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晨星還未散去,一行人就出發了。翻過一座山,日已過午,天氣炎熱,眾人汗如雨下,腹饑如鼓,便找了一片樹林坐下歇息。
張毅拿出干糧分發給大家,不過是些干餅饃饃之類,林豹一見就眉頭大皺:“張總管,兄弟們累了這半天,你也該準備些大魚大肉犒勞一下,怎么盡是些淡得出鳥的東西?”
張毅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你也不看看這天氣,要真給你弄點大魚大肉,過上半天早就餿了臭了,你還吃得下?”
林豹抬頭看了看如火的烈陽,抹了把臉上的汗,不說話了,看別人都啃起了干糧,自己肚子也餓得慌,只好將就吃著。恍惚聞到一股香氣,有人叫起來:“好香,好香,是烤肉的味道!”林豹使勁吸了吸鼻子,眼晴一亮,不錯,果然是烤肉。
“荒郊野外,怎會有人烤肉?莫非——”肖陽眸中銳光一掠。
林豹趕緊說:“少主,屬下去看看,若真有問題,就把他抓來,任你處置。”
肖陽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又叮囑道:“小心行事,切不可莽撞!”林豹答應一聲,歡天喜地地去了。
肖陽望著他的背影,終究不放心,又叫過張毅,低聲吩咐:“你再帶兩個人跟去看看,謹防有詐!”張毅行事一向謹慎,當下也不敢怠慢,挑了兩個得力的屬下,尾隨林豹而去。
卻說林豹循著烤肉的味道,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獵戶打扮的人坐在樹下,頭上一頂破破爛爛的大草帽,遮住了半邊臉,正慢悠悠地翻著火上架著的一只兔子,那烤兔黃澄澄、香噴噴的,已有八成熟了,旁邊還有幾只活的山雞和野兔。
林豹大喜,咽了幾口唾沫,跳上前就大聲嚷道:“呔,老頭,這些野味都歸我了!”
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連聲說:“不成,不成。”
“你說什么?”林豹瞪起銅鈴大的眼睛,一躍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揚起拳頭,“再說一遍試試!”這時張毅趕到,忙將他喝住了。獵戶哭喪著臉說:“小人昨日進山,忙活了一整天,才打了這些野味,原指望拿到山下,賣個好價錢……”
林豹使勁一搡,將他推倒在地,那人捂著摔疼的屁股“哎喲”直呻吟。林豹不屑地望著他:“多少錢,說!”那人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低頭說了個數字,林豹轉頭望著張毅:“張總管,你看——”
張毅微微皺眉:“價錢還算公道,只是少主一再囑咐我們要小心,眼下這人來歷不明,貿然買回去,只怕不妥。”林豹急了,一把抓過那只烤兔,撕了只后腿拋給那人,喝令他:“吃掉!”那人不敢反抗,狼吞虎咽地吃了。
林豹見他吃得香甜,心底的饞蟲直要爬出來一般,對張毅說:“張總管,這人自己都吃了,肯定沒問題。如果不吃點肉,待會兒那么遠的路,兄弟們肯定走不動,你們說對不對?”他望向另兩人,這些人平日都是無肉不歡的,當下也忙跟著點頭附和。張毅依然不放心,思前想后,終于買了五只活的回去。
青龍幫的兄弟見張毅等人帶回這么多野味,個個喜出望外,肖陽卻沉著臉,不悅地問:“這些都是打哪兒來的?”
“跟一個獵戶買的。”林豹嘴快,搶著說了。
肖陽眉頭擰得更緊,張毅忙上前稟道:“少主,屬下也不敢輕易相信那人,所以才買了活雞活兔回來。江湖上使毒的人多了,但從未聽說能將毒下在活物上而不見異樣的。”此話倒是實情,能毒死雞兔的藥物未必能毒死人,但若能毒死人的藥物,下在雞兔上,不須多久,準紛紛倒斃了,哪會如現在這般活蹦亂跳?
