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陽很快就知道了,林月兒不僅是圣月山莊的莊主,而且還是京城幾家酒樓、錢莊、賭坊和青樓的幕后大老板。每個月,這幾家店鋪的掌柜都要帶著賬冊來向她匯報,每隔四五天,她也會到這幾家店里巡視一番。
這日清晨,深藍的天空剛剛浮出一點胭脂色的微明,整個山莊隱在乳白色的霧靄中,半夢半醒。莊外已早早備好了一輛精致的馬車,肖陽牽著馬匹,靜候林月兒的出現。
薄日將出,天色如紗,先是紫紅,忽而變成橘紅,跟著又成了金黃,片刻之后,一輪燦爛的朝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千萬縷晨曦梳破云靄,灑下萬道金光。就在這時,莊門“吱啞”一聲打開,然后就看見一襲月牙白的精致長衫,似卷著滿天霞光,飄然而出。
朝霧漸漸散去,金色的陽光灑在那人身上,閃動著璀璨炫目的輝彩,剎那間,幾乎令人錯覺她才是光源的存在。然后——視線觸及的是一張清逸絕塵的臉,目光眉彩,奕奕動人,被淺金淡紅的光芒輕籠著,一時竟華貴得令人無法直視。
玉冠束發,發帶飛揚,顯出一派飄逸秀雅的風姿;雪衣廣袖,如云過水,在晨風中飄搖輕蕩……
竟是一位俊采飛逸、風流倜儻的翩翩少年!
莊中何時來了這樣一位人物?肖陽正暗自詫異,就見那少年施施然地朝馬車走來,身后跟著林月兒的貼身丫環紅綃,經過肖陽身邊時,見他困惑的模樣,少年不覺粲然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貝齒,“怎么還不走?”聲音也帶著年輕男子特有的清亮磁性。
“你是——”肖陽遲疑地望著他,少年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聲竟是熟悉的清脆悅耳。
“原來是你!”肖陽驚訝不已,那少年竟是林月兒所扮。
“如何?”她挑眉笑問,“嘩啦”一聲,展開手中的描金折扇,瀟灑地搖了幾搖,扇面上叢叢怒放的牡丹鮮亮奪目,說不出的風流圓轉,意態閑雅。
“姑娘好高明的易容術!”肖陽毫不吝嗇地贊道。
現在的她不僅相貌跟以前截然不同,整個人的氣韻也都完全改變了。明眸不再是瀲滟的秋水,而是英秀并蓄,清亮過人,顧盼流轉間,皆如星子燦然生輝,就連笑容也變成了男子的爽朗,而非女兒的婉約。
這樣的易容術,委實已臻形神兼備之境。
肖陽漆黑的眼眸凝練而深沉,細細打量著易容后的林月兒。陽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堅毅的下巴、冷峻的輪廓、英挺如刃的劍眉,不羈的氣息隱隱散發出來,卻又是另一種令人心折的霸氣。
風,圍著兩人無聲無息地流動;陽光,一點一點鍍在身上,仿佛是在精心描摹著一幅至美的圖畫——
一個清逸靈動,宛若青空一抹皎皎的月華;一個威武偉岸,猶如九天之上最熾烈的日芒。那樣鮮明的對比,卻又是那樣奇異的調和,四目相對處,竟都有瞬間的恍惚。
只是,一瞬間。
就如潮水觸著了礁石,又極快地退去。林月兒垂下眼睫,折扇一收,一旁紅綃的已上前為她打起車簾,她不再多語,白衣翩飛,徑直上了馬車。
趕車的是林月兒的侍衛軒羽,他嫻熟地舞動長鞭,發出清脆的響聲,伴著一聲駿馬的長嘶,馬車朝前飛馳而去。肖陽也跟著飛身上馬,緊隨其后。圣月山莊就在京城郊外,一路風景如畫,看不盡的田園村落,賞不夠的青山綠水,不知不覺已至云州。
云州城乃四方建筑,分外城、里城與宮城三重。馬車越過橫跨護城河、寬闊可容四車并行的飛云橋,自南門悠游入城。只見處處人潮熙攘,柳搖花飄,酒堂茶館盈街,高樓軒閣錯落,城富民豐,買賣和盛,一派盛世繁華之景。
馬車沒行多遠,便在一個酒樓前停下。此樓不比他處,格外顯得氣勢恢弘,富麗的樓閣高聳于街首,前邊出檐朱廊臨著鬧街,掛著六盞亮紅紗琉璃燈籠,泥金赤匾龍飛鳳舞寫著“天香樓”三個大字。時近正午,門口進出的客人絡繹不絕,車如流水馬如龍。
