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澄將那男子安置在郎酒莊園后山的舊工棚里。
那里曾是她祖母生前釀酒的小作坊,偏僻、封閉,遠離人群。年深日久,草木已爬滿屋檐,門前的青石板被風雨打磨得光滑冷硬。如今只剩一張塌陷的木床、一口蒙塵的廢壇,還有墻上早已風干脫落的酒花圖紙,猶如舊時光擱淺在這里,沉默地守著一盞遲遲未亮的燈。
夜深。風從赤水河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氣,在檐角滴下沉緩的聲響。
林澄推門而入,點亮那盞掛在梁上的油燈,光亮晃了一下,勉強照亮四方。她將那枚銅燈芯取出,置入桌前舊燈盞中,小心地撥燃。
一瞬之間,燈火跳動起來,像是被久別重逢的氣息喚醒了。
她坐在桌前,眼神落在那微顫的燈芯上,思緒被光火牽引著,緩緩溯回多年以前——
——
那是她十歲那年,赤水河封凍前的最后一夜。
祖母將她帶到那間如今早已廢棄的釀酒屋。屋外大雪初停,冰霜覆滿枝頭,而屋內卻溫暖干燥,釀酒的火仍未熄。祖母一邊燒水,一邊用銀針在她指尖點血,神情專注而莊嚴,嘴中低低念著不成調的古咒。
“魂燈不傳三代,守燈人不過兩脈……我們這支,已斷?!?
林澄疼得皺眉,卻沒有哭。她察覺到祖母的手有些發抖,不似往常那樣穩重。
“你娘不是不想回來……”祖母盯著她指尖的血滴滑入銅芯,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靜,卻忽然濕了,“她是走不脫。”
林澄睜大眼睛:“你說……那一年的封壇夜,她替我爹守了一壇燈魂?”
祖母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那枚銅芯仔細包起,小心翼翼地收進她掌心,像是交托命脈。
“那壇,是她自己選的。”祖母終于低聲說。
“可選魂是違禁的。”林澄脫口而出。
“違禁的事,總得有人做?!弊婺嘎曇舻蛦。澳愕悄昊晡礆w,她不信命……后來,她就再沒回來?!?
那一晚,林澄睡在作坊的舊床上,夢里看到母親站在赤水河邊,一盞燈火忽明忽暗,水面倒映著她模糊的臉。夢醒后,她問祖母那是否真的是夢,祖母卻只是嘆了一聲,把所有關于魂燈的事封進沉默里。
三年后,祖母也走了。
沒有預兆,沒有遺言,只在她床頭放下一封發黃的信,和最后一句警告:
“若你手中之燈自行亮起,必有魂不歸。那時你便知,守燈人從來不是守燈——是守命?!?
——
燈芯“嗤”的一聲閃動,把林澄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她抬眼,看向工棚角落那張舊床。
那個男人依舊沉睡著。他的臉側向一邊,眉間緊鎖,額角滲出薄汗,胸口起伏紊亂,如正陷入極深的夢魘。
林澄緩步走近。她能感覺到空氣里那種詭異的躁動——就像那晚封壇時,酒壇破裂前的那種氣息。
銅燈芯似乎與他產生了某種微妙的感應。火光時亮時暗,像是回應,又像是掙扎。
她蹲下身,將掌心靠近那團微弱的光:“你到底是誰?”
不知是風動燈影,還是某種無形的力量觸發,下一刻——
他忽然睜開了眼。
黑得深沉的眼瞳沒有焦距,卻死死盯住了林澄。他開口,聲音低啞、艱澀,像是從水底抽出的:“別熄燈……別讓我回去……”
林澄怔住:“你醒了?”
但他沒有回應,眼神卻在她臉上游移,像是在試圖辨認什么。忽然,他抬起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是誰?”
林澄皺眉,卻沒掙脫:“你問我?你才是該回答的人。”
男子喃喃道:“我……不知道。只記得水,很深的水……有人喊我……叫我回來?!?
林澄輕聲問:“是誰喊的?”
他緩緩轉頭,看向那盞搖曳的油燈:“不是誰……是燈?!?
“你手上的燈,把我……點醒了。”
林澄看著他的神情,那并不是假話。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他記得燈。就像魂燈記得魂的歸路。
她試探著問:“你看到什么了?在哪壇酒里?”
男人垂眸,良久之后才緩緩開口:“一座橋,一場戰火,還有你……不是現在的你,是穿著燈衣、手持青燈的你?!?
林澄心頭一震。
燈衣,是古魂燈師才有的身份象征。
“你記得我?”
男人閉上眼:“不……我記得的是‘你守的那盞燈’?!?
她愣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你叫什么名字?”她再問。
男人沉默半晌,低聲答道:“宋……宋執?”
他像是自己也不確定,語調虛浮。
林澄站起身,盯著那張有些陌生卻又莫名熟悉的臉。這個名字,她曾在祖母的舊燈錄中見過。
“宋執,癸酉年封魂于赤水,未歸?!?
一個被封魂在酒壇中的魂燈師。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她點醒的。他從那壇“無名酒”中歸來,并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那盞燈芯,是他在百年前曾“守過”的燈。
魂燈認主,跨越的不只是生死,更可能是宿命。
林澄握緊了銅芯,燈火在她指間微顫。
祖母說過,魂燈不是照亮,是引路。
而有些路,一旦點亮,就再也沒有回頭。
她低聲喃喃:“你是被我點亮的魂……還是……注定來點亮我這盞燈的人?”
油燈跳了一下,像是在回答,也像是笑了。
窗外,一陣風卷過,吹動門縫邊那一角紅紙符,發出“嘩啦”的輕響,像是有人在遠處低語:
——守命者,終歸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