肖陽眸光微沉,轉首對一人示意:“王謙,你來看看。”那人走出來,正是“毒狼”王謙。此人乃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使毒高手,鼻子更是靈敏勝過狼狗,任何毒物迷藥,一嗅便知。他仔細嗅過這些雞兔,又取出特制的銀針,一一插入它們身上,拔出來細細瞧了瞧,對肖陽說:“稟少主,沒有問題。”
肖陽這才放下心來,對張毅點點頭。張毅得少主首肯,馬上指揮眾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幾只雞兔打整好了。他望了望林子那邊,正想說拾柴的怎么還沒回來,就看見李冬青等人扛著一大捆柴禾,得意洋洋地往回趕。
原來他們奉命去拾柴,剛撿了點枯枝爛葉,就遇見一個樵夫背了捆干柴從山上下來。此地離村鎮不遠,常有樵夫獵人出沒,他們也不以為意,見那捆干柴足有五六十斤,便掏錢買了下來,省得再花工夫去撿。那樵夫本就是砍柴去山下賣的,見他們出的價錢公道,倒也樂得少跑一趟。
王謙又照例檢查了木柴,同樣沒有問題,于是眾人就放心地升火烤肉。火勢正旺,燒得木柴“劈叭”作響,雞兔穿在長劍上,烤得直冒油。油一滴一滴淌下,落進柴堆,不斷炸開的火苗,像一條條狂舞的長蛇,貪焚地舐上令人垂涎的野味。
空氣中漸漸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真香,不愧是野雞野兔,光香味就要濃得多!”林豹使勁吸著鼻子,十分陶醉。眾人也紛紛去嗅那香味,贊嘆說果然不一樣。
異香越來越濃,肖陽突然神色一變:“不好,香中有毒!”
話音未落,就聽“撲通”幾聲,身邊的人陸續倒下。張毅勉力支撐著,說了句“少主,咱們中計了”,就昏了過去。
肖陽立刻屏住呼吸,開始運功,想將毒逼出來,不曾想腦后卻突然挨了重重一擊,隨即墜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肖陽醒來,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一摸,皆是木板,才知道自己躺在棺材里。想起先前逼那少女睡棺材的情形,不覺苦笑,這報應來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躺了一會兒,慢慢運氣,卻不知對方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口真氣也提不上來。他暗自忖度現在的處境,苦思脫身之法。突然棺材一晃,好像被高高抬起,又落下,接著猛烈搖晃起來,還聽見一陣馬嘶聲,像是被抬上了馬車。
蓋子被打開了,露出那少女燦爛的笑臉,她心情極好地打了個招呼,問肖陽:“棺材里躺著舒服嗎?做噩夢沒有?”
“做了,正夢見姑娘被大鬼小鬼追著跑呢!”肖陽唇角微挑,露出戲謔的笑。
少女臉色一沉:“死到臨頭,還敢油腔滑調!”邊說邊拿劍在他身上比劃著,紅唇冷冷地勾起,“該用什么法子殺死你呢?凌遲?火烤?五馬分尸?亂箭穿心?……”
肖陽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個人比較喜歡凌遲。”
“唔?”
“因為這樣死后變的鬼更嚇人。”烏黑的眸子帶上了一絲促狹的笑意。
少女這才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氣得柳眉倒豎,狠敲了他一下:“你別再想嚇唬我,大不了請人做場法事,度你個永不超生!”
“姑娘怎會舍得殺我?”肖陽意味深長地一笑。
“胡說,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少女臉上有一點可疑的紅,卻故作兇惡狀,拿劍架在他脖子上,銀牙一咬,“我現在就殺了你!”
森冷的劍鋒緊貼著肌膚,寒意入骨,肖陽卻依舊笑著,笑得云淡風清:“殺了我,姑娘就得不到你一直想要的東西了。”
“什么東西?”
“武林盟主的權力!”
