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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講 行動的人與經濟學

人們普遍認為,只有商人、銀行家之類的人才對經濟學感興趣,而且,不同群體、社會的不同組成部分或不同國家都有各自不同的經濟學。由于經濟學是晚近才發展出來的科學,所以人們對這一知識分支的意義與內容存在許多錯誤觀念也就不足為奇了。

要指出常見的誤解是如何產生的,哪些作者需要對此負責,以及政治因素又起了什么作用,得花費大量時間。與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列舉這些誤解并討論公眾接受了這些誤解的后果。

第一種誤解就是以為經濟學不研究人們真實的生活方式與行動方式,而是研究經濟學創造出來的一個“幽靈”,一個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對應物的幻影。這種批評認為,真實的人不同于“經濟人”這個“幽靈”。

一旦消除了第一種誤解,又會出現第二種誤解,認為經濟學假設人們只受一種野心和動機的驅使,即改善他們的物質條件與自身的福祉。批評這種信念的人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利己的。

第三種誤解是,經濟學假設所有的人都是有頭腦的、理性的,而且僅受理性的引導。批評者說,實際上,人們可能受“非理性”的力量引導。

這三種誤解都是基于完全錯誤的假定而產生的。經濟學并不假定經濟人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人。經濟學唯一的假定是,人對所處世界中的某些狀況并非無動于衷,因此他試圖通過有目的的行動來改變其處境。如果一個人無動于衷、漠不關心、滿足現狀,他就不會采取行動。但是,如果一個人能區分不同的形勢,并且在他看來有機會改變境況,他就會行動。

行動就是根據因人而異的個人價值判斷來尋求改善所處狀況的。這并不意味著從超自然的視角或從上帝視角而言是一種改善。人的目的是以一種他認為更好的狀態來代替不那么令人滿意的狀態,他為此而努力。如果滿足了這種愿望,他就比以前更幸福。這與行動的內容無關,也與行動是出于自私還是無私無關。

要消除試圖區分“理性”與“非理性”時所產生的誤解,我們必須認識到,人們有意識所做的事都是在某種力量的影響下完成的,我們將其稱為理性。在這種意義上,任何針對確定目的的行動都是“理性的”。通常就“理性”與“非理性”所做的區分完全沒有意義。人們所引用的“非理性”例子是愛國主義,或在似乎有更為明智的行動時去買了一件新大衣或一張音樂會的門票。人的行為理論科學的假設只有一樣,即存在行動,也就是個人為了消除不適,為了以一種更令他滿意的事態代替不那么滿意的事態而做出的有意識的努力。這一假設不對行動的理由或內容做出價值判斷。經濟學是價值中立的。經濟學處理的是價值判斷的結果,而經濟學本身是中立的。

試圖區分“經濟”與“非經濟”的行動沒有任何意義。某些行動處理的是維持一個人生存的必需品——食品、住所等。其他的行動被認為受更高層次的動機驅使。但這些不同的目標所被賦予的價值因人而異,并且同一個人也因時而異。經濟學只關心行動,描述目標之間的區別是歷史研究的任務。

我們關于經濟規律的知識來自理性,而不能從歷史經驗中獲取,因為歷史經驗總是復雜的,不可能像實驗室中的實驗那樣進行研究。經濟學事實的來源是人自身的理性,也就是認識論上我們所稱的先驗知識(a priori knowledge),是一個人已知的知識。先驗知識與后驗知識(a posteriori knowledge)不同,后驗知識來自經驗。

關于先驗知識,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發展出了這樣的理論:人心生而是一張白紙,經驗則寫在這張白紙上。他說,不存在什么固有知識(inherent knowledge)。德國哲學家和數學家萊布尼茨(Leibniz)將智力本身作為一個例外。萊布尼茨認為,經驗并不是寫在人類心智中的空白紙上,人類心智中存在著某種動物不具備的心智結構,這種結構能夠讓人類將經驗轉化為人類知識。

我不打算介入“理性主義”(rationalism)和“經驗主義”(empiricism)之爭,即經驗與知識[英國哲學家和經濟學家約翰·穆勒(John Mill)稱之為先驗性的知識]之間的區別。然而,穆勒及美國的實用主義者也相信,先驗性的知識是以某種方式從經驗中得來的。

經濟學知識、經濟學理論等與經濟史及日常生活發生聯系的方式,與邏輯和數學對于我們理解自然科學的關系是一樣的。因此,我們能清除這種反自我主義,接受經濟學理論的教義源于理性的事實。邏輯與數學也都以類似的方式源于理性。數學領域沒有實驗與實驗室研究這種事。按照一位數學家的說法,他所需的設備不過是一支鉛筆、一張紙以及一個廢紙簍——他的工具是心智。

但是,我們可能會問,既然數學是純粹由人類心智發展而來的,完全不涉及外部的世界與現實,又怎么能用來理解存在并運行于我們心智之外的物質宇宙呢?對于這個問題,數學家亨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é)和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都曾經做了回答。經濟學家也可就經濟學問相同的問題。我們坐在椅子上,完全憑自己的理性、自己的心智發展出來的某種東西,怎么能用來理解市場和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呢?

