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禮議:嘉靖帝的禮制改革與皇權重塑
- 尤淑君
- 6075字
- 2025-04-29 10:26:46
二、文獻綜述
本書使用的史料,主要是明朝記載嘉靖朝政事的官方史書《明世宗實錄》及與“大禮議”相關的奏疏匯編《明倫大典》。(7)值得注意的是,《明倫大典》可說是張璁等議禮眾臣的一家之言,盡量避免片面采納,以免被文本迷惑。為避免一葉蔽目、偏聽偏信,本書兼采私人的書信文集,互相參照,以求客觀。明清私人文集和筆記小說眾多,多有時論,例如《嘉靖以來內閣首輔傳》(8)、《續藏書》(9)、《萬歷野獲編》(10),皆是重要的參考資料,相當真實地反映了士人對時政的批判。正德朝以降,以人物傳記撰著為特色的私家史學發展迅速(11),有關嘉靖朝的私家史著亦是不少,例如《世廟識余錄》(12)、《皇明嘉隆兩朝聞見紀》(13)、《皇明永陵編年信史》(14)、《嘉靖以來注略》(15)、《國史唯疑》(16)、《國榷》(17)及《明通鑒》(18)等,不僅能比對《明實錄》,亦可補《明史》簡略之不足。此外,嘉靖君臣往來的奏疏和書信也值得注意,例如《皇明經世文編》(19)、《諭對錄》(20),借此得以了解嘉靖君臣的態度。
清人谷應泰(1620—1690)編成《明史紀事本末·大禮議》,詳略得中,首尾秩然,論理清楚,不但被《明史》引用,也被視為第一手史料,為近代學者利用,可謂研究“大禮議”的必備史料。(21)然而,通過臺灣明史學會師生校讀《明史紀事本末》的考證,可知《明史紀事本末》的史源龐雜,不能全然信之(22),于是筆者考據《明史紀事本末·大禮議》的多種史源,詳舉其問題于本書附錄二《大禮議編年表》。為了提醒讀者審慎利用《明史紀事本末·大禮議》,略舉幾處錯誤:一是錯置月份者,有20多處,實難辨別史事順序。二是記載過于簡略,語焉不詳,或敘述錯誤,無法厘清歷史事實。三是人名失誤,例如石珤(?—1528)錯寫“石瑤”,楊應奎誤記為“楊應魁”(楊應魁實為永樂時人),李充嗣竟記為“李克嗣”,如此張冠李戴的錯誤,徒增研究者的困擾。(23)此外,據何淑宜的考證,可知《明史紀事本末·更定祀典》多有漏載史事,或順序混亂,或儀式錯誤,也讓研究者難以理解嘉靖朝的禮制更定。(24)為求史實之真,本書以《明世宗實錄》為根本依據,不全引用《明史紀事本末》,以免有誤。再參考奏章文集、官方政書、明清士人私撰史籍及筆記小說,比對《明世宗實錄》,分析議禮雙方各自對“大禮議”事件的詮釋差異,了解儒家經典與政治權力之間的互動關系。并參考清人毛奇齡(1623—1713)《辨定嘉靖大禮議》和段玉裁(1735—1815)《明史十二論·世宗論》,從禮學考證的角度,探索國家禮制的經典依據、歷史沿革及文化象征,比對議禮雙方的禮意論述,進一步檢討“大禮議”的理論根據,以及《明倫大典》建構的經典詮釋。
明清兩代的學者對“大禮議”評價不一,聚訟紛擾,各抒己見。從評論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明代學者似乎比清代學者委婉許多。這自然是害怕觸犯君上忌諱,更重要的是,明代學者引用的史料大多采自官方有意詮釋的《明倫大典》,以致對“大禮議”的歷史評價偏向官方論點。自毛奇齡《辨定嘉靖大禮議》一出,清代學者開始從禮學角度批評“大禮”實為非禮。尤其是《明史》多采用毛奇齡的論點,直視“大禮”實為嘉靖皇帝最大的政治過失,以致嘉靖一朝“輿論沸騰,幸臣假托,尋興大獄”。(25)民國以降的史學界對“大禮議”的看法,大多承襲《明史》的論點,尤以明清史專家孟森(1868—1938)的觀點最為著名。孟森指出,“大禮議”是皇權與閣權沖突的政治事件,因而“大禮議”被歸為政治史的研究范疇。近年來,不少專家學者受到歐美史學的影響,不再熱衷于明初的制度史或明末的黨爭研究,轉而把研究重心放在明中葉的社會經濟、思想文化及江南士紳等議題。(26)可惜,嘉靖朝史較少被學界關注,不只是論述嘉靖朝政局的專著不多,多數著作或將嘉靖朝視為萬歷朝改革的背景;(27)或關心陽明學的發展,探討明代中期的思想變化;(28)或著眼于江南地區農業和手工業的發展情況,贊為“中國資本主義萌芽”。(29)
