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面試兩個月前,江潛和他爸打羽毛球,右手腕在臺階上磕了一下,弄了個輕微骨折。
他爸江鑠家里三代貧農,活得糙,沒當回事,江潛也沒當回事,醫生說不打石膏也可以,骨頭會自己慢慢長好。
右手腕骨折都快好了,被那小丫頭猝不及防握了一下,又斷了。
江潛事后想起來,一是自己沒有防備下意識地伸手,二是她太緊張,憋紅了臉想讓他記住,沒掌控好力度。
她毫無職場經驗,也難怪這樣莽撞。
最后的內部討論會上,有投行部經理反映:“余同學太老實了,形象比年齡還小,我覺得還是另一個周同學合適?!?
那個姓周的女生是個研究生,長相驚艷,在面試中談到她的高管爸爸經常帶她見客戶,會喝酒。
江潛在醫院里打開麥克風:“其他人是想豐富簡歷,不一定會留下來,余小魚是想進來工作。她在一面、二面中的表現都不錯,臨場反應快?!?
有人笑著補了一句:“也確實在三面中給江總留下了深刻印象?!?
醫生給他固定住手腕,囑咐:“千萬不能再動了,骨頭可不是鐵打的?!?
江潛走出急診室:“我這里缺一個能長期做事的,她說她大四沒什么課。雖然是本科生,她以前沒有實習經歷,但不會的可以學?!?
人力資源部員工靜音記錄,心想這年頭不流行實習生在飛機上灑紅酒了,流行在會議室直接斷總裁一只手。
江潛想起什么,從手機上調出簡歷,上面寫著出生日期。
“明天就給她發郵件吧?!?
2018年5月2日,余小魚在家中度過了大學以來最快樂的生日。爸爸請了假,不用去工地打灰,媽媽歇了店鋪,燒了一桌她喜歡吃的菜,她去養老院給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外婆送飯,外婆居然認出了她,摸著她的頭笑瞇瞇地喊寶寶。
從養老院回家的途中,她收到了郵件,恒中集團投行部恭喜她通過面試,邀請她6月入職。
余小魚狂喜之下,蒙了足足一下午。
全家都歡騰了。
媽媽摘了兩盒又紅又圓的蘋果,寄到女兒兩個室友的老家,謝謝她們平日對女兒的照顧,又叫女兒把程堯金送的那件小黑裙壓箱底,有隆重的場合再拿出來。
當晚父母就帶她上街買了四條黑色裙子,余爸爸說他在白沙灣干活,看到來來往往的白領上班都這么穿。
“態度要尊敬,領導教訓你,就聽著好好學,碰到人要喊老師,衣服每天都要換?!庇鄫寢寚Z嘮叨叨。
學校的期末考試過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方向。
楚晏沒有實習,也放棄了保本校的研,她要考國內專業排名第一的量化金融碩士,整天泡在圖書館。程堯金在校外租了房子,準備申請國外留學,而余小魚一心撲在實習上,指望快點賺錢,幫家里還開店的債務。
6月19日是她第一次踏進社會的日子。那天是周一,她來得很早,想一個人先逛逛,大樓里空無一人,連前臺工作人員都還沒來上班。
她在洗手間打開入職前領到的大禮包,里面有員工牌、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她把員工牌掛上,在鏡子里看到一張惶然又期待的臉。
手機里都是辦公軟件,她把工號和密碼記在備忘錄里,又寫了一行字:“要加油!??!”
然后她高高興興地在投行部的牌子下面自拍了一張。
九點過后,員工們陸陸續續來了,余小魚已經和幾個實習生在23層的咖啡廳里坐了一個小時,發現只有行政部按時打卡。面試時的那個研究生也在,去了法務部,一看見她就笑道:“聽說有個小妹妹當場把面試官弄進醫院了?”
余小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過了。可能是其余幾個領導看我比較老實吧?!?
“做這行可不需要老實。”
那邊有實習生抱著文件喊了一聲:“張津樂!你小子跑這來喝咖啡,快過來打印!”