這里,就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
它的出名,不僅因為酒香菜好,更因為在這里只要有錢,就能吃到任何你想吃的東西,當然越珍稀的東西要價也就越高。
曾經有個無賴指名要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天香樓”的要價是一千萬兩銀子,他當然拿不出,卻還想鬧事,結果被痛揍一頓后丟到臭水溝里,此后再沒人敢來生事。
當然,也有人拿足夠多的銀子吃到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例如:有人用八百兩銀子吃到了東海鯊魚肚子上的一塊肉,也有人拿三千兩銀子吃到了天山雪蓮燉雞,甚至還有人拿十萬兩銀子吃到了仇人的一只耳朵。
客人想吃的東西千奇百怪,但只要世上有的,“天香樓”都會千方百計為你尋來。有些交易是秘而不宣的,所以樓上有個雅間,專為那些有特殊要求的客人準備。
林月兒等人走進“天香樓”時,正好看見有人從二樓雅間出來,是一名頭戴面紗、體態婀娜的女子。酒樓的王掌柜跟在后邊,看見林月兒,忙屈身行禮。
待那女人走遠了,林月兒隨口問:“這人想吃什么?”
王掌柜垂手躬腰,湊近林月兒耳邊,低聲恭敬道:“回莊主,她想吃西域進貢的圣顏果。”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在人聲鼎沸的大堂,就像一滴水珠悄然淹沒在大海里,除了近在咫尺的林月兒,旁人再難聽見。然而一旁的肖陽卻驀然一怔,他聽力極為敏銳,王掌柜形同蚊蚋的聲音也一字不拉地鉆進耳中,激起了朵朵驚疑的浪花。
圣顏果如今正是京城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一個熱門話題。它是龜茲國進獻的貢品,一共只有十枚,據說有駐顏的奇效,在當地被奉為圣果。皇帝將它們全部賞賜給了自己最寵愛的蕭貴妃,可見蕭妃圣眷之隆。
這女人竟然想吃圣顏果,連肖陽都覺得她的膽子未免太大了點兒。
林月兒卻只淡淡問了句:“要價多少?”
“十五萬兩銀子。”
林月兒微微頷首,不再多語。似乎在她看來,進入守衛森嚴的皇宮,盜取一枚圣顏果,也不過如吃飯一般平常。
幾人跟著王掌柜來到二樓臨街的一個雅間,這是林月兒專屬之地,外人不得擅入。
推開門,陽光正從梅花竹葉的鏤空長窗斜斜射進,仿佛開了滿屋金紅燦爛的花朵。地面鋪著五彩絨毯,壁上懸著名人字畫,角落墩著半人高的汝窯花瓶,供著新摘下的紅薔薇,當中一張花梨木大理石方桌,擺著成套的白玉瓷器,一杯一盞無不精致華麗。
紅綃先走了進去,打開窗戶,探頭往外看了看。下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正是京城最繁華的正陽街。
“得得得”,遠處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街上行人紛紛閃避。陽光太過刺眼,紅綃微微瞇起雙目,就瞅見一騎剽悍的黑馬正朝這邊急馳而來,馬上是一位身著墨色武士服的男子,燦金的陽光籠罩著他,像一團赤烈的火焰,看不清面目,卻能感覺到那矯健的身姿正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熱量與活力。
轉眼間,神駿已奔至樓前,突然“兮溜溜”一聲長嘶,強壯有力的前肢高高揚起,硬生生煞在了“天香樓”前。
馬上的騎士揚起臉來,鮮明的五官,英挺的眉宇,仿若夏日驕陽般意氣風發,一雙烏黑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滿是驚喜的亮光,“紅綃!紅綃!”他揮動烏金馬鞭,沖著紅綃歡聲招呼。
紅綃看清他的樣子,忍不住舉起繡花手帕,掩嘴一笑。
那人更大聲地喊道:“紅綃,你家公子在么?”