為厘清研究脈絡的完整性,亦為說明學界前輩的奠基之功,本書針對“大禮議”事件、政治權力與經典詮釋的關系,以及嘉靖朝國家禮制變革等三個面向,將海內外學界的相關成果,概述如下。
(一)“大禮議”事件
明清史專家孟森首先注意到“大禮議”之于嘉靖朝政局的重要性,“嘉靖一朝,始終以祀事為害政之樞紐,崇奉所生,已及憎愛之私,啟人報復奔競之漸矣”。(30)然而,若以嘉靖皇帝欲崇敬本生父母的“私心自用”,似難以完全解釋嘉靖君臣發起“大禮議”的動力,所以美國學者卡尼·托馬斯·費希爾(Carney Thomas Fisher),日本學者中山八郎、小島毅,以及中國學者張治安、朱鴻、懷效鋒、田澍、趙克生、胡吉勛等人,各自分析“大禮議”背后的文化背景、嘉靖朝堂的權力沖突,以及嘉靖皇帝的心理特質,借以探討嘉靖朝政局之變化。本書按其成果發表時間,概述這些成果的主要觀點,并說明本書與這些成果的差異之處。
張治安《明代嘉靖初年的議禮與黨爭》一文,指出“大禮議”是嘉靖朝黨爭之先端,卻因左順門事件的刺激,讓士人的政治表現趨于激烈,視“拂帝意”為氣節之表現,以致后來不斷出現違抗君命、好發議論、派系傾軋等現象,讓明朝陷入內耗的窘境。(31)
費希爾的博士論文《明代的大禮議》(The Great Ritual Controversy in Ming China)是歐美學界對“大禮議”研究的首要之作。(32)費希爾先針對漢代帝系爭議的三件案例(西漢宣帝、哀帝與東漢光武帝)與宋代濮議案,分別討論禮學理論的差異,再分析明代“大禮議”“七爭”及其禮學根據,最后探討王陽明的心學、道德與情欲的沖突及“大禮議”事件的關系,指出明中葉學術思想變化、社會現實與政治事件三方面實有緊密的互動作用。
朱鴻的碩士論文《“大禮”議與明嘉靖初期的政治》以心理史學為研究方法,著重探討嘉靖皇帝孝親思想的形成及其影響;再利用量化統計,分析濮議派與考獻派兩派人士的地緣、血緣及黨派特性。(33)最后指出“大禮議”壓制了代表道統的楊廷和等人,代表治統的嘉靖皇帝因而能擴張皇權,使君主專制的勢力達到頂峰,文官集團的道統意識卻降到最低點,開黨爭之風氣,使明中葉以降的政局日趨混亂。
上述這些成果的資料來源,多取自《明實錄》《國榷》及《明史紀事本末》,而其討論時限于正德十六年至嘉靖三年的“大禮議”,焦點集中在事發過程、爭議結果及權力變化,不僅建構“大禮議”的歷史背景,也厘清議禮雙方的人事糾葛,證明了“大禮議”對嘉靖朝政局的影響實不容小覷。尤其是朱鴻量化分析議禮雙方背景,讓后繼者處理嘉靖初年的人事變動時,有極為便利的參考價值。
鑒于這些成果的優劣之處,若干學者也給出新的視角,提出“嘉靖革新”的觀點,或利用新資料,使“大禮議”的來龍去脈更為清晰。例如,田澍的《嘉靖革新研究》試圖推翻過去學界的定論,重新檢討“大禮議”的功過是非,并采用議禮諸臣張璁、桂萼(?—1531)等人的文集,給予張璁等人正面的評價,否定楊廷和等人的定策之功。同時,田澍更進一步地發展其業師蔡美彪教授的看法,指出張璁等人的政治革新,即代表新興勢力取代守舊勢力的歷史性轉變,遂奠定了張居正(1525—1582)發起萬歷變法的基礎。(34)田澍立論大膽,觀點新穎,著作頗豐,故成一家之言。不過,若干學者也指出《嘉靖革新研究》有幾點問題,值得商榷。例如,《嘉靖革新研究》將正德朝的弊政全歸咎于楊廷和一人,評價過于負面,似未能客觀論證。又例,為了連接萬歷朝張居正改革的歷史脈絡,《嘉靖革新研究》過分抬高嘉靖新政的價值,也刻意強調張璁、桂萼等人的革新性,忽視當時的人事糾葛和權力分配。再者,該書并未說明張璁等人制定新政策的前因后果,也未解釋嘉靖革新究竟對嘉靖朝政治、經濟、社會層面造成何種影響,更忽略了議禮雙方對“大禮”的禮學根據、諸人的思想脈絡,以及“大禮議”隱含的政治文化意義,直視“大禮議”為嘉靖皇帝振興皇權的斗爭工具,讓人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嘆。(35)除了“嘉靖革新”的主張之外,胡吉勛考究嘉靖朝的人事變動,指出反對大禮者皆被入罪、流放、罷免,迎合者卻步步高升,使皇權得以“威柄在御”。他也認可孟森的看法,認為嘉靖朝走向皇權專制的過程,實為明代國運轉折的過程,并指出“大禮議”對士人治國理念產生了重大沖擊,經世思想難以沖破皇權專制的牢籠。(36)美國學者竇德士(John W.Dardess)用春、夏、秋、冬四季,比喻嘉靖皇帝漫長統治的四個階段,也對應內閣首輔張璁、夏言(1482—1548)、嚴嵩(1480—1567)、徐階(1503—1583)與嘉靖皇帝的互動,借以說明嘉靖皇帝個人心理、政局變化及社會的發展。(37)
