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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少康吸毒墮入泥淖 安娜巧舌奪回遺產
- 第7章 遺產分割吳勛釋然 兄弟反目分道揚鑣
- 第6章 亂點鴛鴦禍起蕭墻 金礦投標懸崖劫難
第1章 宿命鴛鴦陰陽兩隔 保險索賠巧遇貴人
一
夜幕還沒有完全退去,廣袤的雍州農村還沉浸在黎明前的氣氛中,道路上偶有早起的人騎著自行車趕路,遠處不時傳來犬吠聲。
有一個叫柳樹灣的村子,一家窗戶里已經透出了亮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屋里說話。
“飯做好了”男的說道“我已經吃過了,給你打了兩個荷包蛋,在鍋里熱著,等會兒起來趁熱吃了。”
“時間還早哩,等會兒再走吧。”女人拉住男人的手。
男人就勢爬上炕,擠在女人的身邊,用手摸著女人圓圓的肚子問道:“快生了吧?”
“快了,就在這幾天了。”
“我快要當爹了。”男人興奮地說著,便想往女人身上爬。
“都啥時節了,你還敢……不怕壓壞孩子?”
“我用兩手撐著……”男人說。
“你這個喂不飽的饞貓……”女人說著用手指頭在男人的額頭上戳了一下。
柳樹灣自古以來就出泥瓦匠,給人蓋房子出了名,號稱“魯班之鄉”,十里八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泥瓦匠的先輩們用一把“水平尺”一代一代往下傳。說話的女人便是柳樹灣泥瓦匠第八代傳人楊世豐的女兒楊桂花,男人便是楊老漢的女婿、楊桂花的丈夫歐陽云。楊世豐的老婆去世得早,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長得柳眉鳳眼,如花似玉。他的門下有兩個得意徒兒,一個叫吳勛,一個叫歐陽云。論本事,倆人不相上下,論人品,歐陽云在上。兩年前楊老漢把女兒嫁給了歐陽云,也把傳了八代的“水平尺”交給了他,不久楊世豐老人去世了。
歐陽云作為第九代傳人,不負老人重托,他帶著村里的一幫泥瓦匠,繼續為十里八村的人們蓋房子。
正在小兩口親熱的當口,街門被敲得“嘭嘭”直響。
“大哥——,上工走得了。”是鄰居王長貴。
“走——”歐陽云跳下炕來,騰騰騰地走出了屋子。
這時天也亮了,他開了街門,長貴走進院子。這是典型的農村院落,幾間一邊淌水的瓦房,坐西朝東,第一間通常是廚房,第二間、第三間住人。屋里頂子上隔一層板樓,放糧食等雜物。房子大都是土坯墻,木屋架,房頂用土窯燒制的小灰瓦蓋頂,條件好點的人家房屋前檐的土坯墻用灰磚薄薄地包上一層。
歐陽云的院子就是這樣的。這還是師傅楊世豐老人在世時蓋的。門窗及前檐的木制雕花還是長貴作的。
長貴看著他的手藝,架梁那天的情景就浮現在眼前:那天早晨師傅楊世豐老人在院子當中擺好供桌,請出水平尺供在桌上,擺上供品,點上三炷香,領著他們幾個徒兒跪拜在地,師傅說道:“魯班祖師爺在上,保佑我們架梁大吉,泥瓦匠平安,四季風調雨順,年年五谷豐登。”說完扣了三個頭作了三個揖。然后放了一串鞭炮,把耕夫先生寫的對聯和橫額預先貼在中間倆前柱和前掛上。
上聯是:麥子楊花蓋新房人丁興旺
下聯是:魯班手藝傳天下后繼有人
橫額是:立木大吉
在師傅的指揮下立木架梁開始了,街坊鄰居都來幫忙,先立前后柱,再連撐牽和前后掛,最后架順水。大伙齊心協力,高處用繩吊,低處用人扛,他們叫著號子把一根根木頭傳遞上去,歐陽云就像一只靈巧的猴子一樣,在木屋架上來回跑。
在農村架梁俗稱立木,就是把房架子所用的柱子,橫梁,撐牽,前掛,后掛,順水等木料全部搭建起來,形成一個木結構框架。一般后柱鑲嵌在用土打起的土墻柱縫內,前柱立在地基的柱頂石上,用斜撐頂住,以防前傾。架梁完成后,桁架前后左右拉上線繩,用水平尺測好水平,以保證屋頂不搧角。這時就可用土坯和泥巴砌墻了。
那天村里看熱鬧的老人孩子來了不少,還有幫忙做飯的婦女,親戚朋友都帶著煙酒絲綢被面前來祝賀,街坊四鄰中關系要好的也隨了煙酒綢緞被面。還沒過門的桂花忙里忙外地招待,沏茶遞煙忙個不停。
房屋順水最中間那根最好的木料就是梁,梁上貼著馬道長用大紅紙畫的陰陽八卦太極圖,圖上放一個裝有五色糧食的小紅布包,用兩只紅色筷子壓住小包釘在梁上。然后把親戚拿來的白酒澆在梁上,俗稱澆梁。有些講究的人家還殺公雞澆雞血。
那天澆梁特別熱鬧,鞭炮不斷,親戚朋友送來的綢緞被面掛滿梁上,綠色的,大紅色的,粉紅色的像彩旗一樣在空中飄舞……
“長貴,叫你媳婦過來照看一下,你嫂子這幾天大概要生了。”歐陽云對長貴說道。
長貴收回記憶說道:“我媳婦知道,她昨天就在你家待了一天。”
“你們放心去干活吧,我跟長貴家的說好了。”桂花隔著窗戶吆喝道。
歐陽云返回屋里,他摟住桂花親了親,然后走出了屋子。
“嫂子,多保重。”長貴在院子里喊。
“哎——,知道了。”
一陣腳步聲出了街門,“嘭”的一聲門閉上了。
桂花在屋里聽他們走了,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擁住脖子懶懶地又睡去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她覺得眼前到處是白云,歐陽云拉著她的手在白云間飛來飛去,就像在仙境中一樣,她感到無比的興奮和陶醉。突然一團黑云卷過來,把他們裹在里面,裹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掙扎著用另一只手不停地亂抓,那黑云瞬間變成兩個披頭散發、張牙舞爪的厲鬼,一個不由分說抓住歐陽云的手就拽,她死不松手,另一個厲鬼就將一團黑云朵向她擲來,頃刻之間暴雨冰雹劈頭蓋面砸來,她手一松便墜下了萬丈深淵,她嚇得大聲哭叫道:“云哥——云哥——快救我……”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
“啊——”桂花驚醒了,只覺渾身汗津津濕漉漉的,心慌心跳,腹部隱隱作痛。她睜開眼睛“菊花,是你呀,快坐下。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兩個厲鬼把云哥抓走了,他不管我了。”
“嫂子,夢是反的。怪不得你眼淚兮兮的,再說云哥會丟下你嗎?哪像我家長貴,強強都快一歲了,從來就沒跟我親熱過。”
“去去去,哄誰哩,長貴恨不得把你揣在懷里,含在嘴里。”
“哪有啊!”菊花臉紅了,一副害羞的樣子“哪像你家云哥把你就像寶貝疙瘩似的。”
“嘻嘻嘻……”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她們倆正說得起勁,菊花的婆婆劉大嬸抱著孫子強強進來了。
“菊花,娃睡醒了,哭鬧,怕是餓了。”
菊花抱過孩子,解開紐扣,強強便把奶頭噙在嘴里吮吸了起來。
“劉大嬸,快坐。”桂花招呼道。
劉大嬸側身坐在炕沿上問道:“怎么樣,還輕省吧?”
