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禮議:嘉靖帝的禮制改革與皇權重塑
- 尤淑君
- 4621字
- 2025-04-29 10:26:47
一、外藩入繼
明代諸帝中,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是位難得符合儒家規范的君王,勤于朝政,聽取建言,幾乎不曾責罰言官,“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3),被史家譽為“中興之主”。但他的兒子朱厚照卻荒誕失道,使“弘治中興”的太平局面無法再維持。(4)
正德皇帝即位后,重用昔日東宮太監劉瑾(1451—1510)及其黨羽。劉瑾等人挾勢弄權,貪污納賄,濫用廠衛,鉗制言路,斥逐異己,時稱“八虎”。(5)朝廷眾臣深恐遭禍,噤若寒蟬,對“八虎”的不法行徑,敢怒不敢言。劉瑾及其黨羽伏誅后(6),正德皇帝不思反省,依然荒唐嬉戲,轉而寵信武臣江彬(?—1521)(7)及大臣錢寧(?—1521)(8)等人;又巡游宣府(今河北宣化)、塞北、江南等地(9),縱容手下大肆擄掠(10),甚至自封“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朱壽”(11),視國家禮法為兒戲。正德皇帝的作為,不但拋棄了皇帝應負的責任,也引發了財政窘困、宗室叛亂及民亂四起的危機。(12)
正德十四年七月,正德皇帝以親征寧王朱宸濠(?—1521)為借口南巡。(13)眾臣群起反對,紛紛跪諫午門前(北京紫禁城正南門,中間門洞供皇帝出入,東邊門洞供文武官員出入,西邊門洞供宗室王公出入),請求皇帝收回成命。正德皇帝不聽,執意南巡,還杖打了一百四十六位大臣,群臣悚然,不敢阻撓。(14)然而,正德皇帝卻在返京途中,失足落水,身染重病。(15)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三日(乙丑)夜里,正德皇帝自知大限將至,交代身后事,告訴太監陳敬、蘇進:我的病治不好了,快把司禮監太監叫來,向皇太后稟報遺言。告訴皇太后,天下大事(“天下事重”)要和內閣商量后,再下決定。過去的錯事,都是我自己不好,跟你們無關。(16)隔日(丙寅)早上,正德皇帝病死于豹房。
正德皇帝所說的“天下事重”,即指皇位繼承人選之事。正德皇帝的后妃雖多,卻遲遲未能生下皇子,而且正德皇帝沒有同胞兄弟(17),無法按照《皇明祖訓》規定的“兄終弟及”來選擇皇位繼承人。(18)正德皇帝膝下無子、儲位虛懸,一直是正德朝的難題。(19)為了避免君統中斷,朝臣們曾建議正德皇帝,依據漢成帝(前51—前7)預立定陶王與宋仁宗(1010—1063)預養濮王之子的先例,盡快選擇年長賢良的宗室,預養宮中,作為預備皇嗣。(20)可是正德皇帝自恃壯年,對這些建議不置可否。直到正德皇帝病重,皇儲問題仍未解決,監察御史鄭本公(正德九年進士)(21)建議“慎選宗室親而賢者,正位東宮”(22),南京監察御史董云漢(正德九年進士)亦請求“宗室近屬中擇其長且賢者,處之禁中”(23)。但直到病逝,正德皇帝一直沒有選定人選,于是皇位虛懸的問題,只好交由昭圣皇太后與內閣諸臣去商議了。
正德皇帝一死,以楊廷和為首的內閣暫掌政權(24),立刻面臨極不穩定的政治局面。在新舊交替、皇位虛懸的敏感時期,任何突發事件都可能引起內亂和外患。尤其是江彬及其黨羽,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以致北京城內人心惶惶,到處流傳著江彬將叛亂的謠言。(25)因此,內閣和朝廷眾臣一致認為,穩定政局的步驟有三:首先確定皇位繼承人選,安定人心,阻止外藩覬覦皇位、再度叛變;其次加強北京城九門與皇城的防衛,預防叛變的可能性;最后聯合宦官,一舉清除江彬、錢寧等人,直接消除政變的隱患。
依照當時的局勢,內閣必須先穩定人心,再不動聲色地安排各項人事,以一舉鏟除江彬等人。于是內閣首輔楊廷和便以武宗遺言的名義,先命令太監張永、武定侯郭勛(?—1542)、定邊伯朱泰(原名許泰,武宗皇帝賜姓朱)、兵部尚書王憲(1465—1537)挑選各營官軍,防守皇城四門、京城九門、草橋及盧溝橋等處,罷威武營官軍與邊軍,命這些軍隊回原駐地待命。又革除各處皇店及辦事人員,遣回豹房內非常例的人員,防止他們跟隨江彬。此外,從哈密等地來朝進貢的夷人們,也都給予賞賜,命他們立刻回國,不得在北京逗留,避免生事。楊廷和等人的這些舉動,為的是排除潛伏在北京城的不安定因素,穩定秩序,以防江彬或宗室借機叛變。(26)

