。有人建議用別的東西來代替歷史——一種源自經驗的社會法則的科學,就像物理學從實驗室中獲取知識一樣。他們還認為,歷史方法是在人的行為領域研究問題的唯一方法。

18世紀晚期,某些改革者希望能修改當時的法律制度。他們指出法律制度的失敗與缺陷,希望政府以新法典代替舊法典。他們建議改革要與“自然法”一致。這種觀點研究認為,法律不是撰寫的,而是源于個體的本質。英國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是這種觀點的典型代表,他支持殖民地人民,后來則強烈反對法國大革命。德國法學家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Friedrich Karl von Savigny)是這種思維方式的支持者。在人民的精神這一方面,保守派接受了伯克一派的主張。該計劃在某種程度上在許多歐洲國家(普魯士、法國、奧地利,最后是1900年的德意志帝國)得到了實施,而且有時還相當成功。后來,反對制定新法律的意見出現了。然而,這些群體仍是現代世界的先驅。

歷史方法的學派認為,如果你想研究某個問題,那么你必須研究其歷史,不存在普遍規律。歷史調查是在問題存在時進行研究的。人們必須先知道事實。要研究自由貿易或貿易保護,你只能研究其發展的歷史。這與孔德所倡導的方法相反。

這一切不是貶低歷史。認為歷史不是理論、不是理論歷史,既不是貶低歷史,也不是貶低理論。我們只需要指出其中的區別。如果一個歷史學家研究某個問題,那么他可能會發現某些歷史趨勢在過去占了上風。然而,對于未來,他無法做此判斷。

人類由個人組成,因此無法做出預測。數學的概率法則不能預測任何特定的事例。大眾心理學除了告訴我們大眾由個人組成之外,也沒有別的。個人不是同質的物質。通過對群眾的研究,我們認識到,一件小事可能會帶來重要且廣泛的結果。例如,如果有人在擁擠的大廳里高喊“著火了”,引發的結果就與在一小群人中所引發的不同。同樣,在人群中,警察的權威和刑事審判與處罰的威脅就沒有那么強大。但是,如果我們研究不好個人,我們也就不能應對大眾。

如果歷史學家認定存在某種趨勢,那么這并不意味著趨勢是好是壞。認為存在某種趨勢與對其進行評價是兩回事。某些歷史學家曾說,與演化的趨勢相一致便是“好的”,甚至是符合道德的。但是,比如,有一種演化的趨勢是現在美國離婚的人比過去更多,或者另一種趨勢是識字能力增長了,那么,能夠僅僅因為其中某種趨勢是演化的,就認為它是“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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