“輕省,哎喲——有點肚子痛。”
“我摸摸看。”劉大嬸將手伸進被窩,摸了摸桂花的肚子說道“怕是要生了。菊花,你把孩子給我,快去村東頭把接生婆姚大媽請來。”
菊花一溜風跑出去了。姚大媽就住在村口的楊柳湖畔。
這時桂花痛得更厲害了,屋里的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強強哭,桂花叫,劉大嬸急。她一會兒去廚房燒水,一會兒來房里看桂花,抱著強強跑出跑進,忙得團團轉。接生婆終于來了,劉大嬸把孫子交給菊花,給姚大媽當起了助手。
姚大媽做好了一切準備,讓桂花在嘴里咬一塊毛巾,囑咐她用勁。桂花肚子痛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滲了出來。正在這節骨眼上,院子里有人大聲喊著:“嫂子,嫂子。”
劉大嬸說:“菊花,快出去看看。是長福,別讓他闖進來。”
菊花剛一出去,長福就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街門口小聲對她說:“云大哥從架上掉下來了,摔得不輕,被吳勛和長貴哥他們送醫院去了。”
“啊——”菊花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桂花嫂她……”長福問。
“她正在生孩子。”
“那,我先去醫院了。”
長福是長貴的弟弟,還沒娶媳婦。他騎上車子走了,菊花待在那里一動沒動,心里七上八下,在這節骨眼上出這么大的事,告訴桂花,她哪能受了這樣的打擊,她的身體能支撐得住嗎?菊花決定先不告訴她。突然屋里傳來“哇哇”的哭聲,孩子落地了。謝天謝地,菊花默默地祈禱兩聲,忙跑進屋里,只見桂花無力地躺在炕上,頭發全被汗水浸濕,活像水中撈出的一樣,旁邊躺著小寶貝。劉大嬸給桂花擦著頭上的汗水,大家都松了口氣。
“媽,是男娃還是女娃?”菊花問道。
“是個頂門的。”劉大嬸說道。
“總算母子平安了!”姚大媽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菊花用搪瓷缸子給姚大媽倒了杯水說道:“大媽,喝口水,歇歇。”
“長福剛才回來做什么?”
“媽,他回來取了個啥東西,沒停就走了。”
長福來到鄉醫院,感覺靜悄悄的,就問醫生道:“大夫,剛才送來的那個摔傷的病人呢?”
“送縣醫院去了。”
“用什么送去的?”
“小四輪拖拉機。”
長福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沿著柳眉河朝縣醫院飛去。
二
長福一口氣將自行車騎到縣醫院大門口,花一毛錢存放在大門外存車處。看車的姑娘長得水靈靈的,細細的腰,高高的個子,扎倆羊角辮,她幫他把車鎖上,遞給他一個牌子,他抓過牌子問道:“急救室在哪里?”
“進大門朝西拐。”
“謝謝!”
長福沖到急救室門口,見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出來,一臉凝重的表情,后面跟著幾個女護士,也個個板著臉。他感覺不妙,一步跨進門,只見吳大哥他們幾個人直直地站在急救臺邊……
不知是誰忍不住哭出了聲來,長福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撲上去抓住歐陽云冰冷的手大聲地哭了起來:“大哥呀,你不能走,你不能就這樣走了呀,我們還要靠你哩,桂花嫂也不能沒有你呀,她正在給你生孩子,孩子還等著叫你爹哩,大哥……”長福哭成了淚人,哭成了一團泥巴。
長福這樣一哭,就像決堤的水壩,在場的人無不唏噓哭泣,淚如雨下。
這時兩個護士推著活動手術床進來,后面跟著的醫生說:“送太平間吧。”
“不,醫生,你再救救他吧。”長福攔住護士,對醫生懇求道。
“實在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說道。
“求求你了,醫生,再救救他吧,求求你了……”長福雙手抓住醫生的白大褂,雙腿跪在地上大聲地哭著說。
“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醫生嘆了口氣,他彎下腰扶住長福的雙臂,抬起頭來用委婉的語氣對大家說“但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接受這個事實吧。”
長貴拉起長福,用衣服的袖口給他擦了擦眼淚。
急救室一臺心臟監護儀、一臺心臟起搏器、一臺呼吸機、一套吸氧設備,以及其他的急救設施。盡管很簡陋,但醫生卻是盡力了,他們沒回天之術,無再造之能,因為他們是人,不是神仙。吳勛、長貴他們面對無可挽救的現實,絕望地失聲痛哭。在大家的哭聲中,歐陽云被抬上了活動床推出了急救室。
大家含淚目送著歐陽云進了太平間……
在醫院的走廊里,長貴感到一陣惡心,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差點跌倒。長福趕緊扶住,讓他躺在走廊的連椅上,過了一會他才緩過勁來。歐陽云的死太揪他的心了。
“沒事吧,長貴哥?”吳勛問道。
“沒事……歇會就好了。”長貴用手撐著坐起來。
吳勛說:“剛才醫生說了,太平間的條件差,只能放兩三天,我們得趕緊回去和村干部商量辦法。”他用眼神征求大家的意見。大家點頭表示同意。
“回去后大家先不要讓桂花知道。”吳勛叮囑道。