研究生應了一聲:“我先走了,祝你好運。”
余小魚在咖啡廳等到九點一刻,坐電梯下到15層,前臺姐姐給她指路:“江總來了,叫你去他的辦公室,號碼是07,左邊拐彎直走到底。”
“啊?江總?”
“就是面試你的那位呀。你以后就跟著他,好好學,他今年剛從倫敦回來,很厲害的?!?
余小魚心虛地點點頭,過了一個多月,不知道江老師的右手有沒有好……
她沿著走廊一路走過去,和每個陌生人笑著說早上好,到了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
辦公室大概有10平方米,里面放著一張圓桌、一張天藍色沙發,四面用百葉簾圍起,密不透光,一個月前的鱷魚面試官正坐在桌子對門的位置,面色冷淡:“進來吧。”
余小魚背著書包,先給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江老師,您的手好了嗎?”
……她確實像別人說的,太老實了。
“二次骨折,沒有大礙,不是你的錯。”江潛看她關門,及時出聲,“開著?!?
余小魚聽話地把辦公室的門開到最大。
江潛無奈:“開一點兒就行。辦公室里沒有攝像頭,以后你來上班,如果我或者別的男經理在這兒,門就不要關死,明白了嗎?”
余小魚點點頭,把門開了道細細的縫。
“坐吧?!苯瓭撃闷鹱郎系牟杈?,“咖啡還是茶?”
她受寵若驚:“不不,老師您別,我自己來?!?
“你坐著?!苯瓭摻趟?,“見客戶的時候,客戶也會這樣問你。我們一般和客戶一樣,如果有不喝的,也意思兩下,除非是過敏?!?
余小魚學到了:“我和您一樣就行,謝謝老師。”
江潛給她倒了杯鐵觀音,先洗杯,再放到她面前。
“接東西要兩只手,敬酒要比別人的杯子低一寸?!彼D了頓,“招你來不是喝酒的,飯局上別人勸酒,你怎么回答?”
余小魚想了想:“我要給江老師開車?!?
江潛唇角微不可見地勾了一下。
“如果是出差的時候呢?”
“我要給江老師訂火車票。”
“不能這樣說,因為行程很可能已經安排好了。別人問你,我來答,正常情況下不會帶你出差。”
她捧著熱乎乎的杯子,圓溜溜的杏眼認真地望著他。
江潛把空調溫度打高一點:“給你分配任務,自己十分鐘還看不明白,就來問我,不要到最后才知道做錯了。別人找你幫忙,先做我的,再做別人的。還有一點……”
他敲了敲電腦屏:“手機不是公司配的,是我給你的備用機,面試時我看到你用的是蘋果手機,不好做會議錄音,以后就用這個。但是,這個手機連著我的電腦,照片、備忘錄都會顯示在云盤里,小心使用,好嗎?”
余小魚手里的杯子差點掉下去。
他……他……看到早上那張自拍了嗎?!
江潛仿佛沒看見她尷尬的表情,繼續說:“我們一是覺得你做事認真,二是學校牌子不錯,三是專業基礎扎實,所以就招你進來了。但實習和上學不一樣,90%都是現學,希望你這兩個月有所收獲,如果你愿意,通過答辯可以繼續做長期實習,拿到留用信。”
余小魚的眼睛亮了起來。
江潛意味深長地說:“每個暑假集團都會淘汰一批人,我的要求比較高。”
余小魚放下杯子,打開電腦,把他說的都記下來,懇切道:“雖然是第一次實習,但是我一定會努力的。老師您經驗這么豐富,一定帶過很多實習生吧?”
江潛端起茶,優雅地喝了一口:“也不算多。每一個我都會好好教,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也可以指出來?!?
在她看來,這就是謙虛,他一定帶過許多學生,所以一上來就行云流水地教了她四五個知識點。
他拿起手邊的一摞材料:“部門規章、做過的項目、這個月的新項目,拿去細看。沒事不要加班,要加班我會提前通知?!?