“誰呀?”林月兒搖著扇子問。
“還有誰?雷家那個傻小子唄!”
林月兒踱到窗前,那人一見她,興奮得直揮手:“林弟,是我!”一邊喊著,一邊已從馬上躍下,將韁繩丟給“天香樓”門口的伙計,自己“蹬蹬蹬”地奔上樓來。
林月兒微一沉吟,便指著肖、軒二人,對王掌柜吩咐道:“你帶他倆到‘竹軒’去,好酒好菜地款待,不可怠慢。”
王掌柜答應著,沖二人欠身一禮:“軒爺、肖爺請!”
軒羽臉黑得像鍋底,動動嘴唇,想要說什么,終究沒說出口,一跺腳,跟那掌柜走了,肖陽也緊跟在后面。
二樓廂房共有十二間,分別以梅、竹、蘭、菊等各種花木命名,十分風雅。這“竹軒”與林月兒所在的“梅苑”分據樓道兩端,相距甚遠。
兩人跟著王掌柜,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竹軒”。此處正對著后院,推窗便可見叢叢翠竹,甚是清幽雅靜。王掌柜見兩人神色不豫,也不敢多言,待酒菜端上來后,就知趣地告退了。
軒羽悶悶地坐下,一把抄過桌上的雙鶴銀壺,壺身一傾,清冽的酒液爭后恐后地注入青瓷酒杯。因倒得太急,濺出不少,他也不顧,仰起脖子,一杯直灌入口,一股辛辣頓時像團火球般在胃里炸開,幾乎要嗆出淚來。他卻大叫一聲:“好酒!”俊臉染了酒意,神情越發狂放,徑自滿上一杯,又一飲而盡。
“剛才那人是誰?”肖陽突然問道,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的看不清情緒。
軒羽不答,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端杯的手漸漸泛起了青色,臉色更是黑沉冷凝,就在肖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將酒杯重重頓在桌上,通紅的雙眸如凝血光:“那人就是震北將軍雷霆的兒子,雷振宇。”
肖陽劍眉驀地一挑:“震北將軍的兒子?”
無怪肖陽詫異,提起震北將軍的大名,天下可謂無人不知。他是東煌國的肱股重臣,更是用兵如神的常勝將軍,曾率大軍多次擊退北越的入侵,鞏固了東煌的地位,維持著以滄河為界,南北對峙的局面。
林月兒和他的兒子竟然認識,而且好像還很熟稔,看她的態度,似乎在刻意結交那個雷振宇……
肖陽墨眸更顯幽深,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壺,滿斟了一杯酒,舉起對軒羽道:“一人獨飲有何樂趣,軒兄弟,來,我敬你一杯!”
兩人各懷心事,酒澆塊壘,猶如火上澆油,滿腹的愁悶隨著酒意瘋狂滋長,卻,只有壓抑,死死地壓抑——
越是壓抑,就喝得越多,喝得越多,就醉得越快。
漸漸地,軒羽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只聽得耳邊竹風細細,人聲漸遠,不知不覺竟已醉倒在桌。
“梅苑”內,滟滟的陽光隔著紗窗,拂了一身錦繡。雷振宇臉上的笑意,卻比陽光更燦爛,爽朗的笑聲如陽光下閃亮的金子,在空氣中起伏回蕩——
“林弟,我到你家去了好幾次,都說你出遠門還未回來,可想死我了!你回來后,怎么不去找我?”