除長福騎自行車以外,其他的人都爬上了拖拉機。小四輪拖拉機緩緩地離開了縣城,慢慢地爬上了回柳樹灣的路。
他們沿著柳眉河往回走,河邊的草葉低垂著頭,嘩嘩的流水哭泣著。
這條河是從縣城北邊的丘陵地帶雍山上流下來的,彎彎曲曲地向南延伸,平時水不多,遇上干旱還斷流,只有雨季才水多,才真正像條河。它流經柳樹灣村東頭那一大片洼地時,在那形成一個湖泊,叫楊柳湖。湖中還有一片片葦蕩,岸邊柳樹倒映,楊樹參天,湖上波光粼粼,野水鴨在水面上游來飛去。柳樹灣的村子也由此而得名。
回到村里時太陽已經偏西了,吳勛對大家說:“你們先回家吃飯吧,肚子都餓了,我去找村長于桑叔商量。”
大家各自散了。
村長是一個精明能干的人,村里的紅白喜事都離不開他,他膽大心細點子多,遇事沉著冷靜,不慌不忙。
吳勛來到村長家里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于大叔聽后長長地吸了一口煙沉思了片刻。
“走,去書記家。”村長把煙頭在煙灰缸里壓滅說道。
在書記家里,他們最后統一了三條意見:第一條,連夜安排人挖墓穴,三日內下葬。第二條,瞞住桂花,只說是在醫院治療,等孩子滿月后,由村上出面解釋。第三條,村上出面和錢家村的房主錢老大協商賠償事宜。
安排好了一切后,吳勛去桂花家看了看。
長貴吃完飯,去了錢家工地一趟。回來時天快黑了,他還在南嶺崗上的墓地去看了看,說是嶺崗,實際上就是一個魚脊地形,那里是村里的公墳。回到家里時已是掌燈時分,他去廚房燒了盆熱水,洗了洗腳便爬上炕去。
他躺在炕上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幕幕:早上他和歐陽云來到錢老大家,歐陽云爬上架去做準備。他每天都是第一個上架子的,今天上去才走了幾步,架子上的小木椽動了起來,支撐小木椽的橫桿突然下滑,他被閃了下來。只聽“啊”的一聲,長貴聞聲跑到跟前去看時,歐陽云的褲襠已被他自己的尿濕透了,長貴心里一驚,后背上一股冷汗就冒了出來。聽長輩說過人體有一股真氣,也叫元氣或腎氣,是一身陽氣之主,腎主膀胱,司二便,陽氣一瀉,人就沒救了。在去醫院的路上,長貴一直把歐陽云摟在懷里,他的臉不時地貼在他的臉上,希望能感到一絲呼吸的氣息,一切都讓他失望到了極點。令他感到疑惑的是綁椽的繩子并沒有斷,怎么會松動了呢?那是他昨天親手綁的呀?
“你還沒睡呀?”菊花從隔壁桂花家回來了,她在長貴的臉上親了一口說道“眼睛睜得大大的想啥呢,是不是想我了。”
“桂花嫂怎么樣?”
“生了個大胖小子,順順當當,母子平安。我和媽在那忙了一天了。”他爬上炕來拉開被子接著說道“只是桂花嫂鬧著要去醫院看云哥,我和媽好說歹說才勸住。這回睡了,媽還在那。”菊花熄了燈,脫了衣服,鉆進被窩,擠在長貴的身邊。
月光透過窗欞偷偷地照進屋里,農村的夜晚靜悄悄的,只聽得見菊花和長貴的喘息聲。
菊花像一條白蛇一樣把長貴纏繞了一陣子后,用兩只小拳頭捶打著長貴的胸脯說道:“你今晚怎么蔫搭搭的?”
“云哥出了這么大的事,哪有心情……”
“你快說,云哥到底怎么了?”
長貴將實情告訴了菊花,并叮嚀她千萬別讓桂花知道。菊花聽后枕在長貴的肩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三
一個月時間終于熬過去了,到了孩子滿月那天,村長于桑出面安排為桂花和孩子過滿月,吳勛當總管,長貴收禮,長福和他嫂子招呼接待前來祝賀的親戚朋友、街坊四鄰。大家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長貴他們把收禮接的小孩衣服繃一根繩子,一字兒排開掛在上面,讓大伙看,以示喜慶。
中午時分還要把孩子包得嚴嚴的,懷里揣一個白面饅頭,由孩子的爺爺奶奶抱著在村里轉一圈,碰巧把白面饅頭送給誰,誰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媽。桂花和云的父母都去世了,只好由劉大嬸代勞。她抱著孩子,姚大媽陪著,她們走出來不多會,就碰上賣豆子的梁棟吆著小馬車從城里趕集回來,于是就把白饅頭給了他,梁棟高興地接過饅頭,笑呵呵地回家去了。
不一會,梁棟的老婆梅花來了,她拿出一縷紅線做成的項圈,上面綁著兩元錢,給孩子掛在脖子上,就算給孩子拴福了。
吃過中午飯,大家都陸陸續續散去了。
桂花對村長說道:“于大叔,您對我的承諾該兌現了吧?”
“兌現,兌現。”
“那我現在就要去醫院看云哥。”桂花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村長。
“行行行,”村長迎著貴花的目光說道“去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大叔這都是為你著想,你不會埋怨大叔吧?”
“不會,不會,大叔咱們快走吧”桂花打斷村長的話。
“你不會怪罪大叔吧?”村長又問道。
“怎么了,大叔?”桂花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村長。
“大叔做了件對不起你的事,”村長用慈祥的目光看桂花說道“你能原諒大叔嗎?”
“大叔,”桂花用猜測的目光看著村長說道“您給村里人幫了那么多的忙,誰不知道您是個好人,您就是做了什么我都不會怪罪您的,您有什么話就說吧!”
“孩子,大叔說了你可要挺住啊!”