這是因為,每個人的活動——所有的行動——皆源于理性,與我們的理論同源。在市場上、政府中、工作時、休閑時、做買賣時,人們的種種行動皆受理性引導,受某人在喜歡的東西與不喜歡的東西之間所做選擇的引導。理性是達成解決方案的方式,不管這種解決方案是好是壞。每次行動都意味著以一種狀態代替另一種狀態,就此而言,每次行動都可被稱為一次交換。行為的人希望以他喜歡的狀態代替不太喜歡的狀態。

自然科學的起點是由實驗所確立的各種事實,從這些事實出發而建立的理論越來越抽象,越來越具有普遍性。最后的理論非常抽象,以致普通人幾乎無法理解。這無損于它們的價值,只要它們能被少數科學家理解就足夠了。

在先驗性的科學中,我們從某個普遍的假定出發——采取行動是為了以一種狀態代替另一種狀態。這一理論——很多人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理論——推導出了其他概念,這些概念越來越容易理解,也不那么抽象了。

自然科學的發展是從具體到抽象,經濟學的前進方向與之相反。自然科學能夠建立恒定的數量關系。而在人的行為的領域,沒有這樣的恒定關系,因此沒有測量的機會。價值判斷激勵人們行動,產生了價格和市場活動,卻無法測量。價值判斷有程度之分,有等級。人們不說A與B相等,或A比B多或少,他們說“我更喜歡A而不是B”。他們沒有數量判斷。這一點被誤解了2000年。即使在今天,還有許多人,甚至是杰出的哲學家,完全誤解了這一點。市場的價格體系正是從價值與偏好的體系中產生的。

除了別的著作,亞里士多德(Aristotle)還描寫過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屬性。他錯了不少。如果他就女人的問題問過他太太,他就能發現他在某些方面犯了錯,他會學到不同的東西。他還談道,如果兩樣東西在市場上交換,那么它們必然具有某種共性;它們之所以能夠互相交換,是因為它們是相等的。關于這一點,他也錯了。如果兩種東西相等,那么有什么必要交換呢?如果你有一美分硬幣,我也有一美分硬幣,那么我們不會交換,因為它們是一樣的。因此,如果存在交換,那么交換的物品之間必然有什么不相等,而不是相等。

馬克思將他的價值理論建立在這種論述之上。龐巴維克在其所著的《資本與利息》(Capital and Interest)一書的第十二章(第一卷“利息理論的歷史與批評”中的“剝削理論”)中評論了這種理論。過了很久,亨利·柏格森在一本備受推崇的著作中談到宗教道德的兩種來源,他也接受了同樣的謬論——如果兩種東西在市場上交換,那么它們必然在某個方面是相等的。但是,相等的東西之間不會有交換,交換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們不相等。你之所以不怕麻煩地到市場上買東西,是因為你認為一塊面包比你為它所支付的貨幣價值更高。人們之所以購買東西,是因為當時他們更喜歡這些東西而不是金錢。交換絕不會出于受損的目的。行動的人絕不悲觀,因為他的行動受現狀能夠改善的想法激勵。

行動的目標是以采取行動的人認為更適宜的狀態來代替之前的狀態。在其狀態中,價值的改變,如果是正值,就被稱為“獲利”(gain);如果是負值,就被稱為“虧損”(loss)。這種價值純粹是心理上的,不能被測量。你只能說這種價值多一點或少一點。唯有當商品在市場上與貨幣相交換時才能被測量。單就行動自身而言,它沒有數學上的值。

但是,你會說,這與我們的日常經驗相矛盾。是的,因為我們的社會環境使計算成為可能,只要各種東西都與一種共同的交換媒介——貨幣——相交換。當與貨幣進行交換時,我們就能以貨幣形式進行經濟計算,但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

(1)必須有私人所有權,不僅是產品的私人所有權,而且包括生產手段的私人所有權。

(2)必須有勞動分工,因此生產是為了滿足他人需求的。

(3)必須在一個共同的基準下進行間接交換。

大體而言,只要滿足這三個條件,我們就可以建立某些數學上的值,雖然這些值并不精確。這些測量結果之所以不準確,是因為其衡量的是昨天發生的事,是歷史上的事。商業財務報表看起來是精確的,但即使是記為“多少美元”的某種存貨的貨幣價值,也是對預期未來的估值。關于設備與其他資產的價值也是估算的。通貨膨脹的真正問題是,它歪曲了這些計算,從而引發了不幸的問題。