林月兒搖了搖折扇,臉上揚起淡雅的微笑:“我才回來,一大攤子事,剛料理好。原打算今日去拜訪雷兄,不曾想這么巧就碰上了。”
雷振宇聳了聳眉心,哼一聲:“才怪!若不是被我逮到,指不定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一把抓住林月兒的手,大笑,“今日可不能放過你,非得陪我大醉一場不可!”
林月兒拿扇柄敲了敲他的手背,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多日不見,雷兄怎么還是這般毛毛躁躁的?”
雷振宇訕訕縮回手,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見了林弟,就一時忘形了。”想了想,又道,“林弟,不是為兄說你,咱們都是大男人,你干嘛總像個女人般扭扭捏捏?”他神情依舊豪放灑脫,一雙眸子卻隱隱帶著明銳的細芒,在她臉上似有若無地閃動。
林月兒靜靜望著他,突然展顏一笑:“我自小有些潔癖,不喜與人太過親近,雷兄勿要見怪!”
她的笑容宛若涼風中綻開的青蓮,圣潔而澄澈,令人不敢生出絲毫輕慢之心。
雷振宇收回審視的目光,露出歉意:“是我孟浪了,林弟就饒我這一遭吧!”言辭懇切,眸光卻偏又帶上了幾分頑皮憊賴之意,乍一瞧,竟有幾分撒嬌的味道。
林月兒好笑又無奈地望著他,搖搖頭:“你這個人哪,有時好像很精明,有時卻又跟個孩子似的,真真讓人拿你沒轍!”
“林弟才真真叫人沒轍,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我——”他突然住了口,眸中露出難得一見的紛擾迷亂,漸漸變成一陣羞赧,又一陣心虛,竟似不敢再正視她,轉而望向窗外,陽光正正照在他臉上,卻驅不散眼中浮動的暗影。
林月兒一愣,長長的睫毛顫動幾下,便低低地垂下,纖指把玩著折扇,唇邊重又掛上了若無其事的淺笑:“方才見雷兄縱馬急奔,可有什么要事?”
雷振宇精神一振,又恢復了一貫的瀟灑,笑道:“哪有什么要事,不過是靈鈞得了把好劍,就在‘綺玉樓’設宴,邀幾個兄弟喝酒賞劍,說什么遲到的要罰酒一壇。偏我今兒有事遲了,那幫家伙定不肯饒我,所以趕得急了些……”
林月兒莞爾:“遲到就罰酒一壇,若不去呢?”
“嘿嘿,就要為他們洗一個月的馬。”
林月兒“撲哧”一笑:“堂堂大將軍的公子,為人家洗馬,不怕被人笑話?”
“能與林弟共飲,別說洗一個月的馬,就是洗一年又如何?”雷振宇似已放下心事,神情不再局促,笑容豪放中又帶上了幾分不羈。
偏是這份不羈,最令林月兒頭疼。正不知說什么好,酒菜端上來了,伙計口齒伶俐地報著菜名,倒沖淡了那份尷尬。
“雞汁鯊魚唇、紫香虎尾、象牙鳳卷、牡丹酥蜇、酒糟鰣魚、明珠燕菜……”隨著一串串菜名流利如珠地從伙計口中蹦出,雷振宇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終于,濃眉一軒,夸張地嘆了口氣:“為什么你這家伙總比我們吃得好?”
“因為我的銀子好像比你多。”林月兒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伙計便乖覺地住了口,躬腰退下。
“那倒是。”雷振宇摸摸鼻子,苦笑。震北將軍家教之嚴,京城人盡皆知,雷振宇身上的銀子從未超過五兩。
侍立一旁的紅綃上前給雷振宇斟酒,胭脂色的女兒紅流暢地滑落白玉杯中,清香四溢。
“雷公子請!”紅綃端起酒杯,奉予雷振宇。
雷振宇接過杯,斜斜瞟了她一眼,忽然擠了擠眼睛:“紅綃姑娘,你可是越長越漂亮了!”
