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靈堂外,百丈白幡獵獵作響,哀樂低回。
除內堂祭拜區域外,郭家沿街搭起幾排長長的茶案,專供身份尚輕、時機未至的賓客稍事歇息。
拜過香后,坐下飲一口熱茶,也好借機打探風向,互通聲氣。
這幾排案席,排得可不隨意。
靠近靈堂的是“上案”,棚頂高,布置講究。
坐那里的,不是縣衙代表,就是十二行商會的幾位理事。
再不就是與郭家交情深厚的本地大戶,或者是大牙行總管事。
他們言語寡淡,氣氛壓抑,一眼看去,盡是沉重的面孔。
再往外,是鏢局的總鏢頭、武館館主,還有些走南闖北的江湖人。
這些人多有悍氣,雖神情肅穆,眼神卻不停地巡視四周,仿佛來的是一場比拼,不只是吊唁。
最外圈的座位最為簡陋,幾條長凳隨意拼湊。
坐這兒的,多是中小鐵坊的坊主、與郭家略有交情的鄉里匠戶,還有部分輪值未進內堂的護坊隊。
吵鬧、嘈雜,卻也最接地氣。
周銳引著叔父周啟文,在賈老板派來的伙計暗示下,坐到了外圈一隅。
雖然叔父因他得以進場,但在外人眼中,周記鐵坊仍不過是個剛剛露頭的小作坊,只配與普通匠戶為伍,敬陪末座。
鍛刀大賽拿了個第三,入了行會,但在這些人眼里,周記的牌子還是太輕了。
叔父也跟著我,吃了這份冷眼。他心頭一緊。
外圈人多嘴雜。有人滿臉憂色,真心為柱首離世感到惋惜。
也有人湊成一堆,低聲議論,卻難掩眼底的躁動。
行會新會長會是誰?鐵爐坊垮了,那些生意誰來接?
周銳正默默打量著眾人神色,一名伙計快步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他點了點頭,轉向叔父:“叔父,賈老板在前邊留了個不錯的位置,請咱們過去一同喝茶說話。”
周啟文聞言一愣,略顯局促,隨即忙起身應道:“好、好。”
在伙計帶領下,兩人穿過人聲嘈雜的外圈案席,往內走去。
來到一排擺設規整、略顯肅靜的案桌前。
這一片,顯然比外頭高了一階,專為江湖武行設位。
周銳遠遠便看到賈文在正與幾位身形健碩、氣質不凡的漢子談笑,見他們來了,笑著招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
周銳環視一圈,這里雖稱不上奢華,桌椅卻是紋理細膩的楠木,茶具也換作青瓷成套,顯見主人花過心思。
坐著的幾人,無一不是氣息沉穩、神情內斂的高手,太陽穴微鼓,身軀如松如岳,只坐著不動,便有一股沉勁暗涌。
賈文在拍了拍周銳的手臂,笑著開口:
“這位是周師傅,手藝在咱行里一等一。
這是他侄兒,周小師傅,咱百煉齋現在可就靠他撐門面了。”
說著,又一一介紹旁邊幾人:
“這幾位啊,都是嶺南響當當的人物——鎮南鏢局的洋總鏢頭,安遠鏢局的孟總鏢頭,還有青山武館的秦館主。”
這些人周銳在大賽上瞧過兩眼,現在才算正式的見面。
按理說,以賈文在的身份,應該坐在“上案”的商會代表或大戶席里。
可他偏偏落座在這武行之間,喝茶吃點心,笑得比誰都自在。
他擺擺手打趣道:“我就是個跑腿的生意人,哪配跟官爺、大紳士坐一桌?
坐那兒憋屈。倒是跟這些脾氣直爽的朋友們喝口酒,說兩句江湖事,才合心意。”
他是故意的。
周銳心頭一動,暗自明白。
賈老板這不是拉我喝茶那么簡單,而是借這個場合,給我和叔父搭線、引薦。
將我周銳和‘周記鐵坊’,推到這些手握鏢局、武館兵器采購大權的人眼前。
眾人剛一落座,話題便順勢轉到了前幾日那場驚心動魄的“山賊襲營”,以及柱首郭嚴泰的不幸遇害。
鎮南鏢局總鏢頭洋玄,滿臉痛惜與自責。
他端起眼前那只大瓷碗,喝了一口,隨手往桌上一放,“咚”地一聲,震得杯盤輕顫。
“唉,說到底……真是慚愧!”他聲音沙啞,眼中布滿血絲:
“我洋玄在嶺南混了幾十年,自認還有點臉面,手下也帶著百來號打過仗的兄弟。
可那日……那人殺到時,我連她一招都沒接下,轉眼就被震傷!”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茶水微微蕩開。
安遠鏢局的孟鏢頭連忙寬慰:
“洋總何必自責?那人的身手,說是神鬼莫測也不為過,咱們誰擋得住?