不是所有類型的組織或社會都必然存在貨幣計算。在經濟活動剛出現時,貨幣計算不存在。最早的人類也有行動,人類始終都有行動,但經過了千萬年,人類才演化出了勞動分工,以及使貨幣計算成為可能的金融工具。中世紀時,貨幣計算逐步發展。在早期的發展階段,人們缺少我們今天認為不可或缺的許多特性(在計劃經濟下,這些條件會再次消失,從而使計算和測量變得不可能)。

由于自然科學的量化性質,人們能夠運用技術來制訂計劃、修建橋梁。如果你知道需要修建的是什么,那么基于自然科學的技術就足夠了。然而,問題是:應該修建什么,以及應該做什么?技術人員回答不了這些問題。

生活中的生產原料是稀缺的。不管我們怎么做,生產要素都不會剩下,都會有別的項目需要。我們始終都會有其他迫切的需求。這是商人在計算得失時納入考量的因素。若某個商人因為成本太高,決定反對某個特定的項目,那么這意味著公眾不打算為這種使用原材料的方式買單。可得的生產要素要實現最多的能滿足最為迫切需求的項目,我們不要將生產要素從較迫切的用途轉移到不那么迫切的用途,從而造成浪費。

要確定這一點,我們必須能夠比較不同生產要素的支出。比如,我們要在城鎮A和城鎮B之間修建一條鐵路。假設城鎮A與城鎮B之間有一座山,那么修鐵路有三種可能:翻山、穿山或繞山。我們必須有一個共同標準來計算相對價值,但這只能給出貨幣情況的圖景。這不是測量,而是根據現在的需求與形勢所做的評估。明天的條件會有所不同。一個商業項目的成敗取決于是否成功地預測了未來的可能性。

試圖發展出量化經濟科學的問題在于,許多人認為理論經濟學必須遵循其他學科的演化進程。自然科學在本質上是從定性發展到定量,于是許多人傾向于相信經濟學也必然產生同樣的趨勢。然而,經濟學中不存在恒定的數量關系,因此不可能測量。而若沒有測量,經濟學的定量化發展就不能產生。經濟學中的量化事實屬于經濟史,不屬于經濟學理論。

保羅·道格拉斯(Paul Douglas)最近評論了一本名為《測量需求彈性》(Measurement of the Elasticity of Demand)的著作(道格拉斯是美國參議員,他甚至希望日后能謀得更高的政治職位)。道格拉斯認為,經濟學應該成為一門精確科學(exact science),像化學中的原子量那樣具有定值(fixed values)。但該書本身涉及的不是定值,而是一個特定的國家(美國)在一個確定時期的經濟史。如果考慮另一段時間或另一個國家,結果則有所不同。我們在這個宇宙的框架下操作,原子量不會因時因地而改變。而另一方面,經濟價值和經濟數量卻隨著時間和地點的變化而變化。

經濟學是人的行為的理論。這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事實,比如,土豆的用途被墨西哥原住民發現,被某個英國人帶到歐洲,之后傳到全世界。這個歷史事實對愛爾蘭這樣的國家有重要的影響,但是從經濟學理論的角度來看,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

當你在經濟學中引入數字時,你就不再處于經濟學理論之中,而是進入了經濟史的領域。經濟史當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領域。在人的行為領域,統計學是歷史研究的一種方式。統計學描述事實,但除了該事實,什么也證明不了(確實,有些統計學家是“騙子”,而且事實上,某些效力于政府的統計學家得到任命很可能只是因為這個目的)。

有些人可能會曲解這些表述,斷定經濟學作為一個純粹的先驗性的科學,其目的是發展一個未來科學的計劃,而且經濟學只是一種閉門造車的理論。這些看法都是錯的。經濟學不是一門尚不存在的科學的計劃,也不僅僅是純理論者的科學。因此,我們必須拒絕某些人所說的通過歷史來研究人的行為的觀點。歷史很重要,但你不能靠研究過去來處理今天的情況。情況在變化。

舉例來說,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The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發布了一份分期付款銷售的報告——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通貨膨脹前夕以及政府限制信貸前夕的分期付款銷售的情況。當這個研究完成時,它就已經“死”了,它處理的是過去的情況。我不是說這沒有用。聰明的人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但要記住,這不是經濟學,而是經濟史。他們研究的其實是最近的經濟史。

達爾文(Darwin)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研究動物時發現,當解剖動物用以研究時,動物已經被殺死了,因此人們無法真正研究這個動物——無法研究生命本身。

經濟學同樣如此。人們無法描述當前的經濟體系,只能描述過去。人們無法通過研究過去來預測未來。經濟史學家經常以“經濟學”的名義教授經濟史。即使你對過去無所不知,你對未來仍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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