桂花感到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她用牙咬著下嘴唇,眼里閃著淚花說道:“大叔,您說吧,我能挺住。”
“你家的云兒他……”村長看著桂花掛滿淚珠的眼睛,他真不忍心說出這幾個字,但他必須說,這件事不能再瞞下去了“他,他不在了……”
“什么?”桂花不敢相信村長的話,她希望是自己聽錯了。那天早晨歐陽云活生生地走出了這個家門。她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村長說道“您再說一遍,這不是真的?您是在騙我?”她站立不住,吳勛和長貴趕緊扶住她。
“孩子,這是真的,我們已經把他安葬在南嶺崗墓地了……”
立時,桂花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唰唰地流了下來,她頓覺五雷轟頂,天塌地陷,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快去醫療站叫醫生來。”村長喊道。
長福拔腿跑了出去。眾人把桂花抬上炕。
醫生吳智用干針刺了桂花的人中穴、十宣穴,桂花就睜開了眼睛,剛一蘇醒便從炕上爬起來放聲哭了起來。
菊花摟著桂花,也哭成淚人了,她一邊給桂花抹眼淚,一邊給自己抹眼淚。
桂花一聲哭下去,便老半天回不上氣來,憋得整個人隨著哭聲一起顫抖,劉大嬸,姚大媽也坐在炕邊,她們一人拉住桂花一只手,給她說寬心話,勸她想開些,保住身子,孩子還要吃奶,還要靠她照管……
桂花哭累了,哭乏了,她無力地躺在炕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流淚……她的心像刀割一樣,疼痛難忍;周圍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令她窒息;她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她仿佛靈魂出竅了……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吳智號號脈說:“別驚動,讓她歇會吧。”
村長打手勢讓男人們從房子里出來,然后說道:“大家先回去吧,有事再叫大家。”他把目光轉向長貴“這兩天你兩口子就辛苦點,多照看照看,等她好點了還有很重要的事情給她交代。”說完他拍了拍吳勛的肩膀“她是你師妹,你可要好好關心她呀。”
他們點頭答應。
第二天早上,桂花醒了,她看見劉大嬸坐在她旁邊,就爬起來一頭埋在她的懷里大聲哭道:“大嬸,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要到墳地去跟他死到一起……”
“傻娃呀,你可千萬不能這么想。”劉大嬸用手撫摸她的頭發。
“他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桂花哭得眼淚汪汪。
“娃呀,活人的路還長著哩,”她看著桂花哭得紅腫的眼睛說“你看在云兒的面子上也不能作踐自己;你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要掙扎著活下去,云兒能撇下你,你可不能撇下孩子,你想想孩子離了你他還能活嗎?”
“大嬸——,”桂花哭得更傷心了。
“看看,把大嬸的衣服都哭濕了一大片,為了孩子你得吃點東西,我給你打兩個荷包雞蛋去。”
“大嬸,家里的雞蛋全讓我吃了,云兒一個都舍不得吃,今天你給他做兩個荷包蛋,我要給他送到墳上去,我要去看他。”桂花說著又哭了起來。
天快晌午的時候,桂花終于爬了起來,她洗去臉上的淚水,拾掇拾掇自己,帶上一碗荷包蛋和紙、香、蠟等祭奠用品,在菊花的陪同下來到了南嶺崗墳地。舉目四望,一座座老墳上長滿了野草,隨風搖曳,墳與墳之間人們栽了一些松樹和柏樹,長得郁郁蔥蔥,給這冷清的墳地增添了幾分生氣。墳地周圍的麥苗已經起身,隨風翻浪,放眼遠眺,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
歐陽云的新墳上面插了不少花圈,菊花把桂花領到墳前,桂花便撲到墳頭放聲哭了起來:“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呀?你撇下我和孩子不管了嗎?你不是要當爹嗎,現在孩子給你生下來了,你為什么要走得這樣急呢?我們的日子才開了個頭呀,你說話呀……”
桂花跪在那里,她的雙手在墳頭上連抓帶摳,仿佛要把墳墓扒開,她把墳上的土撒得漫天飛揚,唰唰作響;她用頭不停地在墳頭上磕著碰著哭訴著:“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也帶走吧,我不能沒有你呀,你聽見了嗎?”
桂花用雙手拍打著墳頭,跌死絆活地哭喊著。菊花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起,急得沒辦法,也跟著一塊兒哭了起來……
長貴剛從工地回來,聽說桂花去墳地了,他不放心就騎上自行車跑來了。他遠遠地看見兩個女人哭天搶地的樣子,心里就不是個滋味,他放好自行車,來到桂花身邊。
“嫂子,節哀吧,別哭壞了身子,快起來!”
“長貴,你哥到底是怎么掉下來的?”桂花抬起淚眼問道。
長貴只說是小椽滾動了一下,歐陽云打了個趔趄,沒站穩閃下來的。因為繩子松動的事他還沒調查清楚。
“那他臨死前說了什么沒有?”桂花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梨花帶雨。
“沒有,我只聽見他‘啊’了一聲。”
“那他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長貴再也忍不住了,他哭出了聲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哥走的時候可有棺材?”
“有。”
“可穿有新衣服?”
“有,都有,是我和吳勛去買的,錢是大家捐的。”
桂花哭著說道:“可憐的云呀,別人走都有吹鼓手,你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走了,那天早上你可是活生生走出家門的,臨走前還給我做了兩個荷包蛋,叫我怎么能忘記呀。”
“嫂子,”菊花拿過籃子說道“給大哥燒紙吧。”
桂花用手背抹了把眼淚,從籃子里端出一只碗來,里面兩只荷包蛋,她用雙手獻在墳頭上,然后點上蠟燭,插上三炷香,磕了頭、作了揖,拿出紙錢來一張一張地燒,她感到那火苗不是在燒一張一張的紙錢而是在燒自己的心……
四
喪夫之痛使桂花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好在有菊花照顧,還不時地給她的孩子喂喂奶,換換尿布,加上劉大嬸的日夜侍候,街坊鄰居的勸說開導,總算挺了過來。
自從歐陽云出事后,吳勛就挑起了建筑隊這副擔子。他雖然對恩師把桂花嫁給歐陽云耿耿于懷,但是對桂花他還是百般愛護的。月子期間他專門上城里給桂花買了一只黑烏雞補身子;還托梁棟從城里帶了幾回羊肉泡,給桂花送去。親戚街坊也隔三差五地去看桂花,送些雞蛋什么的。桂花的身子也緩得實在了許多。
這天,天氣晴朗,陽光透過窗欞,照得屋里暖融融的,桂花坐在炕上給孩子喂奶。劉大嬸幫她收拾屋子。家里的擺設也很簡單,炕的靠墻一頭支著一木架板,上面放著一只箱子。地上靠前檐放著一張寫字臺,金黃色,上面放著一只暖水瓶,旁邊一個圓形帶花圖案的搪瓷盤,里面放著一只白色細瓷茶壺,上面畫了一幅鴛鴦戲水,壺蓋用一根紅毛線與壺把連著;一對紅色搪瓷缸子;一個裝茶葉的小圓桶,也是紅色的,上面寫著個“茶”字。靠背墻放著一個大立柜,也是金黃色,三扇,中間一扇是大穿衣鏡。柜子里面放著結婚時買的衣服、被子。炕對面的墻根放著兩把金黃色的椅子,劉大嬸把它擦得干干凈凈。
“大嬸,我昨晚夢見青菜了。”桂花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說道。
“那今天一定有貴人來。”
劉大嬸剛坐在炕沿上,吳勛和村長就進來了。
