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坊署門前,周銳與范大成一邊勸人散去,一邊維持秩序,免得人多口雜,給王執事招來不該有的非議。
等了大半個時辰,內堂那扇厚重的門才“吱呀”一聲打開。
一眾平日難得一見的長老和幾位大坊的代表魚貫而出,個個面色凝重。
都下意識加快了腳步——顯然,里面那場議事,談得并不順。
周銳看得分明,心頭一緊。
他瞅準機會,拉住剛從內堂門口退出來的護坊隊員李哥,低聲問道:
“李哥,里面怎么說的?有消息了嗎?動手的是誰?行會打算怎么處置?”
李哥左右張望一眼,湊過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還能是誰?除了城里那些跟王執事素來不對付、手下又養著一幫亡命潑皮的堂口,還有誰有這膽子?”
他語速很快,像怕被人聽見似的,又壓低幾分音量:
“十有八九,是他們指使的,錯不了!可堂上沒人敢明說。
倒是郭家的老人,嘴上不說,眼神里那點幸災樂禍,全寫臉上了。
怕不是早就和那幫人達成了什么臟勾當,只等王執事撐不住,他們好趁亂上位。”
他說完一甩袖子,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憤憤與無奈。
周銳聽完李哥的話,心頭一凜,心里已然明白,這潭水,比他想的還要深得多。
果然是郭闖那邊的人。
郭闖雖是郭柱首唯一的嫡子,又有官府和幾家“堂口”在背后撐腰,看上去風頭正勁。
但說到底——年紀輕、根基淺,長年不在營里,對行會的規矩、坊中的人情世故幾乎全然陌生,哪能服眾?
他那些族人和管事,更是一心想趁王執事未站穩,就把權力奪回來。
他們可不會真等什么公正“票選”,只會不斷使絆子、攪渾水,先把王執事的聲望拖下泥潭,再一步步逼他讓位,甚至——直接動手也說不定。
畢竟,這柱首的位置,不只是個臉面上的榮耀。
背后牽著的,是每年數萬貫的官鐵調配,是各地商號的優先訂單,是整片嶺南地下所有人都想分一口的巨大利益。
這么大的蛋糕,只要一天沒歸誰管,就有無數人盯著,眼紅、心急,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咬一口。
所以這斗爭,絕不會止于一次潑血,更不會停在議事堂上幾句爭論。
只怕從現在開始,才是真正的亂局開端。
周銳不動聲色地追問:“李哥,既然差不多能猜出是誰在背后搗鬼,那王執事他……
打算怎么辦?總不能就這么被人抹黑,什么都不做吧?”
李哥聽了,眉頭皺得更深,嘆了口氣:
“談何容易啊,周銳兄弟。王執事現在,是進退兩難,滿肚子苦水都沒處倒。”
他壓低聲音,湊近道:“這兩天,正趕上咱們鐵匠營要去‘嶺南官鐵提舉司’訂下半年整批官鐵的大事。本該是郭老柱首親自出面談的。
可人不在了,王執事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去。
可那邊的孫提舉,跟郭家早有些私交。
現在得了人好處,開始故意為難,挑毛病、拖時限、卡數量。
王執事跟他磨了兩天,嘴都說破了,還是一事無成。
結果今天又出了這事——潑血、寫死字……營里人心本就不穩,現在更亂。
王執事的根基還沒穩,就這么被砸了一悶棍。別說坐穩代柱首,怕是連這總執事的位置……都懸了。”
周銳聽完,心里越發沉重。
原來是這樣……郭闖那幫人,真是步步緊逼,招招致命!
先在官鐵那頭下絆子,逼出“鐵引不力、誤了大局”的罪名,再借潑血鬧事搞臭名聲,正面打擊威望。
這一明一暗,逼得王執事根本無法立足!
而商會那邊,從頭到尾都沒表態——不支持、不阻攔,只是看著。
到底是中立,還是等風向?他們這些人,向來只看利益。
或許在他們眼里,王執事越被打壓,局勢越亂,他們越好從中撈好處,甚至……趁機扶個聽話的上來。
唉……郭老柱首當年,能把這攤子管得服服帖帖,不是光靠威望,靠的是十幾年一點點熬出來的心血和手段。
他在世時的平穩,其實是壓著一鍋快炸開的湯。如今他一走,鍋蓋也跟著揭了……
正說著,總坊署內堂那扇紅漆大門又一次緩緩開啟。
最后走出內堂的,是王執事本人。
他面色蠟黃,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原本挺直的背,也微微佝僂。短短半天時間,身形和神情都像被壓得脫了層皮。
王執事神色疲憊,掃了一眼門外站著的護坊隊員和圍觀匠人,目光在角落的周銳身上略一停頓,隨即向他不著痕跡地打了個眼色,示意上前。
周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轉頭低聲交代李哥等人:
“繼續守好大門,盤查出入,不許有任何疏漏。”
說完,快步走到王執事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執事大人,您……還撐得住嗎?”
王執事只是搖了搖頭,沒說話,又朝偏廳方向輕輕點了下頭,隨即轉身帶路。
周銳沉聲應下,默默跟了進去。屋里依舊壓抑、寂靜。
下人奉上熱茶,悄然退下,偏室里只剩兩人。
周銳沉默片刻,終是先開了口,語氣誠懇,帶著幾分難掩的怒意:
“府上的事,我大致聽說了。
那幫鼠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那種事,不只是沖您而來,更是打了整個鐵匠營的臉。
此事若不追查到底,日后行會如何服眾?”
王執事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端起茶杯,沒有喝,只用杯蓋輕輕撥著浮沫,沉吟良久,方才低聲開口:“不用說這些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
“你也看到了,今天這一遭……行會里的人心,已經亂了。”
他說到這,抬眼看著周銳,眼神里帶著疲憊,也有幾分沉重的鄭重。
“我請你來,不是為了聽你表態。我是想托你一件事。”
“從今晚起,搬到我府中住下。”
他頓了頓,語氣平靜,卻帶著無法掩飾的壓力。
“我年紀大了,顧不過來太多。你身手我信得過,心性也沉得住氣。
眼下局勢不明,我需要一個值得信的人,近身護我一段時間。”
他說到這,放下茶杯,聲音低了些:
“直到這樁事真正平息,或者——行會能選出一個新的柱首為止。”
他看著周銳,目光沉靜,語氣不急不緩,卻帶著幾分難得的坦白:
“這事不小,也的確冒昧。你若不愿,我不強求。”
周銳聽完,心中微震。
他沒想到,王執事竟會當面提出這樣的請求——讓自己搬入府中,貼身護衛。
這幾乎是將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了他。
畢竟那天處理被盜竊的官鐵,他與執事都在現場。
雖然談不上知根知底,但之間保持著握住彼此把柄的關系。
周銳心念一轉,很快有了主意。
這人情,的確該還。
他當初在我贖籍、拜門的事上確實幫過,不顯山不露水,卻份量不輕。
況且眼下局勢復雜,他這個代柱首的處境,已是箭在弦上。
身邊能信的人不多,出事是早晚的事。
我若應下,一則算是還他人情,二則也能借這個機會更深入行會內部,看清局勢,或許……還能為郭柱首討回個公道。
念及于此,周銳已無遲疑。他起身抱拳,神色肅然:
“執事大人如此信我,周銳不敢推辭。
從今日起,我這條命,便暫且聽您使喚了。
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宵小近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