林月兒黑水晶般的眸子輕輕轉了轉,抿唇笑道:“若雷兄喜歡,我就叫紅綃過去服侍你,可好?”
“公子!”紅綃跺了跺腳,俏臉飛上兩朵紅云,狠狠瞪了雷振宇一眼。
“算了,算了,”雷振宇也忙不迭地擺手,“你這丫環兇得要命,上次我在你那兒,不過走錯了路,她就差點沒把我腦袋給削掉。這樣的母老虎,我可惹不起!”
“誰叫你鬼頭鬼腦地跑到我家公子臥室,不知想干什么。”紅綃沒好氣地瞥他一眼。
雷振宇挑了挑眉:“我睡不著,想找你家公子喝幾杯,又怎么了?”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看就沒安好心!”紅綃鼻端冷冷一哼。
“沒安好心?”雷振宇斜睨著她,嘴角溢出針鋒相對的冷笑,“你家公子又不是女人,還怕我把他怎么著嗎?”
“你——”紅綃一時語塞,漲紅了臉瞪著他。
“紅綃,”林月兒面色一沉,“不得對雷公子無禮!”
“是!”紅綃絞著絹帕,不情愿地答應了。
林月兒端起酒杯,對雷振宇說:“紅綃這丫頭被我寵壞了,沖撞了雷兄,就以這杯酒向雷兄賠罪罷!”
“什么賠罪不賠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次不跟這丫頭斗幾句嘴,我就渾身不自在,嘿嘿——”雷振宇舉杯笑道,“該為咱們久別重逢干一杯才是!”說罷,仰脖一飲而盡,那酒入口細軟融潤,仿若絲綢般滑下喉去,漾起一點清遠綿長的酒意,百轉千回,絲縷流連,漸作濃烈醇香。
“好酒!”雷振宇情不自禁大贊一聲,咂了咂嘴,又有些疑惑地問,“你這女兒紅,怎么比我平日喝的要好上百倍?”
“此酒是玉清山上的泉水所釀,玉清山乃皇家禁地,這酒一年也只產數十壇,只進貢宮廷,民間難得一見。”
“既是貢酒,林弟又如何得來?”
“不過多花些銀子罷了。”林月兒輕描淡寫地說著,將杯中的酒慢慢傾入唇中。
“果然有錢就能嘗到世上最好的東西。”雷振宇慨嘆一聲。
林月兒放下酒杯,凝視著他,雙眸幽深如凝結的寶石,朱唇輕啟,緩緩道:“如果雷兄愿意,也可以有花不完的銀子。”
雷振宇定定地望著她,唇邊依然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烏黑的瞳眸深處,卻有疊云一般復雜的情緒,漫漫舒卷著、動蕩著,終于,他開口:“林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但那兵書——”他搖搖頭,自己倒了杯酒,大口灌了下去。這次入口卻極辣,令他兩道濃眉不由自主地擠在眉心,染了酒意的眼睛多了幾分頹唐的苦惱,“不瞞林弟說,那兵書是我爹的命根子,上次我想偷拿給你看,被他發現后打個半死不說,又罰跪了一個月,還天天在我耳邊嘮叨,都快把我逼瘋了!”