桂花把孩子交給劉大嬸,下炕來招呼他倆椅子上坐下,她拿出紅色搪瓷缸子,放了點茶葉,倒上開水,蓋上蓋子捂了捂,分別遞給他倆。
村長接過茶缸,揭開蓋子喝了一口說道:“桂花,有件事情大叔要給你交代一下,我們通過錢家村村委會出面協商,讓錢老大給你補償了五千塊錢,這是存單,就在鄉上信用社存著。”
“大叔,我不要錢,我要我家云兒……”桂花又傷心地哭了起來,眼淚撲唰唰地下來了。
“孩子,大叔知道你心里難過,人死不能復生,你要聽大叔的話。”
“錢老大是在縣城帶著花跨過街的萬元戶,在牛集上當經紀,順便也做販牛的生意,要放別人家是拿不出來的。”吳勛幫著勸說道。
“拿著吧,孩子,你們娘兒倆以后是用得著的。”村長拉過桂花的手把存單放在她的手心里說道“以后有什么事來找大叔,你家的事村上會管的。”
桂花把村長和吳勛送出街門,村長轉身說道:“回去吧,小心著涼。”
桂花用噙滿淚水的眼睛送他們走遠了,才回到屋里。
她看著手里的存單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忙爬上炕去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盒子,從里面翻出一份金安人壽保險公司的保險合同和每年的投保費收款收據,這是歐陽云生前給自己買的簡易人身保險。她剛想追出去找村長,不料一個鶴發童顏的道人走進了院子,劉大嬸一眼就認出來了。
“馬神仙,你今天來得太好了。去哪兒了?好長時間都不見你了?快請坐。”劉大嬸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里曬太陽地方說道。
“云游大山南北,漂泊江河之上,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來去匆匆,你哪里能見得上啊,哈哈哈。”說著用手捋了一把白胡子。
“喝口水吧,馬神仙。”
“我不喝茶,給我一碗涼水就行”銅鐘般的聲音。
桂花趕忙進廚房去,拿了一只碗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涼水端過來遞給馬道長。
劉大嬸對桂花說:“讓馬神仙給孩子起個名吧,長貴、長福的名都是他給起的。”
“是嗎?”桂花的眼睛都睜大了“那你不早說。”
“金、木、土、水、火,五行相克;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只要你報出孩子的生辰八字,我只用陰陽五行、相生相克規律掐掐算算,保準能起一個吉祥如意的好名。”
桂花趕緊報了孩子的姓氏和生辰八字。
馬神仙閉上眼睛,用大拇指壓著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來回點著,嘴里念念有詞:“春屬木,木生發,水生木,木生火,水火相濟,陰平陽秘,有水有火,紅紅火火。”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有了,就叫歐陽春吧,春天就意味著生機勃勃。”
“太好了,春兒春兒,就是春天生的。”桂花高興地跑進屋里把孩子抱出來。
馬神仙看了看孩子,用手指頭在碗里蘸了點水在孩子的眉心點了一下,然后蘸水在孩子的身上灑了灑對桂花說道:“你四十歲以后定有大富大貴……”說完起身告辭,飄然而去。
五
柳眉河嘩嘩地流淌著,朝霞映在水面上,鱗光閃閃;岸邊綠草如茵,露珠兒在草葉上滾動著。
桂花坐著梁棟販糧的小馬車,顛顛簸簸地沿著柳眉河往縣城走去。他今天要去保險公司辦理歐陽云的保險理賠。她的懷里揣著村上開的證明、保險合同等資料,卻像揣著幾只兔子一樣,突突亂跳。
昨天那個云游道人走后,他的那句話一直在桂花的耳畔縈繞:“你四十歲以后必有大富大貴,不過你要記住千萬不能改嫁,否則……”桂花尋思著這個神仙一樣的人怎么知道我沒了丈夫呢?改不改嫁我想都沒想過,這個死老頭子……
“駕”梁棟揚鞭催馬,車子跑得快了一些。
桂花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著梁棟趕車的拽樣問道:“梁大哥你販糧一天下來能掙多少錢?”
“不多,就十幾塊錢。”他轉過頭來看了桂花一眼說道“比干活稍強一些。”
“你真能干,”桂花用贊美的眼光看著他的背影說道“干活一天才掙三塊錢。”
“不過有時也不賺錢,甚至還賠錢。”
“做生意就是有賠有賺嘛,不過你這樣精明,是不會賠的。”
梁棟笑了笑,回頭看了桂花一眼,只見她白凈的臉上有著不可掩飾的傷感,清秀的眉宇間流露著抑郁的神情,身上洋溢著給孩子喂奶的氣息,烏黑的秀發編成長長的辮子搭在胸前,發梢上一朵小白花。梁棟回過頭來,什么話也沒說,只把鞭兒揮得更歡了些。被女人夸贊他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彎彎曲曲的路走了十幾里才到了縣城。
進了城,梁棟把馬車趕到糧食集上,那里大麻包小口袋已經放了不少,人們在里邊穿梭著,有問價的、有看糧食好壞的,吆喝聲不斷。
梁棟拴好牲口,問道:“桂花,保險公司的地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能找到。”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我一會兒就賣完了,咱們一塊兒回去。”
“嗯”桂花點點頭。
梁棟手扶糧食口袋,看著桂花遠去的背影不覺黯然神傷,心生憐憫。他和歐陽云從小一塊長大,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的心里很難過,也很同情。那天意想不到成了孩子的干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也許這是老天爺的有意安排,叫我梁棟去關心幫助她娘兒倆。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用手在兜里摸了一下,掏出一盒煙,抽出了一根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才放在嘴里點上,狠勁地抽了一口,然后緩緩地吐出煙霧……
桂花先去縣醫院開了證明,在街道上打問了幾個行人,便很快找到了保險公司的辦公樓。她在走廊里看到一辦公室門口掛著“理賠室”三個字,就走了進去。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理賠員小趙抬起頭來招呼道:“你好,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我——”桂花不知道說什么好,忙把她帶來的東西遞給他。理賠員弄清情況后,指了一下沙發對桂花說道:“你請坐,稍等一下。”
他仔細地打開她帶來的保險合同、保費收據、村上證明、醫院死亡證明、賠付申請等資料,很認真地看了起來。看完這些資料后,他站起身來,離開辦公桌,對桂花說道:“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譚經理。”
他們來到經理室門口,只見室內左側放了一套黑色真皮沙發,沙發前面是大理石茶幾,上面放著一個水晶煙灰缸,右側是一張很大的棗紅色實木辦公桌,一把棗紅色木質黑色真皮坐墊靠背座椅。
譚經理留著分頭,細眉小眼,白襯衣、紅領帶、藍西服,清清爽爽,三十歲左右,坐在辦公桌前,正在和沙發上坐著的一位氣度不凡的客人談話。
“譚經理……”小趙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請進。”
“譚經理”小趙將理賠資料遞過去說道“這位客戶是來申請她丈夫的簡易人身保險賠付的,資料基本齊全,只是沒有及時報案,出險時間是一個月前,我們沒有第一手現場勘查資料,給我們定案造成一定的困難,您看……”
譚經理接過資料說:“你先去吧,我詢問一下情況再說。”
譚經理名叫譚道昌,是云陽縣組織部安排在金安保險公司鍛煉的掛職經理,主管人壽保險的,他看著桂花清秀的臉龐和烏黑的眸子說道:“請坐吧。”
桂花在沙發上坐下,她看了旁邊那男人一眼,那人對她微笑著點點頭。
譚經理翻著合同問道:“你是柳樹灣村的?”