余小魚兩只手接過文件,沉甸甸的。
江潛故意給她用訂書機訂上了:“今天就從最基礎的工作開始,下班之前學會拆釘、打印、復印、掃描、打孔、包角,材料下班時還給我。好了,去吧?!?
余小魚一聽這么多內容,茶也不喝了,揣著文件就起身。
“等等。”江潛叫住她,“離開座位,電腦屏要鎖,桌面不要有寫過字的紙,水杯不要放在文件旁邊。”
于是余小魚手忙腳亂地鎖電腦屏、擺桌面。
過了十分鐘,她灰溜溜地回來,本想問他打印機怎么用,卻見門關著,里頭隱約傳來打電話的聲音。
……這問題太傻了,她還是找別人問吧。
剛來的一周,余小魚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跟上進度。
江潛給她的印象剛在濾鏡里調了個暖色,又變回去了,不說話的時候,他身上的冷氣讓她不得不在辦公室里披上外套,聽他訓話的時候,更是兩腿都打哆嗦。
……他的要求實在太嚴了。
比如說給報告打孔穿環這么小的事,要是她打歪了一張,江潛就會把整本報告扔進碎紙機,叫她重新打印,因為拆環會讓紙發皺,不美觀。
中午聚在一起吃飯,實習生們都會吐槽自己的老板,吐槽完就例行公事看著余小魚,因為她一定是混得最慘的那個,有最多的冤情要申訴。
好在她學得快,過了最艱難的一周,能做到一次性解決不返工的程度,江潛就丟給她需要動腦的工作了,這時她才覺得,以前那些活兒是真簡單——有些東西,就算江潛站在她背后手把手教,做出來照樣慘不忍睹。
七月過后,江潛就讓她單獨出行研報告,把自己以前的模板給她,讓她照葫蘆畫瓢,余小魚被關在辦公室里,天天對著電腦敲字、拉表格模型,為了節省時間,午餐也從家里帶。
這天中午,江潛去樓梯間打電話,聽到下面一層有人聲,鬼使神差地把電話掐了。
“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單獨見客戶了,你怎么寫封英文郵件都能拖兩個小時?”
余小魚坐在樓梯上,手邊放著餐盒,一手抓筷子,一手抓手機,小小的背影張牙舞爪,把冷冰冰的深沉語氣演繹得惟妙惟肖。
江潛甚至能聽到微信電話那頭的人在哈哈大笑。
“楚晏,我跟你說,別看他長得帥,人超級嚴肅的,整天板著臉,肯定沒有女朋友?!?
江潛皺起眉。
她又神秘兮兮地道:“我覺得他應該有二十九、三十了吧,看上去就懂很多,而且做事思路跟我們不一樣,肯定脫離學生時代好久了?!?
江潛臉色陰晴不定,把煙摁滅,丟進垃圾桶。
她夾了一只雞腿,咬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笑得喘不過氣來:“你知道嗎?他還詐我,他不會用那個超級難用的打印機,但裝著會,讓我這么簡單的問題別問他,問別的實習生。什么叫技能倒掛,這就是了!第二天我來得早,居然看見他在打印機跟前研究,趕緊躲起來沒讓他發現,哈哈哈……”
“還有啊,他說他帶過實習生,可是我一問前臺姐姐,根本沒有,他在倫敦都是獨來獨往做項目的,這是頭一次。原來他也是帶教老師里的菜鳥嘛,怪不得那么嚴厲。”
江潛忍無可忍,本想咳嗽一聲,來電鈴聲打斷了樓梯間的嬉笑。
“我去!有人來了,我先吃飯了啊,明天再說。幸虧不是我老板,不然沖下來殺了我?!?
他一僵,胸口有些悶,推門回到走廊里,心不在焉地走遠了。
下午上班,余小魚照?;氐睫k公室,打開電腦,認認真真地敲字,黑發垂在肩上,文文靜靜的。
江潛給她一張身份證:“正反面復印,辦簽證用。”
她細聲細氣地應了,兩分鐘后回來,乖巧地還給他:“江老師,我順便掃描發到你的郵箱了,你看還有什么需要準備的?”
