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乍現(xiàn)，一切隨之沉沒。

林澄猛然睜開眼，呼吸一滯。

她不再站在渡魂山的巖石之上，四周天地如被火焰吞噬后的殘影，唯有腳下，是一片漂浮著霧氣的血色水面。水面詭異地平靜，泛著淡淡紅光的液體無聲流淌，似血非血，似火非火，空氣中有灼燒后的焦味，卻又夾雜著魂香般的幽幽香氣。

這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條河。赤河無聲，河霧氤氳，仿佛連時間也被凍結(jié)。

河水之中，浮沉著數(shù)不清的燈盞。那些古舊的燈盞，有的已殘破焦黑，有的歪斜倒扣，像是從冥古流傳而來的碎片，但每一盞燈中，都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魂芒。

林澄心口猛地一跳，一種不安從心底升起。

“宋執(zhí)？”她低聲喚。

回應(yīng)她的，是遠(yuǎn)方傳來一聲低沉的燈鳴，如銅鐘被指尖輕叩，在血霧中震蕩開來。

霧氣微動，一道身影緩緩浮現(xiàn)。

那是一個老人，身披如彝錦般斑斕的紋斗篷，手中提著一盞藤燈。奇異的是，他的雙眼被一塊火紅布條緊緊蒙住，仿佛視而不見。他腳下無影，整個人如從河霧中長出，腳趾未沾一滴水。

“魂火界，不許同行。”老者聲音空靈，如遠(yuǎn)山回響，“一人一燈，一魂一試。你若執(zhí)意前行，需先渡‘忘川赤河’。”

林澄警覺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是誰？”

“我曾是魂燈的守舟人，也是你外祖母送燈的弟子。”他微笑，聲音蒼老而篤定，“你踏上這條河，是命定之事。赤魂之血，注定要回到火河之源。”

“我想找一個人。”

“你找的，從來不是他。”老者低聲道，“你是在找你自己——那個你在歲月與遺忘中親手丟棄的自己。”

話音落下，赤河深處傳來水聲，一艘由藤木編制的小舟緩緩升起。舟身遍布彝族圖騰與古老符紋，舟心處懸著一枚熟悉的玉飾——通體赤紅，宛如滴血，正是她母親瘋魔前日夜摩挲的“紅燈玉”。

林澄的瞳孔一震，那枚玉，她太熟悉了。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件東西，也是她從未理解其意義的遺物。

“此舟只渡亡魂與記憶。”老者緩緩道，“你若坐上它，就必須面對你失去的——你所忘記的、被封印的、被避開的所有記憶。”

林澄沉默良久，目光穿過迷霧，仿佛能透視到河對岸某個微弱的存在。終是咬牙，邁上了那艘小舟。

舟身入水的一瞬，四周燈盞隨之震動，如同受感召般緩緩升空。一盞盞燈中火焰亮起，化作幽影，在她身側(cè)盤旋。

那些不是燈火，而是——記憶。

她看見自己幼年時，在郎酒莊園的后山捧著一盞小小的試燈，蹲在地上一遍遍吹拂；她聽到母親在魂燈廟前低聲吟唱送燈歌，聲音悲涼而溫柔；她甚至看見父親林慎之在魂燈廟前怒吼著擋在一位戴骨冠的彝巫面前，喉嚨嘶啞：

“那盞燈不該由她繼承，她是我女兒！”

“但她是赤魂之女，生于天寶峰，魂火自引，命燈已應(yīng)——你護(hù)不了她。”

林澄睜大眼，那彝巫她認(rèn)得，是她外祖母門下的大弟子，也曾在她幼時教過她魂語。

赤河之中燃起火焰，仿佛整條河都被點(diǎn)燃。她痛苦地抱頭，記憶如烈焰倒灌，封印在識海深處的殘片瘋狂翻涌，一幕幕如焚風(fēng)橫掃。

舟身劇烈晃動，藤燈搖曳不定，甚至響起破裂之聲。

“林澄……”

忽然，一只溫?zé)岬氖肿詽忪F深處伸來，短暫地握住她的指尖。那力道不重，卻透著讓人安心的溫度，仿佛將她從記憶的深淵中拉了回來。

她猛然抬頭，霧氣一瞬散開。

遠(yuǎn)方岸邊，宋執(zhí)站在火霧之中，神情安靜沉穩(wěn)，雙眸深沉。

她想要說什么，卻已來不及。

下一瞬，赤河翻涌，烈火卷來，火霧如幕，將宋執(zhí)的身影吞噬。

他終究站在了彼岸。

——

而此刻的宋執(zhí)，已墜入另一片空間。

這里是赤水源頭最上游——魂燈裂谷。

空無一人，天地為赤，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熾熱與寂靜中凝固。石橋浮于空中，一盞盞石燈在裂谷上方無重力漂浮，照亮彼此的影子，又照見內(nèi)心深處的執(zhí)念。

“你是誰的影子，又是誰的執(zhí)念？”

這句話反復(fù)回響，像是一場不知起點(diǎn)的審判。

他看見自己——穿著靈引官的黑袍，一次次地帶回破損的魂燈，冷漠、麻木，仿佛從未在意這些魂的來處。他看見一次任務(wù)中，明知是將一盞未熄的魂燈歸入“散靈簿”，卻仍然簽字。

他聽到少年的自己，在苗寨避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遞給他一張用灰泥和燈紙折的小符燈，輕聲說：“你以后一定要記得我。”

可他——忘了她的名字，也忘了這段記憶。

他蹙起眉，心中微顫。

那魂燈，不屬于任務(wù)，也不屬于官方的記錄。它從一開始，就在他心里留了個洞。

他抬起頭。

前方的山體裂開，一座高聳的燈塔正從地底緩緩升起，頂端是一盞尚未點(diǎn)燃的魂燈。那燈潔白如初雪，卻在塔頂孤懸，如一顆靜止的心臟。

那是——他的命燈。

想點(diǎn)燃它，他必須踏過那座懸空的斷魂藤橋，走進(jìn)那扇刻著“烏蒙”古字的門。

藤橋晃動不止，橋下是燃燒的河谷與記憶的深淵。

宋執(zhí)的眼中，卻只有那盞魂燈。他緩緩踏上橋，一步步前行。

這一世，他不愿再被選擇。他要自己去照亮——

那個他想守護(h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