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河之舟緩緩飄行。
林澄裹在火霧中,恍若置身一座座懸浮的記憶浮島。舟身下的河水悄然褪去赤紅,化作一片片殘破的畫面,像是沉在水底的夢,被燈火一點點喚醒。
她的指尖掠過一枚半碎的魂燈符,靈光微閃,畫面陡然凝實——
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雨。
昏暗中,一盞燈,在風雷交加的夜里,被封進了土中。
那是郎酒莊園背后的天寶峰舊廟。廟外雷聲滾滾,泥地翻涌,霧氣像蛇一樣盤繞其上。林慎之跪在廟前,身旁是被昏睡草迷暈的年幼林澄,臉頰蒼白,唇角微顫,像只還未醒來的小獸。他懷中抱著一盞青銅燈盞,燈火未熄,卻搖搖欲墜,仿佛要被風吹散,又仿佛在與什么看不見的力量抗衡。
他雙手微顫,將燈緩緩安置進一只由赤水巖石雕刻而成的盒中,口中念誦著古老的封燈咒:
“此燈,封魂不封心;此火,為血不為神。”
風聲驟然化作鬼嚎,火苗倏地暴漲,照出他眼中的痛與猶豫。他的身后,站著一個身披苗巫祭服的男子,藤紋面具遮住面龐,只留一雙淡金色眼睛,在火光中仿佛獸眼般冷靜。
“你真的要替她封燈?”男子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悲憫,“她是赤魂之女,命定魂火歸界,未來歸宿應在燈塔之巔。”
林慎之低頭,輕輕撫過林澄的額頭,那動作既像告別,又像一種隱忍的傳承。他喉頭哽咽,眼中紅意翻涌。
“她該有選擇,而不是被命運拖著走。”
“可封燈之人,自折命數。”面具人走近,手中托著一枚玉飾,那是林澄熟悉的“紅燈玉”。“你封了她的燈,便與她魂火糾纏,生死兩系。你護得了她現在,護得了她一世么?”
林慎之接過玉,緩緩將它放入林澄掌心。他的聲音在雷鳴中幾不可聞,卻堅定如山:
“我拼了命,也要她活得像個人。”
那一刻,林澄在記憶的舟上閉上了眼。她從未真正理解父親為何在那之后日漸沉默,也未理解母親因魂火反噬而瘋魔的深層原因。現在她看到了真相。
她記得兒時偶然提及那塊“紅燈玉”時,父親沉默良久,只說:“你要好好活,別去點它。”
可命運終究繞不出去,那盞魂燈,就藏在她血脈深處,從未熄滅。
魂燈畫面如水波漣漪散開,林澄仿佛再次感覺到父親那雙粗糙卻溫熱的手,笨拙卻堅定地將她護在雷火之中。他沒有留下誓言,卻用行為寫下了一份沉重而溫柔的承諾。
舟身忽然輕輕一晃。
她睜眼,看見一盞浮在水上的小燈緩緩靠近。燈光微弱,卻有種異樣的熟悉。那燈上本刻有字跡,如今只剩兩個模糊的微光字影——
“林慎”
林澄喃喃出聲:“……爸?”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觸碰,指尖即將觸及燈盞,卻被一股柔和而堅定的火力隔開。燈盞靜靜懸浮片刻,然后緩緩沉入河底,如一封被燒盡的信。
林澄怔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
而天寶峰舊廟的殘影,也在赤河之上慢慢消散,沉入火霧,化為虛無。
**
舟漸停,前方浮現出一條由魂燈串成的階梯。燈盞一盞盞在她腳下亮起,構成一條通向遠處魂燈廟的路。廟檐以苗巫紋路交織而成,中央有一方空燈座,燈座上刻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印記——那是她母系祖族的舊紋:風火交纏,生生不息。
那是為她預留的位置。
她一步步走上燈階,每踏出一步,腳下便響起細微的燈鳴,仿佛有無數沉睡的魂靈在低聲訴說、在歡迎、在警告。
她聽見一段低語從虛空而來,如風中之音:
“若你執意前行,三問將至。”
她停下腳步,閉眼深吸一口氣。
記憶之舟帶她重溫了那個父親為她封燈的夜晚,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自小便與“火”如此親近,理解了母親瘋魔前為何總念叨“燈要亮,燈要亮”,更明白了為何宋執會出現在此地——
這不僅是試煉,更是召喚。
她抬頭,眼中赤光隱隱,似火非火。
“來吧。”她輕聲說,像是對河底的父親,也像是對自己。
“你問,我答。”
她腳步堅定地踏上最后一級燈階,走向那扇等待她命火歸位的空燈座。
而赤河盡頭,一枚尚未完全覺醒的魂印,正在緩緩浮現。
那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命。
“魂火之試,是自我之問。”
“有燈未點,便無人可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