“不用,謝謝你?!?
第二天,江潛又來到樓梯間。
“我去!楚晏,他還不到二十六,他怎么二十六不到就成這樣了,上輩子至少是個廳級干部!投行工作這么可怕嗎?……真是難為他,入職那天說那么多話,肯定心里超級不舒服?!?
江潛連煙都不想抽了,再也聽不下去,慢慢走到辦公室,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打開了前置攝像頭。
……嚴肅嗎?
……還行吧?
從那天以后,余小魚驚奇地發現他的西裝顏色變多了,以前一直是黑、灰、棕,現在多了墨藍、深紅,襯衫也從純色變成了格子條紋,有時打領帶,有時不打。有次周五,他竟然還穿了衛衣來上班,進門摘下棒球帽,到了跟前,把她驚了一跳。
雖然他看上去依舊深沉老練,但確實養眼,養眼的后果就是工作效率變低了,她老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過了半個月,余小魚的報告磕磕絆絆寫完了,江潛改報告的時候不拘著她,允許她幫別人做雜活。
普通員工都在大廳的格子間辦公,余小魚得以擁有一個自己的工位,每到下午就切八個屏刷網課,兩手托腮,空虛起來——別人的活兒很快就能做完,和江潛布置的任務簡直不是一個次元。
她正刷著微博,桌子被人敲了一下。
“實習生?”來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領導,面容溫和端正,笑瞇瞇的,看上去很好親近。
她像被班主任抓到上課開小差,急忙站起來:“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做的?”
領導拈起她胸前的員工牌看了一眼,這個動作讓她產生些許不快,下一秒又覺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小魚,現在有事嗎?”
她搖了搖頭。
“你們女孩子心靈手巧,能幫我熨下衣服嗎?”領導把手里的西裝外套給她,“一會兒我出去見客戶,麻煩你了?!?
余小魚愣愣地抱著塞過來的衣服,上面有一股煙草味。
“我姓趙,你要不跟我上樓,我的辦公室在基金那層?!?
他身后有個秘書姐姐給余小魚使了個眼色,擺了擺手。
余小魚道:“趙董,我得先問下江總的意思,他可能還有事讓我做。”
“我剛從他那邊出來?!壁w董和藹地道,“你跟我來就是了,很快的。”
走了幾步看她還在原地站著,趙董便沉下臉:“快點,我急著用?!?
余小魚無法,只得跟上,回頭朝那個秘書姐姐做了個口形。
電梯上了19樓,辦公室里空蕩蕩的,保潔阿姨也不在。她跟著人七拐八繞,來到上鎖的會議室前,正要進門,一只手驀地攔在她身前。
“趙董,我招她進來,不是讓她做這種工作的?!苯瓭摬恢螘r趕了上來,話音冰冷。
“還不把衣服還回去?”
余小魚把西裝外套往椅背上一搭,又往他背后一縮。
江潛擋住男人的視線:“沒有下次了?!?
“你這孩子,倒像我要把這小姑娘怎么樣似的?!壁w董依然面帶微笑,“行吧,以后有機會再叫她做正事兒?!?
江潛轉身就走,余小魚忙不迭跟上。
回到辦公室,他脫下外套,蹙眉道:“怎么別人使喚你,你就這么聽話?”
余小魚冤死了:“我也不想去,他的意思是說你不會介意,我一看他要生氣,就跟上了……”
江潛沒好氣道:“平時挺機靈的,怎么心里這么沒數?熨衣服也是你一個投行實習生要做的?他就那一件?還是說找不到內保人員,非要下樓找個小女孩兒,領她到會議室里熨衣服?”
余小魚愣愣地看著他。
江潛以為自己說得夠明白了:“懂了下次就找個借口推掉?!?
她一個勁兒地點頭:“我知道了江老師,以后別的部門找我,我都不去,也只做跟專業相關的活兒?!?
江潛語塞,只道:“你先來問我。像今天這樣,就算找你的人是集團董事,你也跟他說,你的上級是我,一切有我擔著,好嗎?”