“是的。”
“歐陽云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丈夫。”
“你叫什么名字?”
“楊桂花。”
“噢,”譚經理看著受益人欄里‘楊桂花’三個字繼續問道“你丈夫是怎么出事的?”
“我丈夫帶著一幫泥瓦匠給人蓋房子,一個月前……”桂花說到這難過了起來,“一個月前從架子上摔了下來,當時在縣醫院搶救……”桂花涕淚交加,再也說不下去了。
譚經理見桂花柳眉鳳眼,哭得讓人肝腸寸斷,頓生憐香惜玉之情,關心敬慕之感,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從褲兜里掏出手絹,離開辦公桌,走到桂花面前,把手絹放到桂花手里說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傷心了,別難過,擦擦淚,聽我給你說。”
“嗯。”桂花擦干眼淚,止住抽泣,抬起鳳眼看著譚道昌,當四目相對時,桂花產生了觸電的感覺。
譚經理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說道:“你的理賠申請資料基本齊全,我們還需要調查核實一下,如果沒有什么出入的話,爭取以最快的速度把理賠款送到你的手里。請放心。”
“謝謝你,譚經理。”桂花流露出誠懇而感激的眼神。
“不用客氣。噢,對了,你們的建筑隊還在干嗎?”
“在干呀,現在由我爹的二徒弟領著。”
“那太好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譚道昌指了一下桂花旁邊的那個人“你們認識一下,他是萬豐建筑公司的經理。”
“朱國榮”朱經理伸出手來說道。其實他一直在注視著這個女人。
桂花抬頭細看,只見他濃眉大眼,中等身材,上身穿藍格子白底襯衣,外套棕黃色黑格子毛料西服,筆挺的藍色褲子,黑皮鞋擦得油光閃亮,桂花趕緊站起身來,先把手藏在身后,又立即拿出來在衣服上蹭了蹭伸過去說道:“你好,朱經理。”
“坐,坐,坐下說話。”譚經理招呼道“他是我的老同學,在雍州城里接了好幾處工程,他們現在正需要一支農民建筑隊分擔他們一些施工任務。”
“好啊,我爹生前就叮囑我丈夫,不要只守著農村這點田地,有機會到外面去闖大世界。”桂花興奮地說“這話我爹生前說過好幾回呢。”
“你們的技術水平怎么樣?”朱經理問道。
譚經理插話說:“柳樹灣村的人蓋房子是遠近聞名的,號稱‘魯班之鄉’,技術力量是沒問題的。”
“那好呀,我們就需要這樣的隊伍。”朱經理拿出名片遞給桂花說道“只要你們能干,我們的活多得是。”朱經理怕桂花不相信,就補充說“你還可以到我們的工地去看看,眼見為實。”
“那太好了,我回去就對他們講,讓他們做準備。我一定抽時間去你們工地看看。”桂花暗下決心,一定要實現父親的遺愿,完成丈夫未盡的事業。
“好,你隨時可以和我聯系。”
“一言為定。”桂花這次大膽地伸出手去,和朱經理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六
桂花坐著梁棟的小馬車,沿著柳眉河回到楊柳湖畔時,日頭已經偏西,他們停下馬車,在湖邊洗了把臉,彈了彈身上的塵土,然后朝西拐過彎進了村子,桂花遠遠地看見劉大嬸站在她家門前焦急地朝村口張望著。
馬車一直趕到劉大嬸跟前停了下來,桂花從車上下來說道:“梁大哥,進屋喝口水吧。”
“不啦,你們進去吧,我走啦。”梁棟一揚鞭,馬車便跑了起來。
“謝謝梁大哥。”
“自家人,不用客氣。”梁棟回頭吆喝一聲。
劉大嬸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對桂花說道:“春兒哭了好幾回了,菊花給吃了點奶,睡著了。”
“盡給您娘兒倆添麻煩了。”桂花一邊解上衣紐扣一邊說“大嬸,我的奶頭脹得受不了,快讓孩子吃上幾口。”
桂花抱起春兒,把奶頭喂進孩子嘴里,春兒眼睛也沒睜開就咂了起來。
傍晚,吳勛來桂花家問去縣城的情況。
桂花便把在保險公司遇見朱經理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她還強調說道:“這是實現師傅遺愿的好機會,也是我們走出鄉村,進城發展的好時機。”
“這確實是個好機會,但得和大家伙商量商量。”
“那好,你去把大伙召集一下。”
“那也不能說走就走呀,得把手里的活給人家干完吧。”
“誰說現在就走啊,咱們一邊做準備一邊跟人家聯系。我打算先去他們的工地看看,回來咱們再做決定。先給大家打個招呼,有個思想準備。”
“那好,我去叫人。”
吳勛走后,桂花把房子里打掃干凈,在地上擺了些小凳子,過了一會大家就來了。桂花把她的想法給大家一說,大伙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去大城市好啊,工資高,還能給家里省點糧食。”
“出去好,咱們還可以順便逛逛大城市,開開眼。”
“去你的吧,你還不如說去看大城市里的漂亮女人。到了夏天,裙子被風兒一吹,大腿嫩白嫩白的……”
“哎,哎,說正經的,一張嘴就溜到坡里去了。”長貴制止道。
“依我看,咱們還是在農村干,祖祖輩輩在這里,都習慣了,去城里被人看不起。”
“就是,咱們在十里八村是有名氣的,進城誰把咱們當回事,萬一哪里干不好,人家找點借口,咱們拿不上錢不是白干了嗎?”