少女臉色驟變,秋水明眸帶上了一抹凌厲的機鋒:“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姑娘用藥物控制了我義父,想叫他為你們效力。但義父不愿受制于人,反倒設下圈套,將姑娘擒住了。”
少女眸光變冷,恨聲道:“張天化那老匹夫果然狡猾,表面答應與我們合作,暗中卻包藏禍心,若不是他突然用化功大法打傷了我,我也沒那么容易被你們抓住。”
肖陽淡然一笑,繼續說道:“我義父在姑娘身上找不到解藥,正待嚴刑拷問,卻接到朝廷的密旨,不得不將你押解到京城。”
少女嗤笑:“張老兒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抓住了我,就可以得到解藥,但我又怎會將解藥帶在身上?”
“若無解藥,我義父會如何?”
“他身上的毒每月發作一次,三個月以后,全身潰爛而死。”
少女唇角噙著一絲清冷的笑,像一朵艷麗玫瑰突然亮出了枝上的尖刺,令人驀生寒意。肖陽直直地盯著她,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過了片刻,嘴角慢慢勾起,問:“他死后,下一任武林盟主會是誰?”
少女靜靜地望著肖陽,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論武功和聲望,你當然是最好的人選。”
“姑娘何不與我合作?”
“你要背叛你義父?”少女眼中疑光一閃,隱隱有不信之色。傳聞張天化視肖陽如親子一般,他怎會輕易背叛對方?
“他所中的毒已經無法可解,而我又落在你們手上,并非沒有為他盡力,只是大勢已去。我這人做事一向喜歡順勢而為,況且,有幾個男人能抵擋權力的誘惑?”肖陽微微瞇起精光內蘊的眸子,笑容帶上了些許涼薄。
“我憑什么信你?”
“因為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選!”
少女一對妙目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仿佛可以透視萬物的視線,像密密的網,罩在他靜若平湖的臉上,似乎可以打撈出任何一個最細微的念頭。
肖陽沒有避開,棱角分明的唇慢慢揚起弧度,安靜地看著她的眼睛。銳利的視線碰到他深邃沉靜的眸子,便似冰劍插進了湖水中,穿透了,融化了,卻興不起一絲波瀾。
“姑娘可能已經聽過關于我的一些傳說,我并非一個冥頑不靈、不知變通之人。”他緩緩說道。
“追命修羅”行事亦正亦邪,確實令人難以捉摸。少女在心中暗暗評估與此人合作的可行性,良久,方道:“經過張天化的事后,我們不敢再冒險,你必須讓我相信你的誠意。”
“姑娘要怎樣才肯相信?”
“首先,你得替我解了化功大法。”少女一對亮晶晶的眸子輕輕轉動,閃著狡黠的光芒。
肖陽一口答應:“這倒不難,只是我現在無法運功,要解化功大法,必須用真氣打通你的全身經脈才行。”
“我自有辦法。”少女俏臉一揚,朝外喚了一聲,一個少年便掀簾上了馬車。只見他玉樹臨風,頗為俊秀,一對眸子卻冷冽如刃,蘊著犀利的傲氣,只有在看到少女時才帶上些許暖意。
“他叫軒羽,是我的貼身侍衛。”
“原來是軒羽兄弟,幸會!”肖陽含笑跟他打了個招呼,那少年卻冷冷掃他一眼,目光描著幾分蔑然與不屑,似乎還隱隱帶有敵意。肖陽微覺詫異,但不及細想,就聽那少女說:“你將化解之法傳給軒羽,他自會幫我打通經脈。”
肖陽略一沉思,便道:“打通經脈需連續四個時辰源源不斷地輸入真氣,不知這位兄弟能否支持這么久?”
軒羽冷哼一聲,神情傲然:“屬下自問能夠做到。”
少女滿意地點點頭,對肖陽說:“我這位侍衛武功雖然比不上你,但在江湖上卻也少有敵手,你就放心吧!”