最后一句尾音很輕,余小魚呆了幾秒,用力點點頭。
“我聽江老師的,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做?!?
江潛嘴角飛快地一動,又恢復如常。
“去吧,上班時間玩手機不要讓人抓到,我可包庇不了你?!?
然而到了八月,余小魚根本沒時間摸魚了,江潛頻繁出差,談攏了幾個上市項目,支持性工作都交給她,她順理成章地開啟了加班模式。
部門里都知道,這小姑娘看著憨憨的,其實什么都會,從材料歸檔到盡調、行研,都是江總一手教出來的,有員工給江潛交差,還要問她兩句,不知怎么就傳到了別人耳朵里。
江潛在飛機上收到債權融資部的消息,問他借人下周出差,緊接著小丫頭的微信就發了過來:“江老師,出差談的項目是什么樣的呀?有個王老師加我的微信。”
他想了想,打字:“他負責山城的項目,地方發債,規范多?!?
“咱們做的是股權,為啥他叫我去幫忙?”
江潛回憶起周末,在電梯里和那人有過一面之緣。
對方不知道是他,跟下屬調笑:“人家江董的公子,找了個小蘿莉當跟班,那姑娘梳個齊劉海,穿個長筒襪,眼睛又大又水靈。我這邊的下屬五大三粗,都不好意思帶出去吃飯?!?
“去了就要應酬。”
“啊這……那江老師,我不想去,怎么跟他說?”
“你不用說,以后別理他。”
他退出微信,用工作軟件回消息:“抱歉,我們有安排了。”然后他就把那人的微信刪了。
做完這一切,江潛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把這孩子帶在身邊,讓她多見見世面?要不被人給欺負了,她自己還糊里糊涂的。
在首都待了一周,江潛回到恒中集團,彼時余小魚已經越做越熟練,能一邊戴著耳機聽會議,一邊做幻燈片了。知道她經常主動加班到午夜,他去14樓行政部拿了一沓福利券,走樓梯上去,結果不期然抓住了早晨十點摸魚的員工。
“……也不是,其實他人很好的?!庇嘈◆~用肩膀夾著電話,手上抓著根玉米啃,“上次有人找我熨衣服,我心想我又不是對方雇的保姆,可又沒膽子拒絕,是江老師上樓把我拉回來了,說以后再有這種事就告訴他,他不會讓我做低級工作的,嘿嘿。”
“……這周本來有領導抓我出差,我私下打聽,別的實習生說跟這個領導出去一定要喝酒,而且飯桌上會說難聽的話。江老師讓我別回消息,他來推掉。我覺得要是跟著江老師出差,肯定很有安全感,他看上去兇兇的,應該沒有人敢勸他酒吧?”
江潛失笑,要斥責她摸魚都忘了。
實則他才從英國回來,很多國內的規矩是現學的,比如應酬。不帶她,是因為他自己有時候也掌握不了局面,做乙方就得拿出誠意,做甲方也得顯示尊重,每個項目做成了,都要花費很多心血。
這小丫頭把他想得太神了。
他輕輕地走回14層,坐電梯來到辦公室,發現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桌上的新文件壘得整整齊齊的,貼著標簽,旁邊還有一個小本子,記著某天誰來了電話,找他有什么事。
柜子里的茶具被動過,她獨自招待過來訪的客人。
有那么一剎,江潛覺得孩子長大了,可以帶出去給他長臉了。
余小魚回到辦公室,傻了眼,她的上司提前凱旋,不知道坐了多久。
她去樓梯間摸了半個小時的魚,就是拉肚子也沒這么慢的。
可江潛好像并不在意,淡淡開口:“新項目需要出差,資料發你了,月底你跟我一起去,做完這個,就是答辯考評,你考慮考慮是否愿意長期實習,以后在恒中繼續工作。”
“是說我可以繼續跟著江老師嗎?”她脫口問。
江潛頓了一下:“不一定,有好的機會,我會讓你去。”
她的杏仁眼眨巴著,看起來有點可憐。
江潛又說:“小魚,你不可能總是跟著我,對不對?工作以后是要一個人打拼的。”
余小魚低下頭,半晌道:“那我還是喜歡實習?!?