相較于專書,有關“大禮議”的專文研究相當豐碩。限于篇幅,茲列舉其要者。其一,強調“大禮議”乃是皇權與閣權進行政治斗爭的導火線。(38)其二,指出“大禮議”是程朱、陸王理論沖突之體現,反映明中葉社會風氣的轉變,也反映了當時文化界重視私領域、要求個性解放的思想轉折。(39)其三,質疑陽明學普及化的說法,指出嘉靖朝廷打壓陽明學發展的事實,較為強調國家權力介入學術界的專制層面。(40)其四,議禮意念的歧異,引發君臣沖突。例如《劍橋中國明代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7:The Ming Dynasty,1368—1644)負責撰寫正德、嘉靖朝的美國學者蓋杰民(James Geiss),便指出嘉靖君臣因禮儀觀念的不同(41),皇帝與首輔之間發生激烈沖突,造成官僚體系分裂,也使專制皇權再度復興。此外,在議禮過程中,常常使用迂回辯論法,讓當時的學者致力于研究語言學和文句分析,開啟了清代的考古訓詁之風。(42)其五,如同前引田澍的論點,把“大禮議”置于明代社會經濟的背景下進行討論,試圖擺脫傳統史學對“大禮議”的看法,重新檢討“大禮議”的歷史評價。(43)
(二)政治權力與經典詮釋的關系
關于中國的傳統政治文化,美國政治學學界有幾種看法。例如理查德·所羅門(Richard H. Solomon)主張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是具有權威性格的政治文化模式,強調中國人有依賴性的社會取向,缺乏自我進取和自主判斷的自信心。尤在道德方面,常聽從權威者的指示,集體利益因而凌駕于個人利益之上。(44)又例,墨子刻(Thomas A. Metzger)主張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是具有權威批判性的政治文化模式。墨子刻受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共同價值論的影響,因而反對所羅門的行為理論,指出儒家思想中本有“道”“勢”不兼容的政治論述,亦不乏行動上的實踐,強調道德自主性常面臨困境,屢與現實政治發生激烈沖突。(45)相較于前二者的絕對評價,艾森斯塔得(Shmuel N. Eisenstadt)采取折中的多元論述,主張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是既有權威主義,亦有反權威的政治文化模式,并從各種政治群體的動態運作(政治系統)著眼,指出皇帝與儒家士大夫常有目標不同的緊張氣氛,尤其在儒家文化的框架下,君臣雙方不完全重視政治取向,更多時候強調從文化取向來進行政治改革。(46)
本書著眼于政治結構與文化價值的互動關系,綜合上述三者的看法,將“政治文化”定義為“政治思維的方法與政治行動的風格”(47),試圖從名分禮秩的角度,觀察“大禮議”如何影響嘉靖君臣的政治行動,說明“大禮”不只為了奪取實權,而是有其更深層的政治文化意義。為避免論述失焦,在這里先比較政治文化與政治思想之異同,以免產生語意或邏輯上的混淆。(48)政治文化史與政治思想史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兩者的研究取徑,皆從文本去解釋文化上的抽象概念。不過,兩者卻有不同的問題取向。政治思想史關切某時段里各個學者的政治理論及其解析。(49)政治文化史用于探索某時期的政治價值觀將如何控制人們的政治行為與思維方式。換言之,政治思想史將抽象概念作為討論對象,傳統政治文化史則重視這些抽象概念如何反映到政治運作,尤其偏重當時人們重構文化概念的過程。因此,兩者確有不同的研究目的、對象及角度,不可混視之,否則容易產生與研究動機大相徑庭的結論。