軒羽聽她說自己武功不如肖陽,霎時面色一沉,如罩冰霜,寒意四射的眸子朝他狠狠刺過來。肖陽淡然一笑,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將破解之法詳說一遍。軒羽領悟力極強,不到一個時辰,已掌握了全部要領,又自行演練了幾遍,肖陽略微指正了幾處,便頷首道:“可以了。”
少女粲然一笑,柔聲說:“你先歇息吧,明日咱們再談合作之事。”說完,素手輕輕一揚,肖陽只覺異香撲鼻,頭頓時昏沉起來,不多時便沉入了夢鄉。
翌日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屋子里。清晨的陽光從雕花長窗外斜斜地照進來,照亮了盈盈側坐于桌邊的少女,為她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光。
她的側影很美,修長的頸有弓一樣柔美的弧度,一手支著纖巧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簾微垂,如蝶羽攏翅,掩住了星光流逸的眸子。神情是少見的柔和,如煙似霧,隱隱透著神秘。
聽見動靜,少女轉過頭來,慢慢展開笑靨:“你醒啦!”
仿佛閃耀出一片炫目金光,那笑容竟比朝陽還要燦爛明艷。她本已絕美,解了化功大法后,更一掃憔悴之色,仿佛繁花洗盡塵垢,迎著清風晨露,芳華瀲滟地綻放。
剎那間,這間小小的陋室似乎也變得流光溢彩,光華四射!
沉穩如肖陽,也禁不住心旌輕輕一漾,但他很快便按捺住心神,笑道:“恭喜姑娘恢復了武功!”
少女明眸不易察覺地一暗,似姣花輕攏,紅唇皓齒間流出幾分沉沉的感嘆:“中了化功大法后,我才知道失去功力是多么可怕的事,處處縛手縛腳,受制于人。你呢,現在可有這樣的感覺?”
她凝視著肖陽,眸光閃閃,帶著一絲探尋的意味。
肖陽微微扯動嘴角,露出苦笑:“的確不好受,不知姑娘用的什么法子——”
少女眸中隱隱浮出一絲狡黠,神情更添了幾分靈動的嫵媚:“我以前聽說過你義父的化功大法,很是向往,就琢磨著研制一種藥物,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花了幾年時間,終于煉成了,但還是差了點兒,藥效不夠持久。”
“可惜,可惜!”肖陽一臉遺憾之色。
“你別想打什么歪主意。”少女眼波微流,嬌嗔地瞪他一眼,“這藥我多著呢,隔三岔五給你服一顆,效力自然就持久了。”
“我誠心與姑娘合作,又怎會有二心?”肖陽神情自若,星亮的眼睛坦然直視著她,又問,“不知我那群手下現在怎樣?若是走漏了風聲就不妙了。”
“你以為他們還有機會活下來?”少女冷冷一笑。
雖然早料到這樣的結果,肖陽還是禁不住神情一黯,沉默不語。
氣氛仿佛有些凝結,陽光寥落地照進屋中,浮光倒影漂浮若塵,所有的熱度與光芒似都斂入無盡的沉寂,唯有風聲在耳邊漱漱作響,帶來清晨特有的涼意。
少女冷眼覷著他,知是怪自己心狠手辣,不覺蛾眉微豎,聲如冰玉:“我的人落到你們手里,又何曾見你們手下留情?”
“至少我對姑娘卻是禮遇有加,還讓姑娘吃了玉祥齋的點心——”肖陽話音意有所指地一頓。
“你終于想明白了?”少女纖唇慢慢彎起,似笑非笑。
“我只知道那點心一定有古怪,卻想不通你是怎樣將消息傳遞出去的。”
“那六種糕點就是我事先約定的暗號。”
“哦?”