能撿回條命,已是萬幸。郭柱首他……是為了護住咱們才……”他話沒說完,只嘆了口氣。
有人低聲道:“聽說官府那邊下了海捕文書,還調了衛所兵馬,說是要清剿‘山賊’余孽,為柱首爺報仇。”
然而,在座的武行中人卻大都神色平淡,僅是點頭應了句,沒人露出喜色。
他們心里明白,那日慧瑪出手時的手段,哪里是什么“山賊”?
分明像是天人降世,非人力可敵。
區區州府兵馬,莫說報仇,怕是連靠近都難。
所謂“清剿”、“追緝”,不過是給上頭個交代罷了,圖個臉面。
氣氛頓時壓了下來,桌邊陷入短暫沉默。
這時,洋玄收回視線,望向坐在賈文在身旁的周銳。
“周小師傅。那天鍛刀賽之后出了那檔子事。
若不是你那對子午鴛鴦鉞趁手,我那會兒恐怕也難脫身。
說句實話,那鉞做得很不錯,攻守之間有巧勁,救了我一命。”
他頓了頓,語氣不動聲色:
“我還聽說了,你那天也出手了。
一個后生,臨危不亂,敢上前擋一下,那可不簡單。
你那一身功夫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底子正,心也穩,看得出不是隨便學兩下的。”
周銳趕忙起身行禮:
“洋總鏢頭抬舉了。我不過是個打鐵的,平日里在護坊隊練些拳腳。
那天是慌了神,一時沖動,不值一提。”
洋玄輕輕點頭,沒有繼續追問。他換了個話題:
“你那套水鋼鍛法,我也聽過不少了。
郭兄生前常提起你,說你心細手穩,是個能成事的。
我們哥倆那時還聊過一件事,說鎮南鏢局弟兄們常年在外跑鏢,兵器良莠不齊,關鍵時候總差點意思。
他本意是,等你技藝再成熟些,想請你幫忙給我們幾位心腹人打造貼身兵器,也算是個交代。”
洋玄語氣雖平和,話中卻帶著幾分鄭重:“他這份心思,我一直記著。”
他說到這,語氣一轉,神情也帶上一絲正式:
“現在我也親身用過你打的鉞,確實沒話說。
所以,我打算正式問問你,看你愿不愿接這個活兒。
我們鏢局里,有幾位總鏢和鏢頭,刀劍用得都挑,外頭買不到合適的。
我想請你來,專門替他們打造兵器,后續保養也一并交給你。
材料、工費都按上等定制來算,另外我再給你加三成,你看怎么樣?”
周銳心中一沉,卻不動聲色。他明白這可是鎮南鏢局和郭柱首留給他的信任。
他壓住情緒,躬身行禮,語氣沉穩:
“多謝洋總鏢頭看得起。能為鎮南鏢局打兵器,是我和周家一門的榮幸。
這份信,我接了。日后必盡心盡力,不負所托。”
洋玄見他答得利落,點點頭:“好,那就先說定了。具體的樣式尺寸,等郭兄喪事辦完,再另約時間詳談。”
一旁的賈文在舉杯微笑,朝洋玄點了點頭,不言而喻。
“洋總果然是識貨人,惜才之名,賈某早有耳聞。”
賈文在恭敬中帶幾分分寸得當的熱絡:
“這小周師傅,和我們百煉齋也算投緣。他打的家伙,我心里有數,是頂用的。
往后鎮南鏢局若有需要,不管是刀是槍,是慣用的老樣式,還是稀奇些的定制活兒,洋總只管一句話。
我讓小周親自出手,料好火穩,不拿市面那些成批貨色來糊弄您老,也算我和小周,盡點心意。”
幾句話不緊不慢,聽在在座之人耳中,卻已是把話說到了份上。
既給足洋玄面子,又不動聲色地把周銳和百煉齋綁到了一起。
行里人都明白,百煉齋與鎮南鏢局,恐怕日后要更親近幾分了。
酒過數巡,菜也換了幾道。
席間氣氛看著熱絡,推杯換盞,言語不斷,但話里話外仍是暗潮涌動、機鋒處處。
周銳雖也在應酬寒暄,禮數周全,卻始終保持著冷靜與警覺。
此時,他悄然在心底催動【明心鑒物】之能。
自從義莊那夜近距離觀察過慧瑪那團詭異無火的“空心”之后,他對這異能的掌控已有明顯提升。
雖還做不到讀心,卻能模糊感應到對方在言語情緒起伏中的“心火”變化。
顏色明暗、情緒冷暖,甚至夾雜其中的善意、惡意、喜怒與算計。
今天這場聚會,來者皆非凡人。
他打算借這難得的機會,將滿席“貴人”的情緒波動與真心實意。
一一記下——不論是那些真為柱首哀悼的舊部,還是借機謀利的投機者,又或是靜觀局勢、意圖難測的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