“雷兄,我知道你的難處,本不該提這樣的要求。只是聽說震北將軍撰寫的《雷氏兵法》是當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兵書,便一直都很向往。”林月兒溫潤似水的眼睛帶上了幾分渴盼,楚楚可憐地瞅著雷振宇,“咱們相交這么久,你該知道我有多么喜歡兵法。”
雷振宇微微頷首,露出欽佩之色:“咱們多次在一起談兵論戰,林弟胸中的韜略,一直都讓愚兄自愧不如。”
“一個喜歡兵法的人,卻不能一窺當今最奇妙的兵書……”林月兒垂下眼簾,失望令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濃黑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里留下抑郁的暗影。
“林弟!”雷振宇怔怔地望著她,眼中盡是風起云涌的掙扎。
窗外,陽光依然明朗朗地四處潑灑,人聲如潮,充滿了熱鬧喧嘩。屋內,卻異常安靜,連陽光也似少了幾分活潑,變得沉寂,淺淺淡淡地,在窗欞上暈出蒼白的影子。
林月兒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杯壁上的梅花艷紅似血,襯得纖指越發白皙,如一抹清冷的雪跡。她咬了咬唇,突然抬眸,目光清澈如同山間泉涌,傾訴而出的話語熱切誠懇,宛若水面上璀璨閃動的波光。
“雷兄,我保證,只看一個時辰……看完你就放回原處,你爹不會發現的!”
雷振宇烏黑的眸子,隔著陽光凝視著她,眸心深處,閃動著迷亂與茫然交織的神色,許久之后,他終于側轉頭,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一言一字宛若鉛塊般沉重。
“我爹再三告誡我,這兵書是行兵布陣的關鍵,若讓敵人偷學了去,后果不堪設想。事關江山社稷,決不可兒戲!”
他回眸直視她,陽光在他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儼然有種凜然之輝,“我雷振宇雖不肖,卻也并非不知輕重之人,若要讓我為了銀子去做這樣的事,我是萬萬不肯的!”
“我知道雷兄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也不敢用銀子來侮辱你。可是,要是我……求你呢?”
她的聲音不易察覺地輕顫著,宛然若弦。細細柔柔的陽光透過窗格照在她身上,仿佛一層淡淡的白霧,氤氳地籠罩在她的身周,清雅秀美的剪影在光暈中朦朧地展現,如同一個幻像,那樣動人,又那樣迷茫。
雷振宇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似乎墮入了一團迷霧,氤氳繚繞,縈回纏攪……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亂成波涌。醉意陣陣襲來,在胸口聚成熱火,一直燒到腦部,周遭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只留下那一抹明媚的顏色,賽過了世間一切春光。
他神情癡怔,喃喃囈語:“有時,我真會以為你是名女子,若不是那晚,我看到——”唇角突然逸出一絲苦笑,仰脖又灌下一杯酒,眸中摻了幾分紅絲,直勾勾地盯著她,“幸好,幸好你是個男人,否則我、我就——”
“雷兄,你醉了。”林月兒眸中漾起點點波光,像一股溫柔的清流,輕輕撫過他的眉眼。
“是的,我是醉了,否則怎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他的笑聲低沉,似壓抑的風,在胸腔間震蕩不已,隨后又舉起酒杯,對林月兒說,“林弟,你別難過,我答應你就是!”
這杯酒一下肚,他頭一歪,就醉倒在桌上。風從窗外吹入,拂亂了額角的發絲,也拂亂了他臉上的陽光。
林月兒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眼中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微芒,隨后面容一整,拍拍掌,叫來兩個伙計,吩咐道:“送雷公子回家,一路好生照看著,若出什么事,唯你兩個是問!”兩人諾諾答應著,扶著軟泥似的雷振宇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林月兒和紅綃。
紅綃問:“小姐,你看姓雷的會照辦嗎?”
