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及末。
街道南頭傳來一陣銅鑼聲,咚咚咚,聲音沉穩卻不急不慢。
巷口的小販聞聲連忙把攤子往里縮了縮。
街上的行人也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了一眼。
“讓讓,是賈東家來了。”
街上人群立刻像被風掃過一般往兩側退去。
百煉齋伙計聞聲趕出門,列隊而立,額頭冒汗,不敢多言。
轉角處,三面彩旗晃進巷角,其后是兩輛青布轎子。
后轎簾子低垂,只露出隨性小廝分發喜糖的身影。
百姓接糖道謝,不少人站路邊彎腰作揖,連聲祝福。
“瞧著賈家的東家!這陣仗不必縣老爺小!”
四抬大轎緩緩停下,簾子一掀,靴子落地踏響石板。
賈老板背闊腰粗,步子帶風,雙臂孔武有力,一身舊布長袍穿得利落。
若不是身后跟著幾位上了年紀的賬房先生。
行人還以為他是哪個武館來的教頭。
掌柜立馬躬身上前,眾人隨機齊聲作揖問好,方能抬頭去看老板。
不曾想賈文在擺擺手,笑罵一聲:
“喊得跟做法事似的,有這功夫不如多賣把菜刀。
快些查賬點貨吧,免得耽誤鋪子的生意。”
兵馬未行,糧草先動。
早在過年之前他就派人來到嶺南縣打探消息。
入嶺南港,先不是拜碼頭,而是拜人。
船未泊岸,帖子早已送入十二行。
若非行首點頭,休說當地牙行,連岸邊倉頭都不認得你的船。
但若得行中某行的舉薦,一紙批文下來,全行人都會來喝這口茶。
他家在牙行的幫助下選定了鋪面,又花了些小錢結識了當地的堂口。
外加經常往來的鏢局幫襯,和本地商行的扶持。
賈文在才能快速的在這方水土站穩腳跟。
嶺南縣攏共有十二商行。
只要繳納了足夠的會金,誰都能在會首那里說的上話。
再加上賈文在有渠道把南方的鐵器和瓷器買到北方去。
行會算是接納他這個外地人了。
入內堂落座,老賬房早已備好清茶,賬冊捧在懷中。
身邊的人用起來才放心,這百煉齋的掌柜都是他親自從北方帶過來的。
簡要寒暄幾句后,賬房站定中間,一板一眼從頭到尾清講。
“東家,按規矩,先看‘銀出銀入’。
本季進項銀二千七百,牙行出料、付工、稅課共支一千九百……”
賈老板點點頭,對進賬的數字頗為滿意。
沒想到鋪子才剛開張一個月,盈利卻不比其他的鐵器行低多少。
他先前還擔心自己在鐵爐坊的舉動太過沖動,影響到自家店的生意。
要不是因為那塊壞掉的馬蹄鐵害自家的馬折了腿,他也不至于公然挑釁徐慶元。
不曾想,嶺南縣原來除了他之外,也有不少商行對徐慶元感到不滿。
徐慶元他家是當地的地主,雖然沒有富庶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但也靠自家的關系,把鐵器行越做越大。
每當農忙時節,大戶人家便會以他名義批量購置農具。
外加他和當地衙門關系不錯,官府的訂單優勢也會給到他。
憑著銷路多這一特點,上至橫沙坊,下至行外散戶都愿意與他做生意。
可以說既有貨源,又不愁銷路的徐慶元在鐵器行中幾乎沒有競爭對手。
“雖然咱抽的利少,對鐵器的要求也高。
可是百煉齋才開張一個月不到。
既沒有相熟的買主和鐵匠鋪。
怎么會有這么高的流水呢?”
賈老板雖然相信賬房和掌柜,但還是拿過賬目,親自對賬。
誰知一個名字反復的出現在他的眼中——周記鐵坊。
賈老板來嶺南縣的時候打聽過當地有名的鐵坊。
除去郭氏鐵坊,還有橫沙坊、千錘坊這兩個較大的鐵坊。
可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周記鐵坊。
而且賬目上還寫,官府腰刀的訂單都交給他家去打制。
可見掌柜他們相當的信任周記鐵坊的師傅。
“周記鐵坊是哪家的鐵坊?
進貨的價怎么會比別的鐵坊高上那么多?”
掌柜趕緊擦擦冷汗,湊過來解釋道:
“實不相瞞,這周記鐵坊正是咱們百煉齋的招牌。
他家的東西打得又快又好!
沒有他,我們還真招攬不到那么多匠行的訂單。
他前陣子替衙役打制的腰刀還沒交付過去。
大東家不如借著這個機會見識一下他的手藝?”
賈老板只聽說當地聲名卓著的師傅才能帶動鐵器行的生意。
沒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鐵匠鋪也有同等的魔力。
不禁讓他的心里有了幾分想要與這位鐵匠認識的想法。
“是騾子是馬,拿出來溜溜才知道。”
賈老板站起,在伙計的帶領下前往倉庫。
倉庫坐于后院西偏,磚木結構,黑瓦覆頂,攏共有兩間。
第一間大多擺放著鋤頭、火鐮、馬掌等大宗的農具。
只有穿過一排排貨架才能抵達位于最深處的貴重倉。
貴重倉內設雙鎖,需掌柜和賬房同時開啟。
屋內光線昏暗,陽光從高窗灑下,恰巧落在墻上的烏木架子。
伙計連忙取下刀劍,畢恭畢敬地為賈文在遞上。
刀一入手他就感受到了恰到好處的重量,仿佛緊緊吸在了手上。
制式雖然簡單,但是從刀鞘到握柄每一處都經過了精細的打磨。
刃口平直,寒光不起花,鋼材淬透,輕抖無聲。
這手感不禁讓賈文在心生感嘆,不知是何人才能制出這等精工。
“掌柜的,我們這有草席嗎?”
賈文在突發奇想,想要親自試斬。
就算沒有草席,想法設法也要變出來一個。
后堂坐北朝南,三面圍墻,設有獨立小院。
沒一會,庭院中就備好了一個成捆浸濕的草席。
草席再吸水后纖維變得柔軟,聽抗擊過山賊的鏢人說。
砍草席和砍人的手感差不多,用來試刀再合適不過了。
陽光下,刀身放出刺眼的刃光。
賈文在氣定神閑地揮動刀刃。
再下一秒,草席變為兩截。切口平實,不見一點毛刺。
圍觀的人紛紛贊嘆賈老板的武藝高超。
“我不過是個才入門的半吊子,卻能做到這種地步。
是這刀的工匠厲害,造出了一把山村野夫都能拿來殺敵的利器。”
這把刀在鏢局和武館那里少說也值二三十兩銀子了。
這師傅卻以這么低的價錢接下官府的單子。
無非只有一個原因。
身懷絕技卻不受重用,急需一個機會打出名聲。
這把腰刀哪里是賣給官府的商品,分明是一張投名狀!
“周記鐵坊的師傅有幾個?
叫什么名字,我想見一見他們。”
一把名刀,本身就是榮譽、力量、信譽的象征。
這種精工巧匠要是能為己所用。
可以輕而易舉的讓商行擠進貴族、軍官、江湖豪客等高端圈層。
地方豪強和鏢局也會加強與商會的合作。
掌柜不愧為親自挑選的人,看人的眼光不亞于我。
“回大東家。周記鐵坊是個叔侄二人一起運營的小作坊。
主錘的師傅叫周啟文,幫工是他的侄子,周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