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高,驅散了清晨最后一絲寒意。
鐵匠營內,卻不聞往日熟悉的叮當錘打之聲。
取而代之的,是三通沉悶的銅鑼巨響,宣告著郭柱首頭七吊唁的正式開始。
周啟文聽到這動靜,對正在院中整理行裝的周銳道:
“銳兒,是頭七大祭開始了。
官府的人,還有城里各路有頭有臉的人物,該按著規矩,陸續來給柱首爺上香了。”
周銳點了點頭,將新換上的青布短衫最后一點褶皺抹平。
他知道,今日這場吊唁,絕不僅僅是寄托哀思那么簡單。
頭七……按照嶺南的老規矩。
今日前來吊唁的次序,向來是官府為先,以示尊崇。
而后便是本地的鄉紳大戶,他們是地頭蛇,也是鐵匠營的大主顧。
再之后,才輪到各路商會、牙行的代表。
最后,方是我等這些鐵匠營的匠戶同僚,按坊口大小、資歷深淺,依次入內叩拜。
柱首爺……您生前對我多有照拂,助我入會,又在鍛刀大賽上力排眾議,這份恩情,小子一直銘記在心。
今日,我周銳終于……也算有了些微末的身份。
能堂堂正正地,到您老人家的靈前,規規矩矩地敬上一炷清香,行一個正式的叩拜之禮了。
周銳與叔父剛剛步出自家鐵匠鋪的院門,便看到巷口處一陣騷動。
只見數輛官家制式馬車緩緩駛來,皆由高頭大馬拉著,車上裝飾著黑色挽幛。
前方,數十名衙役開道,鳴鑼喝道,聲聲肅靜回避。
這支隊伍直直駛入鐵匠營。
往日里這里只有鐵水與爐火,極少見到官府陣仗。
此刻,無一人敢擋其路。
馬車暢通無阻,徑直駛至郭家府邸門前。在那座高高搭起的巨大靈棚前方,這才停下。
官威森然,吊唁規格之高,顯而易見。
車馬之后,八名衙役合力抬來一幅巨型挽聯。
白綾作底,黑墨書字,長達數丈,極為醒目。
挽聯上書八字:“鍛道不朽,工魂永銘。”字跡蒼勁有力,氣勢磅礴。
落款處,赫然印著“嶺南縣縣衙暨兵備道同敬挽”的燙金官印。
如此陣仗,引得街巷兩側早早前來觀望的匠戶百姓紛紛低頭躬身,屏息靜氣,連眼都不敢抬。
周銳也拉著叔父,肅然立于道旁,垂手而立。他們靜靜等待,不敢出聲。
這不僅是哀悼逝者,更是出于對官威的本能敬畏。
郭柱首生前在嶺南縣的地位與聲望,由此一斑可見。
官府使者入棚上香不久,吊唁者陸續登場。
本地的鄉紳大戶先后趕到。
嶺南十二行商會的頭面人物也緊隨其后。
他們或乘馬車,或坐青布小轎,身后皆帶著隨從。人雖不多,卻極有分量。
排場不似官府那般張揚,但個個衣冠楚楚,神情肅穆,步履從容。
隨行仆役成群,行走之間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富貴氣。
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鄉紳,更是在靈棚前,當眾誦讀悼詞。
那篇悼詞情真意切,文采斐然。既哀悼郭柱首一生功績,又不忘表達敬意與懷念。
言辭之間,還隱隱帶出另一層意思:希望鐵匠營盡快選出新主事人,恢復舊日秩序,繼續為嶺南地面提供優質鐵器。
郭家顯然早有準備。
靈棚一側,視野開闊之處,臨時搭起了幾座寬敞的茶棚。
棚內擺著數十套桌椅,陳設簡樸,卻安排得井井有條。
幾名郭家仆從在旁伺候,奉上粗茶淡水,供賓客歇腳寒暄。
這些茶棚,看似普通,其實大有玄機。
周銳一眼便看明白了:這不是茶棚,而是博弈的場地。
那些身份尚不夠直接入內拜祭的賓客,正聚在此處。
他們低聲交談,互通有無,暗中探風問路。
這一處茶棚,已成柱首死后,各方勢力首次正面碰頭的場合。
聯絡情勢,結交盟友,布局未來——都在這杯淡茶之間悄然進行。
就在周銳默默觀察茶棚內外的動靜時,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駛入巷口。