她在說什么傻話!
他無奈地伸出手,想揉揉她的腦袋。
這個動作一出來,他自己就愣了,幸而余小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疾眼快地把一份文件塞到他的手里:“打印好的項目資料?!?
江潛咳了一聲:“謝謝,我來教你看?!?
余小魚解鎖電腦,隨口來了一句:“江老師教得最好了?!?
江潛又怔住了。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雖然說你很兇,但都羨慕我呢?!彼龥_他笑了笑,梨渦深深。
短暫的沉默過后,他把語氣放得又輕又軟:“那你好好學,我就不兇了。”
……江老師教得最好了。
余小魚躺在床上,想起實習時生疏地拍馬屁,他不會聽不出來。今晚在宴會廳,她脫口而出還是那么一句,看來這些年她的情商毫無長進。
掛鐘指向凌晨一點,一只飛蛾撲撞著吊燈,在空調房里打轉。
“別轉悠了,又飛不出去?!?
她嘆了口氣,壓下亂紛紛的心緒,把燈熄了,那只蛾子沒了光才死心,終于消停下來。
第二天,同城熱搜上是恒中集團在菲麗葩酒店召開項目推介會的照片,光影取景很有格調,把商業活動硬生生拍成了電影大片。她隨手翻翻評論,一堆:
“誰要看美女配青蛙啊,給我搓江總和悅悅的對子!”
“怎么沒人說江總的臉?我覺得比ME集團的孟總好看欸!結了婚就沒味道了?!?
余小魚刷了半天,發現這條熱搜倒把探驪網的熱度壓下去了。這事發酵了一個多月,媒體中只有《日月》雜志社寫了篇深度報道,對于始作俑者,還是沒個整治結果。
余小魚在辦公室里摸著魚,領導一過來,她被嚇得魚都掉了,趕緊收起手機:“老板,什么事?”
“周五晚上有個局,幾個給恒中發債的銀行都在,還有幾家私募,你跟我一道去吧。”
沒等她推辭,領導就說:“芳甸資本的宋總說你路演那天表現不錯,特意叫我把你帶去見見?!?
芳甸資本是私募界的后起之秀,宋總和領導曾經互通業務消息,不能得罪,這就是非要她去活躍氛圍的意思了。
余小魚思忖片刻:“好的,聽您安排?!?
然后回家她就給楚晏打了電話。
“周五啊,我跟我們宋總說說,看他帶不帶我去。說起來你現在出息了,你們領導嘴上答應,實際上怕人挖你跳槽呢?!背绦Σ[瞇地說。
“你一定得來啊,我最怕這種場合?!庇嘈◆~懇求。
“要是梁斯宇周四回國,我就放你鴿子了,周五我跟他一起回山西見家長?!?
她男朋友也是A大的,畢業后進了央企,外派到巴西做建筑工程,一年沒回國了。
余小魚點頭:“好的好的?!?
轉眼一周過去,她換了身長及腳踝的連衣裙,在烈日下披個長袖開衫,下班后和領導及三個員工上了車。
七森俱樂部在西三環,中高檔次,鬧中取靜,開了有十多年,提供多元化私人定制服務。
余小魚略有耳聞,這里是業內談生意常去的“三場”,所以她從來沒去過,要不是楚晏也在,她就請病假不來了。
聚會的公司都是經常合作的,輪流做東,今晚輪到盛海國際。一進包間,余小魚就看到了芳甸資本的吃喝代表隊,“地中?!彼慰傋谏嘲l上,正和楚晏說話。
領導連聲道歉:“不好意思,來遲了,來遲了,罰酒一杯。”
那邊也客氣:“不急不急,今晚有的是機會罰你嘛。這位就是小余吧?聽你同學說,本科就在恒中實習過,難怪往臺上一站,就落落大方、威震全場?!?