“水晶龍鳳糕并不是玉祥齋的糕點,除了我,別人不會點。就算偶有要錯的,其余五種要點得和我一模一樣,卻也絕無可能。我被擒以后,各地的暗樁都已收到尋查我下落的命令,見暗號出現,就知我已來到此地。前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條,必然要經過那片樹林,正可預先布置。”
少女頓了頓,悠然道:“當我看到被換上的翡翠珍珠糕時,就知道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肖陽恍然,贊嘆一聲:“姑娘的計策委實巧妙。那林中的雞兔、木柴,我們全都仔細檢查過。我自問對毒物略有研究,屬下更有西域‘百毒門’的高手,不知姑娘用的何種毒藥,竟連‘毒狼’都查不出來。”
少女抿唇一笑:“要想瞞過王謙這樣的使毒高手,只有不用毒藥。”
“不用?我們明明全都中了毒。”肖陽眼中劃過一線詫異。
“這也不難做到。先給雞兔喂食金線草,這種草除了令它們興奮外,別無異狀。再用汩蘿花的汁液浸泡木柴,然后烘干。這兩種藥物都沒有毒,但混合在一起,卻能變成極厲害的迷藥,讓人瞬間昏迷。當你們烤肉時,含有金線草的肉汁滴落到木柴上,加上火的炙烤,很快就發揮了效力。”說起毒藥,少女雙眸不由自主地晶晶發亮,染上些許興奮之色。
“原來竟是這樣!”肖陽愣住,然后苦笑一聲,由衷道,“姑娘用毒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敗在姑娘手下,肖某心服口服!”
“我平生最得意的毒藥卻還不是這個。”少女不無自得地一笑,跟著伸手入懷,鄭而重之地取出一粒黑色藥丸,放在掌心。
極深極濃的一點黑,隱隱流轉著詭異的光澤,在雪膚玉肌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神秘,如同無聲無光的暗夜,又似望不見底的深淵,要將人無情地吞噬!
肖陽不覺動容:“這是——”
“這就是給你義父用過的毒藥,名叫‘噬尸’。”
“噬尸?”肖陽心中一跳,竟有這么可怕的名字。
少女唇角抿出一道幾不可見的笑紋:“你可知尸體埋在地底下是怎樣的情形?”
“會被蟲蟻啃咬,漸漸腐爛,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肖陽想像那副場景,心里一陣陣的不舒服。
“如果這是一具有意識的尸體呢?”
冰冷的寒意,從她齒間逸出,讓肖陽也禁不住背上發冷,變了臉色。
“姑娘的意思是——”
“如果一個人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蟲蟻在身上爬動,啃噬、嘶咬每一寸肌膚,咬穿五臟六腑,并且親眼看到自己的身體正慢慢腐爛,肌肉一塊一塊掉下,化成一灘尸水,白骨一點一點露出,變成一具骷髏。整個過程中所有的惡心、痛苦、恐懼、絕望……他都能清清楚楚地體驗到,偏偏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就像一具有意識的尸體,那他會如何?”
“會生不如死!”肖陽失魂落魄地說,眼神也變得有些茫然而空洞,“世上竟有這般可怕的毒藥!”
“可怕的不是毒藥,而是人心。毒藥再厲害,藥性也是固定的,人心卻易變難測。我可以掌控毒藥,卻未必能掌控人心。”少女垂眸凝視藥丸,臉上泛起冷峭的笑,“要讓我相信一個人,還不如相信‘噬尸’!”
肖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目光明滅不定,沉默片刻,終于微微抽動嘴角,生硬地笑了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慢慢打開手掌,“拿來吧!”
少女甜美一笑,將藥丸放在他掌心:“‘追命修羅’果然是識時務的俊杰!”
肖陽看著那藥丸,玲瓏圓潤,像一粒小小的黑珍珠,如此美麗,卻又如此致命。如果服下它,就等于跟閻王簽訂了契約,從此連靈魂都不再屬于自己。然而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也就不去做徒勞的掙扎,一揚首,將那粒“噬尸”吞了下去。
少女見他如此干脆,不覺喜上眉梢,柔聲道:“只要你忠心于我,自會每月給你一粒解藥,壓制‘噬尸’的毒性,等將來大事一成,就將全部解藥奉上。”
肖陽眼中光芒一閃:“不知姑娘所說的大事是——”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
肖陽知道她不肯說,也不再追問,轉過話題說:“既然我已誠心與姑娘合作,可否請姑娘告知芳名?”
少女倒很爽快地回答:“我姓林,名月兒。”
“林月兒……”肖陽輕念幾遍,慢慢露出贊賞之色,“好名字,林中的明月,月宮的仙子,豈不正是姑娘這般模樣?”
