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谷口的對峙陷入僵局時,一個蒼老卻沉穩的聲音從寨門內傳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柱子,怎么回事?”
谷民們聞聲立刻分開一條通路,一個拄著棗木拐杖的老者緩緩走了出來。
他須發皆白,銀絲般的胡須在胸前飄拂,卻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雖然拄著拐杖,腰板卻挺得筆直,絲毫沒有龍鐘老態。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葛布長衫,漿洗得干干凈凈,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清瘦風骨。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平和得像一潭深水,卻又異常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他一出現,剛才還神情警惕的谷民們都微微躬身,臉上顯露出由衷的敬畏,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劉芒心里立刻明白,這才是棲鳳谷真正說話算數的人。
領頭的漢子柱子連忙上前,躬身行禮,聲音也放低了八度,將剛才的情況一五一十地低聲稟報了一遍,語氣里滿是恭敬。
林老的目光緩緩掃過劉芒五人,像秋日的陽光,不熾烈,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的視線從趙四那張還掛著淚痕的臉,移到李二狗那條瘸腿,再落到孫大頭瑟縮的肩膀,最后停在劉芒和他身后的石頭身上。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讓劉芒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所有的心事都無所遁形。尤其是在掃過劉芒的雙手時,林老的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那是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骨節粗大,掌心和虎口處的繭子尤其厚實,那是常年握鋤頭留下的印記,但虎口邊緣,還有幾道不太尋常的磨損痕跡,像是用蠻力握持硬物時留下的(或許是那晚用鋤頭砸人時留下的?)。
“逃荒的?”
林老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滄桑,“兵災匪患,苛捐雜稅,這世道,民不聊生啊…唉,都是苦命人。”
他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有悲憫,也有無奈。
當他的目光落在石頭身上時,眼神明顯溫和了一些,“孩子受苦了,看這小臉瘦的。”
劉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不敢出,連趙四都忘了繼續哭嚎,緊張地盯著林老的嘴唇。
“不過,”林老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棲鳳谷地方小,也不富裕,谷里的人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養不起閑人,更容不下禍端。”
他頓了頓,看著劉芒等人眼中閃過的黯淡,才緩緩說道:“收留你們,可以。”
“真的?!”李二狗忍不住低呼出聲,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
劉芒也感覺心臟猛地一跳,一股熱流涌上心頭。
“但有個條件。”林老伸出拐杖,輕輕點了點谷口外那片河灘地。
那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和雜亂的灌木,石子遍布,一看就知道是塊貧瘠難種的生地,“那片荒地,歸你們。你們去開墾,能開出多少地,種出多少糧食,全看你們自己的本事。”
他繼續說道:“谷里可以借給你們一些最差的農具,比如豁了口的鋤頭、斷了柄的鐮刀,還有一點頭茬的谷種——都是去年剩下的,出芽率不高。
但這些,都不是白給的,秋后要連本帶利還回來,利息不多,一成利。”
這個條件苛刻得近乎不近人情。
等于把他們隔離在谷口之外,讓他們自生自滅,用自己的勞動換取一線生機。
林老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思,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掃過每個人的臉:“還有,你們只能在那片荒地活動,不許進谷,不許靠近谷民的房屋和田地,更不許和谷里的人私下接觸!若有任何不軌之舉——”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讓每個人都打了個寒顫。
旁邊的柱子和其他谷民也握緊了手里的武器,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違反規矩,格殺勿論!
“谷主…這…”孫大頭嚇得臉都白了,剛想求情,被劉芒一把拉住。
劉芒心里清楚,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棲鳳谷能在亂世中安然存在,必然有其嚴苛的規矩,林老肯讓他們留下,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石頭,又看了看趙四、李二狗和孫大頭,他們眼中雖然有猶豫和畏懼,但更多的是對生存的渴望。
“俺們同意!”劉芒深吸一口氣,拉著石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謝谷主收留!俺們一定遵守規矩,好好種地,絕不惹事!秋后一定連本帶利還上!”
趙四等人也反應過來,連忙跟著跪倒磕頭:“謝谷主大恩!”
林老微微頷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對柱子吩咐道:“柱子,帶他們去倉庫領農具和種子,再給他們幾尺粗麻布,讓他們在荒地頭搭個棚子遮風擋雨。
告訴他們清楚谷里的規矩,若是犯了,誰也保不住。”
“是,谷主。”柱子恭敬地應道。
林老不再看劉芒等人,拄著拐杖,轉身緩緩向寨門內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依舊挺直,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寨門在他身后緩緩關上,隔絕了谷內的安寧與谷外的風霜。
劉芒五人跪在地上,看著那扇緊閉的寨門,又看了看眼前那片荒蕪的河灘地,心里五味雜陳。
這算不上真正的接納,更像是一種有條件的、充滿戒備的施舍。
但對他們這群走投無路的人來說,這片荒地,這幾樣破舊的農具,這一點點希望的種子,已經足夠了。
至少,他們暫時不用再亡命天涯了。
劉芒站起身,拍了拍石頭身上的土,指著那片荒地,啞著嗓子說:“石頭,看到沒?以后,咱們就住那兒了。好好干活,咱們能種出糧食來。”
石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眼睛里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
趙四也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著那片荒地,嘿嘿笑了兩聲:“媽的,總比在山里啃樹皮強。
老子就不信,憑著這雙手,還種不出幾畝地來!”
李二狗和孫大頭也慢慢站起身,雖然臉上還有些畏懼,但眼神里多了幾分安定。
柱子拿著農具和種子走了過來,把東西往地上一放,又把規矩細細說了一遍,語氣嚴厲,不帶絲毫感情。
劉芒默默聽著,一一記下。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用汗水和敬畏換取生存,或許比在山林里亡命奔逃,更需要勇氣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