余小魚笑道:“宋總,您把我說得和變形金剛似的,我們領導在下面盯著,可不得超常發揮嘛。要是講得不好,就成了我們盛海國際的鍋,這我可擔待不起?!?
宋總打量她,哈哈一笑:“我看也不是誰都敢應這差事。現在的小姑娘,一個比一個厲害,過上十年,我們這幫老家伙可要靠你們提攜了?!闭f著他掏出一張名片給她。
到了七點多,二十幾個人陸陸續續來齊了,兩個包間拆了隔板并起來,男女各占一半,混著坐。
余小魚和楚晏都是第一次來,兩個人悶頭吃,覺得這菜委實不錯,精致又好吃,還貼心地送了皮筋扎頭發。
“待會兒咱們吃完就開溜吧?!?
余小魚琢磨著:“我就怕走不了,今天我們做東,公司來了四個男的,我至少得刷卡結賬?!?
她的顧慮是正確的,因為吃到九點,她收到領導的微信:“等會兒去負一樓唱歌,麻煩你和留下的女士開一間,再給我們開一間,這里結賬是最后算,你來我這兒拿卡。”
余小魚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回復了一句“嗯嗯,您放心”,然后狀似不經意地走過去。其他幾個來做客的老總眼尖,立刻朝自己的跟班們使眼色,余小魚以前在這上面踩過坑,忙笑道:“我們領導是這兒的會員,剛才已經叫我出去把訂金付了,大家只管玩兒,下次有的是機會再聚。”
領導也很熟悉這個套路,端起酒杯:“有來有往,合作才長遠嘛,等會兒下去唱歌,咱們擲色子,誰輸了下次誰請。”
一桌人都道:“太客氣了,盛海國際這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啊,我們今天請了能唱的外援,等會兒可不饒你?!?
余小魚又默默翻了個白眼。
她想回家睡覺,不想在這里皮笑肉不笑。
楚晏不愧是中國好室友,一直陪她到歌廳包間里。得了自家領導吩咐的六七個小姑娘坐在沙發上,彼此之間毫無交流,有的刷手機,有的打開電腦寫報告,有的在講電話,任憑大屏幕上開了靜音的歌輪流播放,只聽見走廊包間里傳來男人們的歡呼嬉鬧聲。
大家心中都有數,說是唱歌,其實是七森俱樂部的私人定制服務開始了,把她們這些正常消費的顧客留下來,要是遇到有關部門突擊檢查也有人做證。
一屋子人全是尷尬癥,這就特別尷尬。楚晏接到電話,是梁斯宇在機場落地了,余小魚正想喘口氣,就把她送出去,在俱樂部門口抱了抱她:“結婚的時候讓我當伴娘啊,我現在有錢買漂亮的小裙子了?!?
楚晏摸摸她的頭:“我們小魚也要幸福,不要再想著他了。”
余小魚有點想哭。
送走人,余小魚在外面吹了會兒風。八月夜里的氣溫很高,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清幽的荷花香,沿著回廊走下去,是俱樂部別墅后的一個蘇式園林,暗淡的燈光照出花草茂盛的碧綠池塘。
荷花香突然變得有些嗆鼻。
余小魚聞到一股煙火氣,是從假山后飄來的。她一開始還以為有人在點蚊香,又覺得不對勁,走近幾步,地上有被風吹來的焦黑紙屑。
這是在……燒紙錢?
她躡手躡腳地想避開,不打擾假山后那人的憂思,不料踩到個枯蓮蓬,鞋底一滑,“哎喲”一聲撐住巖石,這才沒跌跤。
“怎么了?”
聞聲一個身影從石頭后探出頭,余小魚借著燈光看清了他的臉,頓時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驚恐地后退:“你……你,嚴……”
“你是誰?”
穿短袖衫的男孩一臉疑惑地問。
余小魚什么都沒聽清,嚇得落荒而逃。
他不是死了嗎?
明明他三年前就死了,死前還上她家吃過飯!
等滿頭冷汗地跑到大堂,她才回過神——不可能是他,只是光線暗,長得像罷了,人死怎么可能復生?哪有鬼給鬼燒紙的?
