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銳不緊不慢地跟在王香凝身后,穿過幾條熟悉街巷。
他原以為,這位大小姐即便心里不服,最后也會老老實實地往“淑女堂”去。
卻沒想到,幾個路口后,她忽然一轉身,鉆進了“百轉巷”。
那是條他極少涉足的巷子,以錯綜復雜著稱。
巷子盡頭忽然一片開闊,卻是一處截然不同的景象——嶺南城南最亂最野的“花街”。
青樓酒肆的招牌掛得比屋脊還高,賭坊當鋪挨著胭脂鋪,空氣中混著脂粉、劣酒,還有說不清的味道,浮著一股頹靡味兒。
跟北地那些嚴管之下的勾欄教坊不同,嶺南這邊,似乎沒人管這些。
周銳心中暗想。
這花街、酒肆、賭坊,背后多半都是堂口在操盤。
既能賺錢,又能遮掩,還是消息流通和人脈匯聚的地方。灰色,卻真實。
他環顧四周,街面比他想象的還熱鬧。
姑娘們裊裊婷婷地倚著門扉,伙計在門前吆喝,小混混懶洋洋地靠墻抽煙。喧囂,熱氣騰騰。
別看這地兒地段低,搞的錢可一點不少。
養樂伎,雇打手,開鋪子……后面是一整條鏈子。花街,說到底也是買賣。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略顯舊的青布短打,又摸了摸臉上那還帶著點青澀的模樣,輕笑了一聲:
像我這副模樣,大概連最便宜的青樓都懶得招呼。
估計剛一走近,就得被老鴇當野小子轟出去。也好,省了麻煩。
王香凝停在巷口,顯然也被這陌生又腌臜的環境弄得有些慌了神,四下張望,神色茫然。
周銳沒有立刻過去,反倒在街角一間還算干凈的小茶攤坐了下來。
要了碗粗茶,一碟肴肉,一邊慢慢吃著,一邊從容不迫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讓她吃點苦頭也好。
平日被王執事和夫人捧在掌心,哪知道這世道的險惡。
早點受點驚嚇,日后就少惹麻煩,也省得她爹老是替她擦屁股。
他剛把最后一片肴肉送進口中,正準備起身出手,免得事情鬧大。卻見巷口那頭,已然出了狀況。
幾個混混越圍越近,調笑聲也越發難聽。
為首那刀疤臉甚至直接伸手,想要挑王香凝的下巴。
她眼中先是驚慌,但很快便轉為一種冷冷的厭惡與倔強。
都怪那死跟屁蟲!要不是為了甩掉他,我怎么可能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倒霉透頂!
怒火一涌上來,她眼神忽然一變,狠厲中透著一絲決絕。
下一瞬,她不退反進,猛地一矮身,一腳正蹬,快狠準地踹中刀疤臉的褲襠——
“嗷——!!!”
一聲凄厲慘叫響徹花街。
遠處的周銳眼睛都直了,端著茶的手一抖,忍不住下意識夾了夾雙腿,臉上露出一絲極其復雜的表情。
這……真踢得狠啊。
幾個混混一時都愣住了。
王香凝毫不遲疑,趁勢旋身,又一腳掃出,正中另一個混混膝彎。
只聽“咔嚓”一聲,那人慘叫著跪地倒下。
兩腳定乾坤。
剩下的幾個哪還敢再靠近,連滾帶爬抬起刀疤臉,吱哇亂叫地跑回巷子深處去了。
王香凝冷哼一聲,理了理衣襟,轉身快步離開。
周銳坐在原地,一時沒回過神來。
這丫頭……下腳夠狠,招招見血。看來我也低估她了。
身手不俗,反應也夠快,怕是背地里練過不止一星半點。
或許……我確實不必跟得太緊。
周銳沒再如影隨形,只在不遠處跟著,保持她在自己視線里就夠了。
一路跟到城東,他見王香凝在問了幾回路人后,終于停在一座清雅別致的小院前。
門匾上掛著三個娟秀小字:“淑女堂”。
這就是她讀書的地方了。
他望著那扇門,心中不由一動。
若真是原主那般出身寒微、識字都費勁的鐵匠學徒,恐怕連名字都寫不全。
如今我能看懂這些字,能講幾句詩詞,全靠那場奇異的靈魂融合……兩世記憶,總算也沒白得。
他目光落回王香凝身上,神色微斂。
一個女兒,能送進專門的私塾,王執事倒真是肯花心思。
嶺南風氣保守,像“女子無才便是德”這類話還常掛在嘴邊……
……
……
下午時分,院中傳來一陣清脆的鐘聲,像是散學了。
不多時,一群穿著款式統一、顏色各異的少女說笑著魚貫而出。
王香凝混在其中,臉色恢復了許多。
周銳這才從街對面一棵老槐樹后繞出來,沖她方向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在等她。
她身邊的幾位少女一見,立刻笑成一團,用手肘輕輕撞她:
“哎哎哎,香凝快看,那是不是你家新來的護院?專門來接你呢?”