“我還是贊成去大城市,咱們在農村一年下來掙不到一千塊,我家親戚去年在省城一年掙了將近兩千塊。”
“說得好!”村長于桑從門口走進屋里,“我在外邊聽了一會兒了。”
“大叔快坐。”桂花招呼道。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有只猴子經常下山來偷吃農家的大米,有個聰明的人想了一個辦法,把大米裝進一個細頸的瓶子里,用繩子綁在村口的一棵樹上,瓶口只能伸進猴子的一只空手。到了晚上猴子將手伸進瓶子里,抓了一把大米。可是怎么也取不出手來,猴子也不肯松手舍棄那把米,結果猴子被抓住了。”村長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這個故事啟示我們為了更大的利益,要舍得放棄。”
村長走后桂花對大家說:“村長的話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我們不能只按住自己家里的鍋板梁梁不放,我們要吃飽有錢花就得到外邊去闖大世界。這事就說到這里,你們是大家的骨干,思想上得有個準備,干了一天活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大家各自散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大地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田里的麥子已經開始吐穗揚花,再過一個多月,麥子就可收割了。人口多糧食欠的人家都巴望著吃新麥子哩。
這天,桂花、菊花和劉大嬸她們坐在院子里的桐樹下,一邊哄孩子一邊說著去城里干活的事。
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問路:“楊桂花家是這里吧?”
桂花聽著耳熟,趕緊把孩子塞給劉大嬸,起身朝門口走去:“哎呀!譚經理,真是你呀,快進快進。”
譚道昌和小趙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
桂花忙招呼他們屋里坐。
譚經理說:“就坐在樹蔭下吧,涼爽些。”說著用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
桂花便把兩把金黃色的椅子搬了出來,讓他們坐下,又回屋在兩只紅色的搪瓷缸子里泡上茶,端出臉盆去廚房里打了盆水:“譚經理,洗洗吧,洗洗就涼快了。”
“好,好,小趙來洗洗。”
桂花把一條粉紅色的干凈的毛巾遞給譚道昌,轉身進屋端出兩杯茶水。
“喝口茶,解解渴。”桂花看著他們洗完,把茶遞到他們手里。
兩人喝著茶,稍稍歇了一會。譚道昌逗著菊花的孩子玩,強強手里拿著一個撥浪鼓搖著,腿蹬腳踢的笑。
“給叔叔眨眨眼。”劉大嬸見客人跟孫子玩也湊熱鬧。
“這是我家鄰居的孩子,”桂花介紹說,“這是他媽,他奶奶。”
譚道昌點頭問了好,逗強強笑了笑,然后對桂花說:“你的理賠款下來了,”他停了一下觀察了桂花的神色后繼續說“你丈夫的保險合同約定繳費期是十年,年繳費二百四十元,終了可領取四千八百元。現在你丈夫交了五年,根據保險合同載明的條件,賠付受益人現金四千八百元。保險合同終止。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那好,現在例行交接手續,你在這張理賠表格受益人領款欄簽字。”
桂花拿起筆來清清秀秀地簽上“楊桂花”三個字。
“現在還需要兩張照片,要進資料。”譚道昌拿出錢來遞給桂花時小趙用照相機拍了一張,桂花把錢接到手里時小趙又拍了一張。
“現在手續完畢,你把錢數一下。”
“不用了。”
“哎,一定要數一下,這是規定。”
“剛好夠數,”桂花數了數,動情地望了一眼譚道昌說“感謝您,譚經理。”
“好好保重吧,我們走了。”
“不行不行,”桂花急了“天都晌午了,哪能叫你們空著肚子走呢,吃了飯再走。”
“嫂子,我們還有事,你的情意我們心領了。”小趙說。
“有多大的事也得吃了飯,離縣城還有十幾里地,你們今天要是走了,就是拿我當外人看。”
“譚經理,你看……”小趙看著譚道昌。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哎,這就對了嘛。”桂花給他們添上茶水說“我給你們做臊子面。”
“既然這樣就做一頓攪團吧,我們全當吃稀欠。”
“那行,你們就喝水。”
兩個孩子都睡著了,劉大嬸看著把他們臥好在炕上。
菊花回家去拿了一撮蒜苔和幾顆新蒜,這是長貴在地頭種的。她們三個人一起下手,很快熱氣騰騰的攪團就做好了。桂花拿出兩只細瓷花碗,舀上攪團,夾上蒜苔炒雞蛋,澆上蒜泥油辣子湯,端到他倆面前,譚道昌只覺得香味撲鼻,食欲大增。
吃完飯,桂花說:“譚經理,我想去朱經理他們的工地看看,前兩天我和大伙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愿意出去闖闖。”
“那你什么時候想去?”
“我想在麥子收割前去,如果可能的話,就跟朱經理把這事定下來。”
“真巧了,我明天要去省城培訓學習。”
“那順便把我帶上吧,我正愁不認識路,怕找不到地方。有你我就踏實了。”
“好吧,明天早上八點有一趟從縣城到省城雍州的長途班車經過你們村口,你在楊柳湖邊等,我就坐那趟車。”
“好,說定了。”
桂花把他們送出門后,一直目送著譚道昌他們走出村口,消失在楊柳湖畔……
七
柳眉河經過楊柳湖,蜿蜿蜒蜒地向南流淌,最后匯入龍山腳下的雍川河里,向東流去。龍山東西走向,號稱華夏龍脈,故稱龍山。
龍山腳下的雍川河畔,有一個小鎮叫雍川鎮。龍川鐵路正好從鎮上經過。
汽車沿著柳眉河邊的公路行走了不到一個小時,來到了雍川鎮,經過雍川大橋不久就進了龍山。
桂花坐在車窗跟前,她貪婪地看著山上的景色,一條河順著公路向下流去,水流清澈,水勢湍急,流過石頭時泛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從河邊往上看樹木蔥蘢,山巒疊翠,生機盎然。
汽車緩緩地向山頂上盤行著,山溝越來越深,越來越寬。上到山頂時只見寬闊的山溝里白云繚繞,霧氣騰騰,遠遠看去僅露幾處山巔,云遮霧罩,亦真亦幻,如仙境一般,桂花不由得想起她夢見歐陽云在白云中飛的情景,于是她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哎,別睡。”坐在桂花身邊的譚道昌用手輕輕地推了桂花一下說道“前邊快到‘虎咀崖’了,那兒坡陡彎急,不熟悉路的司機經常在那出事故,等過了那再睡。”
“嗯”桂花睜開眼睛點了點頭。
太陽照進山澗,云霧漸漸散去,汽車已經開始下山。只聽得窗外風聲颼颼,覺得汽車像箭一樣往前竄,桂花嚇得毛骨悚然,兩手緊緊抓住前面的座椅,瞪大眼睛朝外看,只見一轉彎處右側巖壁翹出,如同老虎張開的大嘴一樣,左邊是深不見底的溝壑。桂花閉上眼睛,緊緊地依靠在譚道昌身上,譚道昌用左臂扶住桂花的腰背,右手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說道:“別怕,沒事的。”這一拍,桂花的心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立即有了一種安全感。隨著汽車的顛簸,她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汽車穿山越嶺,終于到了龍山南麓。
“嘎吱”一聲剎車,桂花驚醒了,只聽司機對大伙說道:“誰想方便就下去方便方便,兩分鐘以后就走。”
桂花揉揉惺忪的睡眼,也下了車去。
汽車停在一處較平坦的路段上,道路兩邊的松樹林里到處是灌木叢,人們下車方便后都紛紛上車,售票員清點了人數,汽車又跑了起來。
桂花看著窗外問道:“這邊的山怎么到處是懸崖斷壁,跟那邊的不一樣?”