本書第二章將探討《明倫大典》的修纂動議、內容解釋及影響,其中不只是統合官方解釋,更牽涉了經典詮釋和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經典詮釋是什么?政治權力與經典詮釋之間又有何關系?根據中國古代政治史的研究,(50)可知儒家經典實為“政治論述”,并沒有固定的內涵,使用者根據自身理念與現實需求,以其為思想基礎,進而發展出一套“經典詮釋”。例如,王健文指出古代中國的國家形態與社會結構隱含著一套特殊的天人觀與詮釋系統。正是這套天人觀和詮釋系統,使國家社會里的每一成員都愿意相信,世事皆有合理安排,此即國家的正當性(legitimating)。(51)甘懷真同樣指出“漢唐間的皇權努力借由儒家經典詮釋以獨占一些禮儀符號”。(52)由此可見,古代中國的士人們為了現實需要,常利用儒家經典,予以再詮釋的空間(53),“禮”的概念因而不斷地被詮釋,也不斷地產生質變,使經典詮釋的話語權變得重要,善用者甚至可以動搖皇權的正當性基礎。(54)
黃進興最早注意到政治權力、祭祀制度及儒家道統互為糾結的問題。(55)在《道統與治統之間:從明嘉靖九年(1530)孔廟改制談起》一文中,曾指出嘉靖九年的孔廟改制,不只是祀典改革,實隱含了“大禮議”“尊親為上”的深意,使皇權得以宣傳“治統至上”,成功地壓制了士人的道統精神。(56)此外,王汎森則考察豐坊(1492—1569后)與其偽作石經《大學》,探討石經《大學》何以引起當時學術界重視,指出明中葉的思想界對程朱、陸王學派的爭議有著高度的焦慮,實反映了當時存在著一股修正陽明學的思想潮流。(57)
(三)明代國家禮制研究
本書第三章欲討論嘉靖朝禮制更定的過程、權力交替及政治文化意義,有必要回顧明代禮制的相關研究。目前在明代禮俗文化的研究上,成果豐碩。關于國家禮制的課題,成果尚不足,但已有一些初步討論,值得介紹。尤其是閻愛民指出“大禮議”乃因議禮雙方對宗法倫理、皇帝制度及思想脈絡的根本差異,證實明中葉以降的社會對宗法制度的看法,已偏向“重一本”的尊祖觀念,因而構成了嘉靖朝更定禮制的思想背景。(58)
關于嘉靖朝禮制改革的專論有四。
一是日本學者小島毅的《嘉靖の禮制改革について》,采納中山八郎及費希爾的觀點(59),分別考察天地、宗廟、孔子祀典及皇后先蠶禮四項儀式(60),指出嘉靖皇帝為證明政權的正當性,便以實踐太祖遺志為由,又以朱子學信徒自居,試圖借禮制改革,開創政治新局面。清代的國家禮制則繼承了嘉靖朝禮制改革的精神,試圖將地方社會的宗族制度包容于國家禮制體系之中,完成國家與社會的禮制一體化。
二是小島毅的《郊祀制度の変遷》,著重歷代郊祀制度的變遷,厘清禮學爭議及其與宗廟制度的關系,試圖展現歷代郊祀制度與社會變遷的內在脈絡。(61)
三是王柏中的《明嘉靖年間的廟制變革問題試探》,則介紹嘉靖朝宗廟制度的變化,指出嘉靖年間廟制變革的目的,即在變更君統,否定孝宗、武宗二帝的宗統地位。(62)
四是趙克生的博士論文《明朝嘉靖時期國家祭禮改制研究》,著重討論嘉靖朝祭禮改制的過程,尤其就祭禮制度有相當清楚的介紹。(63)此外,趙克生也質疑黃進興的論點,指出孔廟改制不只是皇權擴張的現象,實與儒學發展脈絡的變化有關,這無疑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考的角度。
上述四文偏重政治制度或思想文化,多視國家禮制為皇權的工具,未顧及嘉靖朝國家禮制變革的禮學根據、權力交替及政治文化意義。此外,在“大禮議”及禮制改革的發展過程中,洪武皇帝朱元璋(1328—1398)主持編撰的《皇明祖訓》實有舉足輕重的政治效應。蕭慧媛的碩士論文《明代的祖制爭議》指出,“祖制”本是制衡皇權的重要力量。不愿遵守“祖制”的明朝皇帝,往往重新詮釋“祖制”,使《皇明祖訓》漸離原意,后來的歷任皇帝也任意解釋,不再受到“祖制”束縛,政局逐漸大壞。(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