“長得真俊,像城南那家說書班子里走出來的角兒!”
“你可真是艷福不淺啊——”
王香凝臉上剛平靜下來,這下又唰地紅成一片。
她氣得跺腳,瞪了她們一眼,壓著聲音嬌嗔:“別胡說八道!我才不認識那個野小子呢!”
王香凝甩開身后同窗的嬉笑聲,快步走到周銳面前,臉色冷得像罩了霜,眉頭緊鎖。
“讓開!”她低聲喝道,語氣里滿是不悅:
“好狗不擋道。你一個整天舞刀弄槍的粗人,也配站在這淑女堂前?簡直污了這里的清氣!”
她抬起下巴,眼神輕蔑。
“聽說慈母三遷,就是為了遠離你這等市井俗氣的粗漢。
我看我也該勸我爹,早點把你這不學無術的家伙打發了,省得壞了王家的風氣。
我們雖不是書香門第,可也不收什么‘子不學,斷機杼’的朽木!”
周銳聽完,不怒不笑,只靜靜看著她,待她說完,才慢慢開口,語氣平和:
“香凝小姐這話,未免太武斷了些。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小子出身卑微,讀書不多,但也曉得,‘忠、孝、信、義’,才是立身之本。
今日護小姐周全,是受王執事所托,這是‘信’。
既然受托,自當盡心盡力,這是‘忠’。
不知小姐眼中,這等守信盡責之事,為何就成了‘帶壞門風’?”
他話語不急不緩,卻句句在點上。
王香凝一時怔住,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她原以為他不過是個粗人,沒想到竟也能說出這般有板有眼的圣人言。
心中那點對“武夫”的成見,突然動搖了。
“你……”王香凝盯著他,語氣帶著探究,“你也讀過書?”
周銳淡淡一笑:“家里有位長輩識些字,我小時候跟著聽過幾耳朵。說到底,也就是懂點皮毛,讓小姐見笑了。
倒是你們淑女堂,不知平日學的都是什么‘高深學問’?”
王香凝聞言冷哼一聲:
“能教什么?無非就是認字寫字、學點女紅禮法,再教教算賬打理家務。
說白了,不過是讓我們將來嫁人后,不至于當睜眼瞎、被人蒙了去。”
她語氣微頓,眼角一挑。
“終究都是婦道人家的小玩意兒,跟你這種成天只知打打殺殺的糙漢,自然是說不到一塊兒去。
你那腦袋里,怕是也裝不了幾兩墨水吧?”
周銳輕笑了一聲,語氣平靜:“小姐這話,又未免偏頗了些。”
他語氣不急,慢慢說道:
“我聽一人說過,‘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世上的道理,不止寫在幾本舊書里。
我打鐵,磨的是骨頭,更磨心性。
這些體會,也許和你書里讀的圣人道理,并沒什么不同——只是路徑不同罷了。”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王香凝幾乎脫口而出,神情震驚。
這句話,她只在幾本稀有典籍里見過,還只是片鱗一爪。
眼前這人竟隨口說出?她狐疑地看著周銳,語氣滿是不信:
“你……這不是你胡編的吧?這到底是哪本書里來的?”
周銳心中一樂,面上仍不動聲色。
也難怪她懷疑。
天知道這個世界有沒有莊子……這算不算欺負她沒讀過呢?
王香凝嘴上還強撐著不服,眼神卻早已變了,透出幾分復雜。
她瞧著眼前這“粗人”,心中暗道:
你這人……怎么總是出人意料?
周銳見她神色有異,索性不再多言,只話鋒一轉:
“彼此彼此。香凝小姐你那一腳——快、準、狠,真不簡單。
這可不是普通女紅先生能教出來的。
敢問小姐這一身本事,是跟哪位高人學的?”
王香凝一聽,身子輕輕一頓。
下一瞬,俏臉“騰”地紅了個透徹。
她沒搭話,只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飛快地朝前走去,幾乎是小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