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腳剛踩上谷口的平地,還沒來得及細看那用合抱粗的原木搭成的寨門—。
木頭被風雨侵蝕得發黑,卻依舊透著股結實勁兒,門楣上隱約能看到“棲鳳谷”三個字的刻痕——尖銳的竹哨聲就像一道驚雷,猛地在頭頂炸響!
“嘀——嘀嘀——!”
哨聲急促而響亮,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驚得林子里的鳥雀撲棱棱飛起一片。
“什么人?!站住!”一聲中氣十足的厲喝從寨門后傳來,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絕不是普通莊稼漢的嗓門。
劉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幾乎是同時,寨門旁那座簡陋的瞭望臺上,“呼啦啦”冒出七八個手持獵弓的漢子!
他們動作麻利,顯然是訓練有素,弓弦拉得滿滿當當,箭頭閃著寒光,齊刷刷地對準了劉芒一行人,眼神里的警惕像淬了冰。
緊接著,那扇厚重的原木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十幾個壯丁從里面沖了出來。
他們手里握著鋤頭、鐮刀,還有些削尖了的硬木桿,雖然武器簡陋,排列得卻很整齊,迅速在谷口排開一道人墻,將劉芒他們攔在外面。
這些谷民穿著粗布短褂,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皮膚是長期日曬雨淋的黝黑。
但和劉芒他們這些面黃肌瘦的逃難者不同,他們面色紅潤,眼神銳利,透著一股吃飽穿暖后的精氣神,更帶著一種長期團結自衛形成的彪悍氣息。
那是見過血、殺過敵才能練出來的狠勁。
領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身材魁梧,肩膀寬闊,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手里握著一柄磨得锃亮的柴刀,刀身映著他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掃視著劉芒一行人,像是在打量幾只闖入領地的野獸。
空氣瞬間凝固了,像拉滿了的弓弦,劍拔弩張!
連風都好像停了,只有谷民們粗重的呼吸聲,和劉芒他們因為緊張而發顫的喘息聲。
劉芒趕緊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把石頭往身后拽了拽,用自己瘦弱的身軀護住孩子。
他緩緩舉起雙手,掌心向前,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無害。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笑容卑微、可憐,又帶著幾分刻意的討好:“大…大哥!行行好!俺們…俺們是北邊逃荒過來的…實在…實在走不動了…快…快餓死了…”
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被砂紙磨過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氣若游絲的虛弱,配合著他們五個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渾身上下布滿傷痕的模樣,極具說服力。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群走投無路的可憐人。
趙四反應極快,幾乎在劉芒開口的同時,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還順勢拽了一把旁邊的李二狗,把他也拉得跪倒。
“好心的大爺啊!可憐可憐俺們吧!”
他帶著哭腔哀嚎起來,聲音凄厲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糊了滿臉,“俺們村子遭了兵災…男人被抓了壯丁,女人孩子被…被砍了…就剩俺們幾個命大的逃出來…這一路走了三個多月,沒吃過一頓飽飯,幾天沒沾著水了…嗚嗚…”
孫大頭也趕緊跟著跪下,雖然沒趙四那么會演,卻也擠眉弄眼地想擠出幾滴眼淚,帶著哭腔附和:“是啊是啊…求大爺們給口飯吃…哪怕是泔水也行啊…”
李二狗則抱著自己那條瘸腿,配合地哼哼唧唧,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石頭被這陣仗嚇得小臉煞白,緊緊抓著劉芒的破衣襟,指節都泛白了。
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劉芒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
這倒不用演,是真的害怕。
谷民們臉上的警惕之色稍稍緩和了些。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多了幾分猶豫。畢竟,這年頭逃荒的人太多了,誰都見過餓殍遍野的慘狀,眼前這幾個人的狼狽,確實不像裝出來的。
但領頭的漢子依舊沒放松警惕。
他皺著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劉芒他們臉上掃來掃去,尤其在雖然狼狽但骨架還算高大的劉芒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情真意切”的趙四,眼神里滿是審視。
“逃荒的?”他沉聲問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穿透力,“從北邊哪來?怎么走到這深山老林里了?這地方偏僻得很,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這話像根針,一下子刺破了趙四的表演。劉芒心里一緊——這漢子果然精明,不好糊弄!他腦子里飛快地轉著,琢磨著該怎么編個合理的說法。
趙四卻比他更快一步,哭得更兇了:“俺們是牛家屯的!離這…離這老遠了!得有幾百里地!路上遇著土匪…搶了俺們最后一點干糧,還殺了俺們好幾個同伴…俺們慌不擇路,瞎跑…就…就跑到這來了…俺們也不知道這是啥地方啊…嗚嗚…”
他說的“牛家屯”,是之前在路上聽其他流民提過的一個村子,據說早就被兵災毀了,用這個地名,就算對方想查也查不到。
領頭的漢子聽到“牛家屯”三個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似乎在記憶里搜尋這個地方。
他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大概是說確實聽說過這個村子遭了災。
漢子的臉色稍緩,但依舊沒松口,只是抬了抬下巴:“把你們身上東西都拿出來看看!”
劉芒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趕緊招呼趙四他們:“快!把東西都拿出來!讓大哥們看看!俺們真是逃荒的,啥也沒有!”
幾個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把身上那點可憐的家當抖落出來:劉芒掏出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碗邊還沾著點野菜渣。
趙四摸出幾塊打火石,還有一小包快用完的鹽巴——這是他藏得最緊的寶貝,此刻也不得不拿出來。
李二狗的包袱里只有幾塊破布,是用來包扎傷口的;孫大頭則拿出一把挖野菜用的破木片,邊緣都磨圓了。
石頭沒什么東西,只有劉芒給他編的一個草蚱蜢,此刻也攥在手里。
這些東西寒酸得不能再寒酸,別說刀槍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谷民們看著地上的“家當”,臉上的敵意又消散了一些。
有人甚至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這樣的人,確實不像來搶東西的土匪。
劉芒見狀,知道機會來了。他輕輕推了推石頭,用眼神示意他。
石頭雖然害怕,但還是懂了劉芒的意思,小手捂著肚子,發出細弱的呻吟,眼淚掉得更兇了。“大哥…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劉芒也跟著露出哀求的神色,聲音哽咽,“孩子…孩子快不行了…再不吃點東西,怕是…怕是熬不過今天了…”
這招打感情牌果然起了作用。
領頭的漢子看著石頭那瘦小可憐的模樣,眼神明顯軟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回頭跟幾個年長的谷民低聲商議起來,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具體說什么,但能看到他們在比劃著,似乎在討論要不要收留這幾個人。
劉芒的心像被吊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
他緊緊攥著石頭的手,指節都白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群商議的谷民,連呼吸都忘了。
谷口的風依舊吹著,帶著谷地里莊稼的清香,卻吹不散這緊繃的對峙和未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