林月兒纖美如玉的手指把玩著酒盞,胸有成竹地一笑:“不用擔心,魚兒已經吞下了誘餌,就等著我們收線了。”
紅綃想了想,又“嗤”一聲笑道:“這雷家小子看上去傻傻的,心眼還挺多,若不是小姐故意輕薄我,演了場戲給他看,他只怕還在懷疑小姐的身份呢。”
“雷振宇表面上看似個紈绔子弟,實則膽大心細。我們一定要小心,切不可被他看出破綻。”林月兒斂了笑意,臉色凝重。
紅綃忙點頭稱是。
兩人來到“竹軒”,剛推開房門,一股嗆鼻的酒氣迎面撲來,然后便看到軒、肖兩人趴在杯盤狼藉的桌上,正沉醉不醒。
“這兩人怎么都喝醉了?”紅綃不滿地叫道。
“把他們弄醒。”林月兒蹙起眉頭,冷冷地說。
紅綃板著俏臉走上前,挽起紅羅袖,一人頭上狠狠敲了一下。肖陽痛呼一聲,醉眼惺松地抬起頭,雙頰是染滿酒意的通紅,黑玉般的眸中似浮著薄霧,有些無神的茫然。軒羽卻恍若未覺,兀自呼呼大睡著。林月兒面寒若霜,示意紅綃倒了碗茶水,潑在他臉上,他嘟囔了幾聲,側過身子,竟又睡去。
林月兒明眸隱隱冒出一絲火氣:“怎會醉成這樣?”
肖陽揉了揉額角,一臉疲憊的樣子:“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就多喝了點。”
“如此貪杯,豈不誤事!”林月兒板著面孔對王掌柜說,“等他醒了,讓他自行回莊,面壁五日。”又吩咐紅綃,“拿碗醒酒湯給肖公子喝,記得多加點作料!”
片刻之后,他們又坐上了馬車,駕車的人換成了酒樓的一個伙計。
風從車窗外吹進,吹走了夏日的暑氣,卻吹不散肖陽臉上的苦笑,“姑娘的醒酒湯里加了什么作料,這樣厲害?”他舌頭紅腫,說出這句話已頗為吃力。
林月兒抿嘴一笑:“也沒什么,就是點辣椒粉罷了。”
肖陽不信:“哪有這樣厲害的辣椒粉?”
紅綃撇了撇嘴:“你當然不知道這辣椒粉的厲害。它是小姐從域外購得的,用那辣椒在杯沿上擦一圈,再喝杯里的水嘴都會腫。小姐把它研成粉末,指甲尖挑一點出來,就能辣死一匹馬。今天給你加的辣椒粉已經摻入了其它調料,中和了辣性,否則你腫的恐怕就不只是嘴巴了。”
肖陽愣了半晌,方才僵硬地動了動唇角:“如此說來,我還得多謝你家小姐手下留情了?”
“那當然!”紅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肖陽嘆了口氣:“我現在還真有點羨慕軒羽,他面壁三日,倒免了這舌頭腫痛之苦。”
“你以為面壁思過就這樣簡單?”林月兒好笑地瞥他一眼,“紅綃,你來告訴他,那‘壁’在什么地方?”
“是。肖公子,你記得咱們山莊后面那座大山嗎?”
“記得,莫非那‘壁’就在這山上?”
“不錯,這‘壁’可不是一般的‘墻壁’,而是懸崖峭壁的‘壁’。那山最高處名‘云雪峰’,接近山頂的地方,有塊突出的巖石,剛好能容一人。但那里終年積雪,又滑又陡,極不易站立,而且每時每刻都刮著大風,風力極猛,能將一頭豹子卷到半空,摔個粉碎。功力稍差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掉下萬丈深淵。”
“若軒羽不慎摔下去——”肖陽微微變了臉色。
林月兒嘴邊噙著一朵淺笑:“軒羽的功夫足以支撐三日,你不必為他擔心,不過吃一番苦頭是少不了的。”
“他不過多喝了幾杯而已。”
“現在強敵環伺,他竟敢醉酒誤事,叫他面‘壁’還算便宜他了!”紅綃恨恨地說。
“這面‘壁’倒也并非全無好處。”林月兒眼中突然露出奇異的光芒。
“哦?”
“軒羽所練的功夫是遇強愈強那種,這三日的磨煉定能激發他體內的潛能,讓他的功力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她看著肖陽,朱唇慢慢勾起,“我知道軒羽一直想找你比試,到時你們之間的對決一定會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