“這里是地殼運動斷層陷落形成的”,譚道昌用手指著遠處的斷層,“你看斷層形成的痕跡清晰可見,有水平斷層,有傾斜斷層,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為。”
“哦”桂花似懂非懂。
太陽已經開始偏西,汽車仍向前飛馳著。陡峭的山坡變得越來越平緩了起來,道路也變得越來越平坦了,遠遠望去雍州城依稀可辨。當汽車開進“雍州市長途汽車客運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
走出汽車站,譚道昌領著桂花乘二路電車在開發區下車,來到了朱經理的工地。只見工地上攪拌機不停地旋轉,工人們忙碌地干活,翻斗車來回奔跑,龍門架上下提升,振動棒傳來“嗡嗡嗡”的聲音。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
在工地辦公室,朱經理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桂花說明來意,他們很快就談妥了農村收罷麥子就進場干活的事宜。朱經理給了兩份勞務合同,讓桂花拿回去蓋章,并叮囑她抓緊時間。最后挽留他們共進晚餐,譚道昌推說他還有事就告辭了。
離開工地,譚道昌說“今天回不去了,先住下,吃點東西,休息休息。”
“好吧”桂花感到有點餓了,但她還是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她真想跳起來大喊一聲。
譚道昌領著桂花到金安人壽保險公司安排培訓的金陵招待所里,登記了兩間房子。
一名女服務員領他們上五樓,打開兩間房門,打開電燈開關說:“有事請打內線電話。”
“謝謝!”譚道昌說道。
他們放下包,拿出毛巾洗了把臉,然后去餐廳,譚道昌要了一盤木耳炒肉片、一盤炒青菜、兩碗米飯和兩碗雞蛋湯,吃完飯回到房間。
“桂花,你先洗個澡吧,解解乏,奔波一天了,我出去買點水果。”譚道昌說道。
譚道昌教會桂花怎樣開閥門、兌熱水,然后就出去了。
桂花關上門,拉上窗簾,就開始脫衣服。房子的墻壁潔白潔白的,門口有一小耳房是洗浴室,屋頂中間一圓形吸頂燈,床上部的墻壁上有一盞粉紅色壁燈,窗戶上兩層落地窗簾,一層是橘黃色布簾,一層是白色紗簾,一張席夢思床,雪白的床單、被罩、枕套,床邊一橘紅色的床頭柜,上面一只茶杯,一包茶葉,一只煙灰缸,一部內部電話。桂花脫完衣服,走進洗浴室,浴室頂上裝著乳白色的防水燈泡,洗漱臺上方一面鏡子,臺上放著牙刷、牙膏、香皂、沐浴露、洗頭膏,一條浴巾疊得方方正正,里邊靠左一只馬桶,右邊一只帶軟管的淋浴器,桂花打開噴頭,兌好水,開始洗了起來。
桂花先洗了洗頭發,然后把沐浴露抹在身上,用手上上下下揉搓了一遍,把帶軟管的噴頭從插孔里取下來,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沖洗著,她的思緒在嘩嘩的流水聲中飛揚了起來:她想起和歐陽云在一起親親熱熱、恩恩愛愛的情景,今天她總覺得歐陽云就在身邊,她總是把譚道昌當成歐陽云,他的細膩關心使她對他倍增好感,她多么希望譚道昌就是歐陽云……
“嘭嘭嘭”一陣敲門聲,桂花趕緊關上水閥,用毛巾擦了擦頭發,然后包在頭上,抖開浴巾把自己裹起來,走出浴室,打開房門,她以為是女服務員,沒想到是譚道昌提著兩塑料袋水果進來了。桂花頓覺手足無措,她下意識地將浴巾往上提了提,感到自己太莽撞了,也不問問是誰就開了門,要知道是譚道昌就讓他在門外等等,穿好衣服在開門……
再說譚道昌見桂花頭包粉紅色毛巾,身裹海藍色浴巾,上邊淺淺地露著乳房,下邊剛好露出玉腿,嫵媚玲瓏,性感動人,宛若出水芙蓉,疑似帶露荷花,和第一次在保險公司見面時的村婦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一下子被桂花迷人的清純韻味驚呆了,兩手一松,水果袋掉在了地上……
在一瞬間譚道昌回過神來,感到自己有點失態,想趕緊撿起水果袋,一只手下意識地將門向后一推,“嘭”的一聲關上。同時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桂花,體內的荷爾蒙瞬間涌遍全身,大有擁抱桂花的沖動。
這時,房間的門急促的敲響了。
“譚經理,您的文件袋落在柜臺,我給您送過來了。”女服務員喊道。
桂花趕緊進了浴室。
譚道昌快速地撿起水果袋放在床頭柜上走出了房間。
桂花洗完澡躺在床上,細細回憶譚道昌剛才的舉動,內心似乎也有點不平靜,她閉上眼睛,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感覺有個男人撫摸她。丈夫去了半年了,從未碰過男人,這種久違了的感覺一下子激動得她身子微微顫栗了起來,當男人的身體像一座山一樣壓在她的身上時,一種沁人心脾的舒服感從她的小腹下面向全身傳去,如同海潮一樣一浪一浪漫過了她的肌膚,把她浸泡了起來,她突然覺得被水淹沒了,奮力掙扎起來,手腳亂動亂蹬,自己驚醒了自己,原來是做了個夢。
初夏的夜是那樣的短暫,在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清晨的陽光照進房,和煦溫暖,桂花起床穿好衣服,正在梳洗打扮。
譚道昌沒有打擾桂花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就直接聽課去了。
桂花本來還想再待兩天,等譚道昌培訓結束一塊回,但她操心孩子吃奶。雖然把孩子托付給了菊花,但菊花的奶倆孩子是不夠吃的。她便給譚道昌留了紙條,寫了一大堆感謝客氣的話語叮囑服務員讓她代交給譚道昌,然后去汽車站坐上了返回的班車。在車上她拿出勞務合同詳細地看“進場時間、勞務項目、結算辦法、付款方式、付款時間、意外事故處理”等重要條款,以及安全管理等要求。
一路上桂花在想,要把這件事干好干大,她必須把第九代傳人歐陽云這把祖輩傳下來的“水平尺”再傳下去,她在腦海中反復比較著吳勛和長貴,誰來擔當第十代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