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周銳和叔父換上了漿洗干凈的青布短衫,一早便到了百煉齋門口。
賈文在早已等候。
還是那身深色綢衣,精神卻比前日在靈堂輕快不少。
見兩人到了,笑著招呼,一同上了早備好的寬敞馬車。
車夫甩韁,車輪壓著青石板,朝縣衙戶房平穩駛去。
馬車“咕咚咕咚”地前行。
周銳掀開車簾一角,望著街上趕早的販夫走卒,還有幾頂略顯氣派的青布小轎,心里思緒翻涌。
——士農工商,三教九流。
這世道,把人分得明明白白。
他們叔侄是匠戶,技藝再好,也排在底下。
前日在郭府,那些穿官服的主簿、兵道屬吏。
看似來吊唁,實則一舉一動、一句話,可能就影響鐵匠營的未來。
他若不是有賈老板和柱首爺的照拂,怕連站出來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這就是身份的差距,像道天塹,難以跨越。
他又想起慧瑪——
那樣的人,武功通天,殺人不見血,尋常高手在他眼里不過螻蟻。
可到頭來,還是得聽命于某個藏在州府深處的大人物,替人做些不光彩的勾當。
就算武力再強,在真正的權勢和階層面前,依舊身不由己。
——那權勢的本質到底是什么?
是一紙官印?萬貫家財?
“小周師傅,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賈文在笑著打斷了他的思緒:
“今天這贖籍之事一成,也算了卻了你們周家幾代人的心愿。
不知二位接下來有何打算?”
周銳回過神來,微一頷首:
“回賈老板的話。這打鐵,是我周家幾代人的根本,小子哪敢荒廢?
只要還有人愿意用我這點手藝,這爐火,我便一直燒下去。
不過說實話,這‘匠籍’的身份,確實壓得人喘不過氣。
營里得看大坊的臉色,營外又要被牙行、官府盤剝。
三年一次的徭役,能拖垮一個正經人家。
打一輩子鐵,到頭來也難存下家底,更別說什么改換門庭。”
他眼里閃過一絲光亮:
“所以我想著,若這次能順利脫籍,手頭再寬裕些,便在城郊買塊地。
哪怕是幾畝薄田,也算是我們周家自己的根。
行情好、訂單多,小子就專心做些像您之前托付那樣的高端兵器,賺點快錢,早些積攢下產業。
若哪天行情不好,或者我厭了這錘火營生,便跟叔父一塊兒歸個田.
種菜養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些安穩日子。
工坊里的普通活計,我一個人便夠了。
叔父年紀大了,也該脫離這煙火打鐵的苦日子,好好歇歇,操持些田畝,圖個清靜自在。”
賈文在聽完周銳這番回答,眼中不由露出贊許之色:
“好一個‘耕讀傳家,頤養天年’。
古人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你能早早為將來計,為啟文師傅計,很好!
這鐵要打,田也要置,兩條腿走路,才走得更安穩,更長遠。”
他轉頭看向周啟文,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容,調侃道:
“啟文師傅,你聽聽,銳小師傅都替你把后半輩子的清福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了。
如今這賤籍也脫了,即將成為身家清白的良民,日后田產房產也都有了著落。
依我看,你老哥是不是也該趁著身子骨還硬朗,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給周家再添幾口人丁,延續香火,豈不更是美事一樁?”
周啟文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他連連擺手,期期艾艾地說道:
“賈……賈老板……您就莫要拿我取笑了!銳兒他……他還年輕,該先顧著他……”
那副手足無措的羞赧模樣,引得賈文在和周銳都忍不住輕笑了起來,車廂內的氣氛也隨之輕松了不少。
馬車里,賈文在的笑意未褪,語氣卻多了幾分認真:
“啟文師傅,小周師傅。
今天之事,我確實是念著你們周家的手藝。
但說到底——我賈某人做生意,凡事也繞不開一個‘利’字。”
他攤開來講:
“如今我與周家,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沒有你這手鍛鋼絕藝,我百煉齋那些高端定制兵器的生意根本做不起來。
想在嶺南這灘渾水里扎根,更是癡人說夢。”
話鋒一轉,他看向周銳,語氣多了幾分贊許:
“更難得的是你這心思手段——不聲不響,就幫我牽上線了鎮南鏢局那位洋總鏢頭。
這可是條金線!要是真成了,日后鏢局兵器由你專做,我百煉齋便有了穩定又高端的銷路。
你我兩家,便是互利共贏。
所以今日替你們贖籍、置辦產業這些事,我是真心實意。
日后有事,盡管開口,別再把我當外人看。”
周銳叔侄正要起身道謝,馬車卻忽然在一處偏僻的巷口停了下來。
兩人面面相覷,皆有些疑惑。
賈文在卻笑了,跳下馬車,對車里招手道:
“別急著去衙門。今天我說了,要讓你們雙喜臨門。
第一喜是脫籍,第二喜嘛……隨我來便知。”
他帶著兩人穿過青石小巷,轉角處,一座小樓映入眼簾——白墻黑瓦,門前綠樹環繞,雖不華貴,卻極清雅整潔。
“這宅子,就在你們老鋪子附近,地段雖不熱鬧,但清凈安穩,離鐵坊也近。”
賈文在笑著說:“你們的住處,那地方四處透風,煙火嗆人,住著實在委屈。”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鑰匙與房契,塞到周啟文手里:
“這宅子不貴,家具鍋碗都已備好,今兒就能拎包入住。
雖算不上豪宅,但好歹能給你們一個安穩體面的落腳處。
也好讓小周師傅你安心打鐵,不必再受那爐火熏人、屋外漏雨的苦了。
日后若缺什么,只管告訴我,我再添。”
周銳叔侄望著那棟干凈的小樓,又低頭看看手中沉甸甸的鑰匙和地契,一時竟有些怔住了。
別看這古代地廣人稀,可少不了富戶豪紳炒地皮。
地價真要論起來,未必比得上后世便宜。
光是這小縣城里頭,一處像樣的二進院就要六七十兩銀子。
若地段稍好些,靠近街口,價格還得往上翻。
退一步講,就算是靠近郊口、城墻邊的小院,也得三四十兩打底。
要是想要個鋪面,那更不敢想,一年光租金就夠把人榨干了。
周家鐵匠鋪干了幾年,手藝雖說上得了臺面,可一年忙到頭,也就掙個十幾二十兩銀子。
還得應付坊稅、工具損耗、材料本錢,再留點應急的,不吃不喝攢上八九年,也未必能湊得出買宅的錢。
有人說,農村地便宜,一畝地三五兩,遠不如宅地金貴。
但在周銳看來,這世上最值錢的,從來不是田地,而是“住得安生”的地方。
家門口若能搭個水井,屋里挑高兩層,帶廂房和火塘,那可就不是隨便哪個鐵匠、泥瓦匠能住得起的了。
再說這世道,城里有門路的,早早囤了地皮,蓋的是空宅,賣的是金銀——等著價漲。
若真想安身,非得盤算清楚。
買宅子不是件小事,講的是天時地利人情。
光有銀子也不成,得有人賣,得有人撐腰。
所以現下能有一處小宅安腳落地,雖不闊氣,也算立了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