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少天，太陽升了又落，月亮缺了又圓。

他們翻過光禿禿的石頭山，趟過刺骨的冰河，腳底板磨出的血泡結了痂，又在新的路上磨破，循環往復，早已麻木。

趙四從黑風寨帶出來的干糧早就見了底，如今全靠劉芒憑著記憶挖野菜——灰灰菜、馬齒莧，只要是沒毒的，挖出來在衣服上蹭蹭泥就往嘴里塞。

李二狗和孫大頭則負責啃樹皮，專挑榆樹、槐樹的嫩皮，嚼得嘴角發麻。

石頭眼神好，偶爾能在樹洞里掏到鳥蛋，那便是難得的盛宴，五個人分著吃，連蛋殼都舔得干干凈凈。

每個人都瘦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身上的破衣服爛得像蛛網，風一吹就簌簌作響，遠遠望去，比最落魄的流民還像鬼。

自從王老蔫死后，隊伍就只剩下五個人。

劉芒成了事實上的主心骨，手里雖然沒了鋤頭，卻多了份沉甸甸的責任。

石頭依舊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小臉蠟黃，眼神卻比以前亮了些；趙四還是那副油滑樣子，只是腰桿沒以前挺得直了。

李二狗的腿傷在劉芒找來的草藥敷治下好了些，卻落下了瘸腿的病根，走路一顛一顛的。

孫大頭是五人里最健壯的，卻也是膽子最小的，遇到點風吹草動就往劉芒身后躲。

這天，他們沿著一條山澗往下游走。山澗里的水流越來越豐沛，從涓涓細流變成了能沒過腳踝的小溪，水聲潺潺，帶著股清冽的涼意。

周圍的山勢也漸漸平緩下來，陡峭的巖壁變成了緩坡，密不透風的樹林稀疏了些，陽光能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走在最前面的趙四突然“咦”了一聲，猛地蹲下身子，同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大家趕緊隱蔽！

“怎么了？”劉芒壓低聲音，扶著石頭躲到一棵松樹后。

趙四指了指前方，眼神銳利如鷹：“有煙！你聞，有人氣！”

眾人立刻屏住呼吸，緊張地伏在灌木叢后，連大氣都不敢喘。

劉芒順著趙四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的山谷突然豁然開朗，一片難得的平坦谷地像被老天爺掀開的綠毯子，赫然映入眼簾！

谷地里阡陌縱橫，田埂清晰可見，田地里種著綠油油的莊稼，看模樣像是麥子和豆子，長勢喜人，在風中輕輕搖曳，泛著生機勃勃的綠意！

更遠處，依著山勢散落著幾十間茅屋土房，屋頂蓋著厚厚的茅草，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散開，像一條條輕柔的白絲帶。

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流過谷地，河岸邊架著幾架簡陋的水車，被水流推著吱呀呀地轉著，聲音在寂靜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這簡直是亂世中的仙境！

劉芒看得眼睛發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安寧的地方，連劉家洼最鼎盛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成片的莊稼，這樣悠閑轉動的水車。

“老天爺……俺……俺沒看錯吧？”李二狗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嘴唇哆嗦著，差點從灌木叢后站起來，被趙四一把按住。

“有莊稼！真的有莊稼！”石頭的小臉上第一次煥發出久違的光彩，眼睛瞪得圓圓的，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寶。

孫大頭也忘了害怕，張著嘴，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喃喃道：“能……能有吃的了吧？”

連趙四眼中都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他用力抹了把臉，仿佛要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的地方……”

但就在眾人欣喜若狂的時候，劉芒的心卻一下子提了起來，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經歷過黑風寨的覆滅，見識過官兵的兇狠，他對任何“人煙”都充滿了本能的警惕。

這地方太好了，好得不真實！亂世之中，怎么會有這樣一片世外桃源？是官兵的屯糧地？還是某個大戶的私家莊園？

甚至……是另一個黑風寨？

“別高興太早！”劉芒啞著嗓子開口，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果斷地用“頭兒”的語氣命令，“都把家伙收起來！趙四，你的刀藏好！”

趙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把從黑風寨帶出來的腰刀，他一直藏在破衣服里。

他看了劉芒一眼，見對方眼神嚴肅，不像開玩笑，便也沒反駁，蹲下身，將腰刀解下來，小心翼翼地埋進旁邊的草叢里，上面還蓋了些落葉做偽裝。

劉芒則走到之前藏鋤頭的地方——他早就養成了走到哪兒都把鋤頭藏起來的習慣，此刻也將鋤頭深深塞進灌木叢，只露出一點不起眼的木柄。

李二狗和孫大頭本來就沒什么武器，最多有根削尖的木棍，聞言也趕緊扔了。

“咱們……就這樣過去？”孫大頭怯生生地問，眼睛里滿是不安，“會不會……會不會被當成壞人？”

“嗯。”劉芒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靜無害，“記住，咱們就是逃荒的流民！快餓死了，走投無路才到這兒的！別的啥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目光嚴厲地掃視眾人，最后落在趙四臉上，“尤其是……不準提黑風寨！一個字都不準提！誰要是漏了嘴，別怪俺不客氣！”

趙四撇了撇嘴，顯然覺得劉芒太小心，但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就說咱們是從北邊逃荒過來的，家鄉遭了災。”

他眼珠一轉，又補充道，“待會兒哭窮的時候逼真點，最好能擠出兩滴眼淚，這年頭，可憐人才能討口飯吃。”

李二狗和孫大頭連連點頭，像小雞啄米。石頭也似懂非懂地跟著點頭，小手緊緊攥著劉芒的衣角。

一切準備妥當，五個人互相攙扶著——與其說是攙扶，不如說是故意裝出虛弱的樣子，劉芒“踉蹌”著走在最前面，趙四在一旁“咳嗽”，李二狗瘸著腿，孫大頭則故意彎著腰，像快被餓垮的樣子。

他們踉踉蹌蹌地走出樹林，暴露在開闊的視野里，一步步向著那片看似祥和安寧的谷地走去。

越走近，谷地里的景象就越清晰。能看到田埂上有農人在勞作，動作慢悠悠的，不像他們那樣急吼吼地跟時間賽跑。

能聽到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聲，清脆得像銀鈴；甚至能聞到炊煙里夾雜著的飯菜香——那是久違的、帶著米香和菜香的味道，勾得幾個人的肚子同時“咕嚕嚕”叫了起來。

劉芒的心卻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厲害。

他不知道這片谷地背后隱藏著什么，不知道迎接他們的是善意的收留，還是另一場意想不到的災禍。

但他別無選擇，身后是茫茫山林和無盡的饑餓，眼前這片谷地，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拉著石頭，繼續往前走去。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卻驅不散他心頭的迷霧。這棲鳳谷，究竟是亂世中的桃花源，還是另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不知道，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揭開它神秘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