昭圣皇太后張氏并非木頭傀儡,實有影響力。在這段時間,她派出宦官張永和谷大用,與楊廷和等人共同商議繼位者人選。幾經考慮,決定引用《皇明祖訓·法律》第十四條“兄終弟及”的規定,作為新皇帝繼位的法理根據。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皇明祖訓》后來卻變成“大禮議”的爭端源頭。(27)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在《皇明祖訓》規定:當皇帝死后無子,必須由同母嫡弟繼承皇位,其余庶出的兄弟沒有繼承權。(28)這條規定,明確了“兄終弟及”的宗法內涵:新的繼位者必須是皇帝的同母弟,無論是皇帝的異母兄弟或堂兄弟,皆沒有繼位資格。(29)問題在于,正德皇帝是孝宗獨子,沒有兄弟。若按《皇明祖訓》的規定,沒人有資格繼承皇位。皇位虛懸的結果,將引起宗室叛變,禍起蕭墻(30),手握重兵、近在京畿的江彬也可能趁機造反,禍生肘腋。
楊廷和等人情急下,只能變通《皇明祖訓》的規定,上溯“兄終弟及”的范圍至憲宗成化皇帝一系,皇位候選人便能由“厚”字輩子孫中予以挑選,再以嗣子身份,過繼給孝宗弘治皇帝,成為正德皇帝之弟。既然改動了《皇明祖訓》的原意,內閣首輔楊廷和則有新解釋,自圓其說:《祖訓》規定了“兄終弟及”原則,怎能破壞?朱厚熜是興獻王的長子,憲宗的孫子,孝宗的侄子,武宗的堂弟,依照倫理順序,應立朱厚熜為帝。(31)明朝的皇位繼承法,乃采嫡長子繼承制,無嫡子則立庶長子。(32)從本書附錄一《明代諸帝世系表》來看,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是憲宗成化皇帝的第三子,但憲宗的長子、次子皆夭折,朱祐樘實為庶長子,興王朱祐杬為憲宗的第四子。當孝宗一系斷絕時,按照《皇明祖訓》“兄終弟及”的規定,皇位將由朱祐杬繼承;當朱祐杬已薨,興藩世子朱厚熜便成了最佳的繼位人選。因此,楊廷和的安排,似乎是兩全其美,既延續宗統,也符合《皇明祖訓》“兄終弟及”的規定。
楊廷和的意見獲得其他閣臣的支持,昭圣皇太后也無異議,終于決定興藩世子朱厚熜成為皇位繼承人。三月十四日,楊廷和以武宗遺言為迎立朱厚熜的法源依據(33),又趕緊擬定《武宗遺詔》,向天下臣民宣告新的皇位繼承者,務求穩定政局,掃除積弊。可是,楊廷和擬定《武宗遺詔》時,迎立冊文只寫著“嗣皇帝位”字樣(34),沒有清楚說明朱厚熜究竟以何身份入繼大統。楊廷和犯下的文句之誤,可說是百密一疏,以致出現了詮釋上的灰色地帶,議禮雙方得各自詮釋《武宗遺詔》,埋下了“大禮議”的導火線。(35)
三月十六日(戊辰),內閣正式向全國頒布《武宗遺詔》。《武宗遺詔》不但是內閣行使權力的法源依據,也是日后嘉靖君臣爭論“大禮”的重要文本。(36)在這里有必要抄錄全文,并詳釋《武宗遺詔》,以便理解“大禮議”的爭議點:
朕以菲薄,紹承祖宗丕業,十有七年矣。圖治雖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吾雖棄世,亦復奚憾焉。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辭,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內外文武群臣,其協心輔理,凡一應事務,率依祖宗舊制,用副予志。嗣君未到京之日,凡有重大緊急事情,該衙門具本暫且奏知皇太后而行。喪禮遵皇考遺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宗室、親王藩屏攸系,毋輒離封域。各處鎮守、總兵、巡撫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員,各固守疆境,撫安軍民,毋擅離職守。聞喪之日,止于本處哭臨三日,進香遣官代行。廣東、廣西、四川、云南、貴州所屬府、州、縣,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隸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京城九門,皇城四門,務要嚴謹防守。威武團練營官軍,已回原營勇士,并四衛營官軍,各回原營,照舊操練。原領兵將官,隨宜委用。各邊放回官軍,每人賞銀二兩,就于本處管糧官處給與。宣府糧草缺乏,戶部速與處置。各衙門見監囚犯,除與逆賊宸濠事情有干,凡南征逮系來京,原無重情者,俱送法司查審明白,釋放還籍。各處取來婦女,見在內府者,司禮監查放還家,務令得所。各處工程,除營建大工外,其余盡皆停止。但凡抄沒犯人財物及宣府收貯銀兩等項,俱明白開具簿籍,收貯內庫,以備接濟邊儲及賞賜等項應用。(37)