林月兒笑得眉眼彎彎:“你們男人就喜歡甜言蜜語!”隨即面容一整,“你恐怕正在心里罵我艷如桃李,心如蛇蝎吧!”
肖陽素來沉著,給她說中心事,也不臉紅,繼續恭維:“美麗的花總是帶刺的,姑娘這般動人,若不心狠一點,不早被那些個狂蜂浪蝶摧折了去?”
林月兒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她,微微一愣,神色漸漸黯沉下來:“說得不錯,若不心狠,我又焉能活到今天?”
她美麗的面容突然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憂郁,像秋日忽然飛起的風。門上的竹簾在風中搖擺,蒼白的光、暗淡的影,一道又一道地劃過靜謐的時空。
見她黯然神傷的模樣,肖陽也頗覺詫異,他不過隨口一說,卻不知怎的竟觸動了對方的愁腸。他與這少女交手幾次,所見的都是對方指揮若定、狠辣果決的一面,倒第一次見她露出這種近乎脆弱的神氣,不覺尋思:“她這般人物,凱覦的人總不會少,未免比常人活得更辛苦些,難怪會有這般偏激的性子。”
少女垂眸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忽又笑道:“我一直想給‘噬尸’改個名字,剛才突然想到了。”
“為何要改名字?”
“‘噬尸’太血腥了,聽上去就恐怖得緊,是我哥哥取的,我卻一點也不喜歡。”
“你哥哥?”肖陽一愣。
林月兒似覺失言,便輕描淡寫地帶過:“誰家沒個兄弟姐妹?你以后總會見到他。”
肖陽淡淡一笑,轉而問:“你想到了什么好名字?”
“就叫‘唯別’如何?”
“‘唯別’?——可是從‘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兩句而來?”
林月兒含笑點頭。
肖陽咀嚼著這兩句的況味,不覺嘆道:“名字倒貼切得緊,想那藥性發作時,可不正是魂消魄散的感覺?”一邊說,一邊苦笑,這么可怕的毒藥就在肚子里,自己竟然還在和人討論它的名字,也當真可笑!
“這名字可還有一重含義呢。”林月兒輕挑了秀眉,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肖陽想了想,便放棄地搖頭:“肖某愚鈍,還請姑娘明示。”
林月兒微微俯下身子,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它會提醒你,不要存有二心,否則,就是個黯然消魂的下場!”
肖陽靜靜凝視著她,雙眸如墨玉般幽深寧靜,忽然嘴角微彎,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我明白……黯然消魂,唯別而已……”
空氣突然亂了,原本威脅的話,經他這樣一說,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林月兒心下忽忽一跳,仿佛一粒碎石掉進湖心,泛起一絲又小、又無聲息的漣漪。
窗外熏然吹進的風,在清晨的陽光下吹拂得愈來愈溫柔繾綣,像一個柔軟的夢境。
她輕咬貝齒,突然起身,衣袂輕翩恍若受驚的蝴蝶,聲音卻是清冷無波,如雪落冰泉,秋月凝霜:“知道就好。既已答應合作,就不要再存別的心思!”長袖一拂,輕盈的身影如云飄去。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肖陽的眸光帶上了某種若有所思的深邃,隔了窗紗照進來的陽光是淺淡的白色,落進他眼中,如同深潭上氤氳的薄霧,看不清,也看不透。
許久之后,他唇角突然一勾,露出一個含意不明的笑容。起身梳洗完畢,也信步踱出了屋,這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竟是一個極大的山莊。
金燦燦的陽光,像這個季節盛開的火紅玫瑰,在天空中熱烈地綻放。有雪白的鴿子在山莊上空恣意飛翔,漸漸消失在溶金幻彩的遼闊天際……
肖陽沿一條碎石小徑緩步而行,竟無人攔他。一路上,能看到一些家丁、丫環、花匠模樣的人,似乎與別的山莊并無兩樣,但他目光何等敏銳,自然能看出這些人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只不過每個人好像都只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并無一人注意他,而他也樂得無拘無束,悠閑自在地賞玩著莊中美景。
一路行來,只見溪山溝壑、軒臺樓閣,鳳竹花樹郁郁點綴其間;月湖生波、鏡橋飛架,玉榭云軒亭亭錯落水上。穿過一道月洞門,眼前豁然一亮,竟是一望無際的花圃,無數鮮花在陽光下眩目怒放,錦繡輝煌。
馥郁濃烈的花香從四面八方涌來,直浸透五臟六腑,令人如飲佳釀,醺然若醉。
一位白衣少女盈盈立于花叢間,一手挽著花籃,一手拿著銀剪,正在采集一些鮮花和果實。絢麗多彩的花海,更襯得她白衣勝雪,飄然出塵,宛若百花仙子一般。
聽見腳步聲,少女微抬螓首,正是林月兒。她看見肖陽,便嫣然笑問:“你覺得這花圃怎么樣?”
