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鍛刀大賽第一日塵埃落定。

賈老板在悅來客棧設宴，為周銳叔侄二人。

酒菜上齊，雖無昨日那般極盡奢華，卻也樣樣精致，顯然是用了心的。

幾杯薄酒下肚，賈文在目光落在周銳身上：

“周小師傅，前些日在賽場上那手水鋼提煉之術，當真石破天驚，讓賈某與滿場好手都大開眼界。”

他話鋒一轉，神情中多了幾分探究：

“只是……你最后一輪竟選了對子午鴛鴦鉞鍛造，賈某思來想去，仍有幾分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傾，語氣鄭重：

“以你刀劍上的功底，若選一柄趁手之刀。

再輔以水鋼之利，十有八九能奪魁而歸。

不說登頂，三甲之列也定有你一席。

既可贏得喝彩，又能一舉打響‘周記鐵坊’的名號。

可你卻偏偏選了這等結構復雜、技藝冷門的奇門兵器……

其中兇險，不小啊。”

周銳放下酒杯，神色如常，顯然早料到此問。

他略一點頭，淡然答道：

“賈老板果然心細如發，此事小子早有思量。”

他頓了頓，言語不急不緩，卻句句有鋒：

“水鋼也好，巧思也罷，前兩輪走到今日，風頭已露。

若此輪再以擅長之技取勝。

只怕會讓諸位前輩與大坊看作是小子有意出挑，喧賓奪主。”

他望了賈文在一眼，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若換了旁人獨占鰲頭，或許便是‘英雄出少年’。

但若是我周銳連三輪都強壓一頭，那便未免太不識趣了。”

賈文在聞言，目光一凝，仿佛想到了什么，低聲道：

“周小師傅是顧慮……行會內的平衡？”

周銳輕輕一點頭，語氣更為從容：

“賈老板果真英雄所見略同。

我選這對子午鴛鴦鉞，倒不是為了搏什么冷門，而是有意為之。

此物雖偏門，卻能一展我手藝全面之長。

更重要的，是向各家鏢局武館傳遞一個訊號。

我周記鐵坊，技藝尚可，但產量有限，主攻定制。

尋常刀劍這類走量的大宗兵器，還是讓諸位大坊去分潤為好。

我并無意分羹，更無心爭雄。”

他神情淡然，卻言之有據：

“鍛刀大賽，固然是匠人出頭的機會。

但更是商會與行會聯手搭臺之局。

我若一人獨占風頭，便是砸了這臺子的面子。

不利于合作，也不利于行會的長遠運轉。

我這點心思，無非是想在夾縫中求個長久立足之地。

能人所不能，方顯其價值；避人所爭，才能存得安穩。”

他舉杯一敬，語氣真誠：

“小子不過略盡綿力，所思所謀，還望賈老板不吝指教。”

賈文在聽罷，眼中異彩連連，輕輕點頭，半晌才撫掌一笑：

“好一個‘能人所不能，避人所爭’！你這小子……果然不簡單。

起初我還以為你不知輕重，喜好逞能。

如今才知你這一‘退’，實則是深思熟慮后的一步‘進’。

懂得藏鋒、善于布局，既不惹人怨，又能顯己技藝。

日后若真要獨當一面，怕也無人攔得住了。”

他哈哈一笑，舉杯痛飲，眼神中多了幾分贊許，也多了幾分敬畏。

次日清晨，天還未透亮，周銳便已悄然起身。

他并未立刻驚動叔父趕往賽場，而是先來到客棧那僻靜無人的后院。

他深吸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緩緩拉開架勢。

將形意拳的五行連環、斷岳拳的剛猛樁功。

都一絲不茍地反復演練了數遍。

最后，他抽出那柄練習用的鐵刀，開始演練【死門八段斬】的招式。

連續幾晚，他幾乎都是在北山義莊那陰森之地。

于慧瑪那堪稱殘酷的“指點”下徹夜未眠。

除了在腦中反復構思那對子午鴛鴦鉞的每一個鍛造細節外。

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消化和理解慧瑪那招招直指要害的“化勁”與“延勁”的法門訓練。

此刻，他只覺體內氣血奔騰不息。

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雄渾、凝練。

經過慧瑪那番堪稱“脫胎換骨”、以外力強行點打疏通周身脈門的殘酷錘煉。

他全身的筋絡已被反復拉伸、淬煉得堅韌無比。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已然穩穩地摸到了“煉皮”大成的頂峰。

周身皮膚堅韌如浸油的厚牛皮，尋常拳腳擊打其上，已難傷其分毫。

只差最后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契機。

或許就能一舉沖破那層無形的關隘。

真正踏入武道修煉的第二重境界——“練筋”大關了！

到那時，我的力量、速度、乃至對氣血的掌控，都將達到一個全新的層次！

慧瑪曾告誡過他：

“小子，光會憋著一口氣在體內像老牛拉磨一樣打轉。

卻不懂得如何將這股勁力從你手中的兵刃上發出去。

那終究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上不得臺面！

真正的高手，不僅要能煉氣化勁。

更要能以器延勁，將自身千錘百煉的勁力灌注于你手中的刀劍拳腳。

使其如臂使指，威力倍增！

那才算是真正摸到了武學的門檻！”

待他一套刀法演練完畢，只覺渾身熱氣蒸騰，筋骨舒暢無比，精神卻前所未有的飽滿通達。

他這才乘坐百煉齋一大早便派來的馬車，精神抖擻地趕往大賽的最終決勝場地。

演武場上，爐火依舊熊熊。

經過昨日一整天的激烈角逐與淘汰。

今日能站在這里的，已不足五十人。

皆可稱得上是各家鐵坊中壓箱底的精英人物。

周銳來到自己昨日使用過的那座爐位前，準備繼續鍛造那只已初具雛形的子午鴛鴦鉞。

然而，當他小心翼翼地揭開覆蓋在鉞胚上的那層濕麻布時。

少年的瞳孔卻猛地一縮，原本自信滿滿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只見那只鴛鴦鉞鉞身上，竟不知在何時，布滿了數道裂痕！

這些裂痕盤踞在鉞身幾處最為關鍵的受力節點和焊接部位！

他伸出手指，輕輕在那冰冷的鉞身上一碰，指尖立刻傳來粗糙的阻滯感。

周銳心中便是一沉。

這是……典型的回火階段溫度驟變失控、或是冷卻過程嚴重不均才會造成的崩裂！

但他昨日收工之前，對這只鉞胚的回火處理，每一個步驟都檢查得無比仔細。

自信以自己【控火有方】的超凡能力和對水鋼特性的深刻了解。

絕不可能在如此關鍵的核心環節犯下這等近乎學徒才會犯的低級錯誤！

唯一的解釋便是——在他昨日離開賽場之后，有人對他的鉞胚動了手腳！

在他最為關鍵、也最怕打擾的回火保溫步驟上，做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