從《武宗遺詔》可知,楊廷和等人迅速處理了當時的潛在危機。《武宗遺詔》先宣布迎興獻王長子朱厚熜嗣皇帝位。新君即位前,朝政由皇太后處理。再安排各項戒嚴措施,調兵防守北京城,防范江彬叛亂,又命各地鎮守太監返回原駐地,嚴防地方生變。為防止兵變,遣回原駐地的官軍,皆賜銀二兩,還補充了軍鎮宣府的糧草,試圖以財物籠絡、穩定軍心。并停止各處營建的工程(重大工程除外),節省支出,還將抄沒財物及宣府收貯的銀兩,收歸國庫,支應邊軍的開銷。最后,罷除各處皇店和管店官兵,又遣返各地擄拐的婦女,以及所有非常例的番僧、和尚、匠役水手、教坊司人、南京快船等人員,妥善安置,不致生亂。
《武宗遺詔》頒布天下后,民心初定。內閣首輔楊廷和不敢松懈,趁機與司禮監太監魏英商議迎接人選,并暗地籌劃擒拿江彬。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后(38),兩人終于達成共識,決定派出次輔梁儲、禮部尚書毛澄(1461—1523)、駙馬都尉崔元(1478—1549)、壽寧侯張鶴齡(?—1537)、宦官谷大用及韋霦等四十余人,前往興藩(位于安陸,今湖北鐘祥)(39),迎立朱厚熜為帝。為免江彬懷疑,楊廷和先安撫江彬,虛與委蛇,又對司禮監太監魏彬、溫祥軟硬兼施,威脅利誘,離間他們與江彬的關系,使其倒戈,削弱江彬的勢力。魏彬生怕被江彬連累,只好與楊廷和聯合,準備鏟除江彬。三月十八日,江彬參加坤寧宮的完工典禮,太監張永與工部尚書李鐩(1448—1529)以互約飲酒為由,扣留江彬,不讓他外出求援,江彬遂成甕中之鱉。(40)等到昭圣皇太后一下懿旨,江彬只能束手就擒,神周、李琮等同黨也紛紛被捕,江彬一黨的勢力瞬間瓦解。(41)
從武宗駕崩(三月十四日)到朱厚熜即位(四月二十二日)的三十九天內,楊廷和等閣臣憑著《武宗遺詔》賦予的權力,又獲得昭圣皇太后的支持,因而能打破慣例,獨斷朝政,有效防止叛亂(42),剪除了江彬、錢寧等人,士氣為之大振。(43)內閣權勢的擴大,讓原本是政府首腦的吏部尚書權力大為削弱,反而得聽命于內閣,造成權力中樞轉移,甚至在決定嗣君人選時,楊廷和等人唯恐泄漏消息,竟違反廷議的常規,堅持不讓吏部尚書王瓊等官員參與其事(44),讓內閣與六部之間的關系變得緊張。
為開嘉靖革新之局面,楊廷和又起草了長達八千字的《世宗即位詔》,著重改革正德朝的種種弊政。其中的重要項目,一是調換朝廷的人事,整頓政風,提高軍隊素質。二是廣開言路,寬恕因諫獲罪的言官,遭忌致仕的官員們也予以復職。三是蠲免田賦,減輕人民的負擔。四是罷革皇莊,清算莊田,讓人民得紓困,提高國家財政收入。五是處理寧王叛亂的事宜,論功行賞,釋放被冤枉的官員,從逆者也依律定罪。
此外,為降低國家的巨額赤字,大量裁革不適任的官員(45),淘汰錦衣衛的冒濫者三萬一千八百二十八人(46),罷恩幸官十四萬八千七百七十一人(47),大大縮減支出,也肅清了昔日的腐敗風氣。對楊廷和大刀闊斧的改革,被裁撤的人員無不懷恨,咒罵楊廷和“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48),甚至欲暗殺楊廷和,迫使嘉靖皇帝派出百名營卒,充當隨員,保護楊廷和的安全。(49)可以說,楊廷和推行的諸多措施,確實刷新吏治,懲戒奸佞,縮減支出,卻也得罪了不少人,因而遭人批評為專擅權臣。總之,在這段皇位交替的時期,楊廷和成為官僚體系的新領袖,內閣也為因應現實需要,不得不提高權力。(50)正如王世貞(1526—1590)所言:“嘉靖入紹,盡埽其蠹而新之,歸政內閣,新都嶷然,三輔鼎承,百辟風偃。”(51)對于楊廷和的施政措施,《明世宗實錄》及《明史》皆給予高評價,更稱贊嘉靖君臣“求治銳甚”(52),開中興之風氣,譽為“嘉靖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