“很美!”肖陽由衷地說,“有些花我從未見過,你打哪兒找來的?”
林月兒笑而不答,卻道:“花雖美,卻是有毒的,你最好別碰!”肖陽瞅見旁邊一叢鮮花艷麗可愛,正要伸手去撫弄,一聽這話,忙把手縮回來。
林月兒望著那叢紅似火焰的花,唇角彎出迷人的弧度:“它叫‘七月紅’,汁液可令皮膚紅腫,莖葉則能致人死亡。”又指著一株通體潔白,氣質清雅的花,“這是‘觀音蓮’,可以令人昏迷。”
另有一種白色喇叭狀的花,林月兒叫它“醉心花”。
“醉心花?”
“因為它可以迷醉人的心智,令人出現幻覺,故名‘醉心’。”
雖然知道它們都有毒,但肖陽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一株植物吸引了。它長在一個單獨砌成的花壇內,周圍數丈之地再無別的植物,葉片是罕見的深藍色,細長蜷曲,長滿倒刺,中間一顆果實,卻是半紅半黑,詭異得緊。
“這是什么?”肖陽忍不住問。
“它叫陰陽草,是我在苗疆黑龍潭中偶然發現的,那兒毒物最多,連猛獸都不敢涉足。這種植物數十年才結一次果,果實一半紅一半黑,紅似烈焰,黑如煉獄,所以我叫它‘地獄之火’。”
“‘地獄之火’?”肖陽重復著這個名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這般可怕的植物,不知會有多強的毒性。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林月兒搖頭道:“你錯了,天下毒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地獄之火’雖然生長在毒物眾多的地方,本身也含有劇毒,但若份量運用得當,卻是百毒的克星,解毒的圣果。”她凝視著那果實,神情流露出少見的熱切,“為了讓它順利生長,我一直用各種毒物養著它,很快這枚果實就要成熟了……”
肖陽見那植物所在的土壤黑得如墨汁一般,知道定是劇毒無比,心下一陣惡寒,不覺疾行幾步,離開這個令人心悸之處。
林月兒抿唇一笑,跟他走到另一處花叢旁,突然蹲下身去,用花剪剪下一朵花,放進綠竹籃中。
深紫色的花,深得近乎黑色。肖陽又忍不住問:“這是什么花?”
“它叫‘森羅’。”
肖陽眸光一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林月兒唇邊揚起淺淡的笑紋:“它本來的名字更恐怖,名叫‘食人蘿’。”
肖陽只覺得胃一陣緊縮,蹙眉問:“你采這么可怕的花干什么?”
“用它配制一種新的毒藥,”林月兒凝望著籃中重重疊疊的紫色花蕾,眼神有一絲按捺不住的興奮,“一種可以加速‘唯別’毒性發作的毒藥。”
肖陽微微變色,林月兒明眸在他臉上轉了轉,突然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地說:“毒藥只是用來對付敵人,若無異心,自然不必擔心。”
“我明白。”肖陽淡然一笑,移目遠望,燦金的陽光撫過一望無際的花海,在花葉枝椏間緩緩流淌,數不清的嬌嬈花朵開得驚心動魄,襯得他臉上的笑容越發清淡高遠,如天邊白云漫卷。
風拂動輕薄的衣袖,一陣高一陣低,若有似無的輕。沉默突如其來地降臨,像陽光下迷茫的影子,在繁花綠葉間微微地晃動。
“啟稟莊主——”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醇厚的嗓音竟是那樣熟悉,肖陽驀然回首,失聲叫道:“慕容煜!”
