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赤水鎮還在晨霧里打著盹。
河畔的柳樹濕漉漉地低垂著枝條,風吹過,霧被撕開一層淺白的褶皺,像一封未曾寄出的舊信,在晨光里緩慢展開。
林澄騎著那輛用了七年的舊電摩,穿過清冷的街巷,順著沿河小路一路拐進鎮檔案館。
檔案館建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灰磚青瓦,門前一棵老槐樹,枝干嶙峋,像一只疲倦的手,撐住屋檐斜斜的影子。她推門進去時,老館員老許正端著一盞茶坐在門口曬太陽,嘴角叼著一根旱煙,打著盹。
聽到腳步聲,老許睜開一只眼,看了她一眼。
“喲,是林家的丫頭。”他吐出一口白煙,語氣半真半假地感慨,“你祖母走得早,倒是你還記得來看這些老玩意兒。現在年輕人,誰還記得赤水河底沉過人。”
林澄摘下頭盔,額前發絲有些凌亂,臉色比清晨還冷淡。
“我想查查前晚赤水河打撈上來的那壇酒。”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內部登記應該有存檔。”
老許瞇起眼:“你也聽說那壇‘無名酒’響過?酒響三聲,燈主現身——是古話了。你祖母信這個。”
“我只是想確認它的來歷。”林澄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紅章申請函,遞過去。
老許接過看了幾眼,眼皮抬起一點,又落回去。他嘆了口氣,沒有再多問,起身拄著拐杖往里走去。
檔案館的燈是黃的,墻上爬滿了時間的痕跡,舊紙的味道混著塵埃,像另一個世界的呼吸,在房間每一個角落慢慢翻涌。
不到十分鐘,一摞檔案就被放在了她面前。
“這個月的河面巡檢記錄都在這兒。”老許說著,將一張略皺的登記卡遞過來,“你要的那壇酒,是凌晨四點三十五分被巡船發現的,位置靠近中游淺灘。”
林澄點點頭,低頭翻查。
罐體編號、發現時間、運送人、暫存地點……記錄詳盡而冷靜,仿佛那壇酒只是件普通的遺物,而非一個“回歸”的魂。
“奇的是,”老許一邊坐下,一邊說,“那壇酒貼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郎酒老封標,但陶土分析……卻是百年前的配方。”
“也就是說,它曾被重新封存過。”林澄低聲重復。
“很少見的事。”老許搖頭,“真正的魂壇,一般不會再封。有人動過它,卻沒有留下身份。”
林澄指尖頓住。
她翻到最后一頁,一份酒壇附屬物品記錄表——
持壇人:未知。編號登記失敗。
身份證明:無
附帶物品:一枚未熄銅芯燈芯(已取出)
人名備注欄:空白。
但在空白處,有一筆被用力寫下又劃掉的字跡:
“宋”
僅一個字,卻深深壓在紙面之下,墨水滲透,幾近撕裂。
林澄盯著那一筆,眼中起了波瀾。
她伸手,指腹輕輕摩挲那道劃痕,像在觸碰某個舊人的遺愿。
“你見過寫這字的人嗎?”她將文件遞到老許面前。
老許接過,皺著眉看了幾秒,忽然說:“像你父親的字。”
林澄呼吸一窒。
“可你父親……”老許嘆了口氣,“他十年前就失蹤了。那之后再沒人用過這老筆法。”
林澄沒有回話,只低頭重新看那一頁。
“宋”字之下,被涂黑的線條仍隱約透出筆鋒。她記得父親寫字時,習慣在字的末筆微微回鉤,像是留一口氣,藏一點余溫。
她又翻了幾頁,發現物品移交表中還附著一張內勤小條:
【銅芯燈芯已封存,提取人未留名,提取時間:前日傍晚。】
那時間點,正好在她祖母遺物銅芯發熱之前。
她忽然感到喉嚨發緊。
她記得那晚回莊園時,銅芯是在她手中自行發光——那種青微的火,不像是點燃,而像是回應。
回應誰?
林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男人濕漉漉的眼神。
——你是誰?
——我不知道。可你手上的燈,叫我回來。
她第一次開始懷疑,也許,他不是一個被喚醒的魂燈之人。
也許,他就是那盞燈。
而那盞燈,原本是為誰守著的?
“你父親……”老許緩緩開口,“以前常來檔案館看這些酒壇資料。他說有些酒,不是為了喝,是為了‘記住誰’。”
林澄抬眼看著他。
老許似是想起什么,又說:“你知道鎮上那壇‘望魂酒’嗎?那是你父親留下的最后一壇。”
“他說,那壇酒里,藏著一個不該被忘記的人名。”
林澄的指尖微微發冷。
她忽然明白,父親十年前的失蹤,可能并非意外。而那盞她從祖母那里繼承下來的銅芯,也許本就不是留給她的。
而是替她“點亮”的。
她合上檔案冊,站起身,陽光正透過老槐樹的枝條灑進來,像燈火穿過層層水霧。
她忽然想起一句祖母說過的話:
“魂燈之名,非命定不能呼。”
她一直以為那是說“魂”的命,直到現在才恍然——
也是說“她”的命。
她走出檔案館時,天已經徹底亮了。街角的早點攤冒著蒸汽,空氣里飄著油條的香味。
可她什么都沒聞見。
那盞燈,仿佛還亮在她心里。那道“宋”字,仍烙在眼底,揮之不去。
也許,她該再回一趟后山工棚。
看看那個男人此刻有沒有醒來。
看看他,是不是她父親用盡命運的代價,喚回的那一盞——
魂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