車身上,赫然印著百煉齋的標記。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馬車停下,簾子掀開。
賈文在率先下車。
他今日換上了一身素色暗紋綢衫。衣著低調,極合場合。
往日臉上的爽朗笑意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恰到好處的肅穆與沉靜。
他沒有像其他賓客那樣,徑直走向靈棚。
而是在人群中掃了一眼。
很快,他便發現了躲在角落中的周銳和周啟文。
目光一凝,他邁步走來。
步伐沉穩,不急不緩。方向明確,直奔周銳而去。
“周小師傅,啟文師傅,節哀。”
賈文在走上前,拱手為禮,語氣鄭重。
隨即說道:
“我正要進去給郭老英雄上一炷香。
兩位若不嫌棄,不如一道同行。
也算我略盡地主之誼,引薦二位拜祭一番。”
周銳心頭一緊,脫口便想推辭:
“賈老板太客氣了。
您是外來貴客,親自吊唁已是郭家的體面。
我們叔侄不過行會新人,按規矩——”
他望向靈棚方向,低聲道:
“前面那些大坊的老師傅們,還都沒入場呢……”
“呵呵,小周師傅還是太拘禮了。”
賈文在笑了笑,抬手打斷他。
“我不過一介商人,排在鄉紳之后。
你我今日來此,重在心意。禮數講到這兒便足夠了。
有我領著,誰敢在柱首靈前多言?”
周銳猶豫了一下,仍感不安:“可……那些大坊的匠頭和管事,還都在等著……”
賈老板搖搖頭。
“此一時,彼一時了。
你早不是那個小作坊里,任人使喚的小鐵匠了。
鍛刀大賽上,你一手水鋼煉法,鎮住全場。
柱首生前認可,鏢局洋總也親口稱贊。
如今‘周記鐵坊’的名聲,真正懂行的人都記在心里。”
你手里的本事,值這個位置。
絕不比那些靠老底混日子的老坊輕。
別再自輕。也別再讓人小看你。”
周銳便也不再推辭,重重地點了點頭。
與叔父周啟文一同,跟在了賈文在的身后,向那高大的靈棚走去。
在賈文在的帶領下,三人順利穿過人群,步步靠近靈棚核心。
一路上,他看似閑聊,話里卻句句藏鋒。
賈文在低聲對周銳說:
“小周,你今天可得睜大眼睛了。這吊唁啊,表面是送行,其實是較勁。
看著是街坊鄰里來燒柱香,實際上誰都知道,郭老爺子一走,鐵匠營空了,位置空了,資源也空了。
你看那些人——官府來了,鄉紳來了,商會的、你們行會的也來了。
還有鏢局、武館、‘堂口’的人,平時哪見得著,今天都到了。
他邊走邊掃了一圈:“都打著吊唁的名頭,其實是來站隊、找門路、談利益的。
郭老爺子生前那點話語權、人脈、訂單,現在成了香餑餑。誰不想分一口?”
“你就別開口,多看多聽。誰跟誰點頭,誰跟誰裝沒看見,誰走得近,誰冷著臉——都不是白演的。
這些人,說不定以后就是你得打交道的主兒。識人,識局,才好落子。”
在賈文在的引領下,周銳第一次得以真正靠近郭家府邸門前的靈棚。
靈棚前,白幡如海,寒風一吹,似雪浪翻涌,陣陣嗚咽。
人來人往,賓客如織。
官紳穿戴華貴,武人勁裝利落,商賈光鮮,匠人肅穆,車馬堵了半條街。
地上紙灰香屑堆厚,空氣中滿是煙火味。
供桌上香案高壘,燭火通明,祭品堆山。
周銳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卻波濤翻涌:
光這場面,就知道郭家底蘊之深,不是一般鐵匠能比。
柱首爺掌鐵匠行會,掌鐵引、統貨,財權并舉,這等勢力……果然非虛。
可如今人走了,這一切又該落誰手?
看似哀戚滿堂,實則利欲當前,人心難測。
情義?怕是也得先往后讓讓。
他目光落在正門門楣,那幅“鍛道不朽,工魂永銘”的巨聯懸于其上,香火繚繞,隱現其間。
那不僅是敬意,更像是官府的一句默示:這場權力更替,他們……已在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