那是一個氣宇軒昂,相當俊美的年輕人。陽光如淺金色的琴弦,在他紫色的長衫上躍動生輝,明朗深刻的五官,被勾勒出極端的陰影和光亮,就像,一個游走在光明和黑暗邊緣的人,豐神俊朗的外形下,隱隱散發出陰郁冷冽的氣質。
他赫然就是那個曾經到處找肖陽比劍,后來又和肖陽成為朋友的慕容煜!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肖陽驚愕地問。
“慕容煜現在是圣月山莊的總管。”見肖陽震驚的表情,林月兒忍不住笑起來,“你是不是很吃驚?”
何止是吃驚,數個天雷同時炸響,也比不上這句話帶給肖陽的沖擊。心高氣傲的慕容煜竟然會當別人的管家,若非親眼所見,他根本不會相信。
他所認識的慕容煜,總是如夏日驕陽般意氣風發。在那段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里,他們曾經大碗喝酒、高談闊論,也曾并肩作戰、共退強敵。
肖陽見過他在月涼如水的夜晚,一邊撫琴,一邊吟詩;也見過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揮劍斬下了敵人的頭顱。
在江湖上,“追命修羅”讓人又敬又怕,“琴劍雙雄”卻讓人又愛又恨。
“琴劍雙雄”并不是兩個人,而是說這個人的琴和劍都堪稱天下一絕。當他撫起琴來,連最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忍不住落淚,素有“冷美人”之稱的史玉清在聽了他的琴音后,竟也忍不住怦然心動,執意要嫁給他。無論相貌、武功、家世,人品,他都是許多閨中少女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然而他卻又是最無情的,對那些芳心暗許的少女們總是不假顏色,結交的也都是些青樓名妓、風塵歌女。他流連花叢,攪亂一池春水,揉碎一地芳心,卻總是揮袖而去,永遠不會為某個人而停留。
在女人眼中,他最多情,卻又最無情!
然而最最無情的還是他的劍。
他的“逍遙劍”和他的人一樣灑脫不羈,卻又無跡可尋。
它可以刺中美人額前的一片落花,而不傷絲毫肌膚;也可以一劍將一個鐵塔般的巨漢攔腰斬成兩截,直至奔出十幾步后,上半身和下半身方才斷裂開來。
這樣一個人,本該騎最快的馬,喝最好的酒,賞最美的花,住最舒適的房子……
然而他現在卻當了圣月山莊的總管。
肖陽望著他,心里就像堵了一團大棉花,郁悶之極。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問慕容煜,但對方卻似乎不想答理他,只低首向林月兒匯報莊中事務。好容易講完了,他卻看也沒看肖陽一眼,轉身就走。肖陽忍不住追了上去,在一座九孔曲橋上堵住他,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別問了,我不會說。”慕容煜望著橋下潺潺的流水,神情遙遠而漠然。
“你——”肖陽臉色一變,他從未見過慕容煜如此冷漠的模樣,那個熱情爽朗的男子仿佛一夕之間就變了,變得陰郁而消沉,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眸籠著晦暗的霧靄,修逸的眉間似有不可言說的愁緒。
還沒等他開口詢問,慕容煜冷漠如冰的聲音又再度傳來:“你雖對我有恩,但若想對圣月山莊不利,休怪我無情!”說罷,徑自轉身走下了石橋。
肖陽呆呆地站著,直到慕容煜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雖然不知道慕容煜為何會奇怪地出現在圣月山莊,但至少有一點肖陽可以肯定:能夠讓他屈身效力之人,定非尋常之輩。
林月兒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