想到燒紙,她又猜測是親戚,所以才那么像。
不管怎么樣,她家再也不要和陌生人扯上關系了。
她呼吸急促,掏出紙巾擦汗,不經意瞟到電梯門正在關閉,里面閃過一個窈窕背影,黑長直發,純白的裙子,有點眼熟。
余小魚甩了甩腦袋,心想:不關她的事。
可她剛走兩步,大腦好像偏要和她作對,又回放網上那張曖昧的緋聞照。
顏悅戴著墨鏡進了電梯,摸了摸脖子,粉底被汗化掉,淡紅的疤露了出來。她今晚有兩個場子,地方是她挑的,信得過。
她先在負一層歌廳包間里見了趙柏盛,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但并沒有用,她到現在只混了個進他的私人公寓的資格,連姚正陽都沒他謹慎。
她自認有魅力,可那姓趙的好像不認這一套,她從來沒在男人腿上吃過這種虧。
帶著一肚子氣,顏悅挎著限量款香奈兒包上了五樓。服務員一開門,顏悅就哭哭啼啼地往里一撲,倒在沙發上:“黎總,我不是故意的,您也知道,但凡是個紅些的演員,都有人捧,姚總讓我陪他出席,我拒絕不了呀……”
黎珠坐在牌桌前,手指夾著一支雪茄,煙霧把她的眉眼修飾出幾分慵懶,這張臉擺在那里,就是20世紀90年代最受追捧的藝術品。
“恒中的路演我去了,因為我沒有戲要拍?!彼p啟紅唇,抬起下巴,露出讓人仰望的高傲表情,“可你不一樣。你還知道你是個演員?我簽你,是讓你來演戲的,讓片場的人等你六個小時,足夠把你踢出博雅傳媒了。”
她吐出一口煙,站起來,七厘米高的鞋跟兒在瓷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帶著怒氣道:“你有什么資格找我要女主角的試鏡?”
在內地住了快二十年,黎珠的普通話還是帶著澳門口音,但每個字被她說出來,奇怪地讓人覺得發音就該是這樣。
顏悅把眼淚一收,換上一副天真無邪的笑臉,乖巧順從地望著她。
顏悅不演戲的時候,演技是上等的好。
黎珠盯著這張清純玉女臉,多像自己同時代的港星,可那些人沒幾個有好結局。
她就喜歡顏悅這種精湛而不入流的演技。
“趙柏盛找過我,說你想演女主角,我看在他小叔的面上給你一個機會。但是,他找你干什么、說什么,你都不許瞞我?!?
“那是當然?!鳖亹偭⒓吹?,“您才是我的老板,動動手指就能讓我滾出演藝界,那些男人又能把我怎么樣?”
黎珠冷笑一聲:“你搞幾個男人我不管,再讓我聽到你曠工耍大牌,我也不會再費精力給你澄清負面新聞了,我開公司不賠錢。明天你就給我去片場,再背不出臺詞,這部戲也換人。”
黎珠在這里已經耗了十分鐘,晚上還有貴客要陪,拎起包就走。顏悅畢恭畢敬地開門,車就在樓下。
引擎聲遠去,夜深了,后院的假山飄出難聞的煙味。這不禁讓顏悅想起當年初入演藝圈,有粉絲說要跳樓,只為換她眷顧一眼。不成想,真的有人跳樓了,家屬在公司大樓入口處燒紙,就是這個氣味。
她伸了個懶腰,款款走進電梯。
電梯里還有一個中年女人,顏悅站直了,和她打了聲招呼:“慧姐?!?
“沒和他說我在吧?”
“沒?!?
顏悅很久不見她,發現她老得很快,頭發都白了。
也是,開店比演戲還累。
飛機九點多降落,梁斯宇過海關排隊用了一個多小時,出了到達大廳,熱浪撲面而來。
一輛網約車停在路邊,副駕駛座上的女孩打開車窗,朝門口揮手:“這里這里!”
司機師傅殷勤地下來搬行李。
“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來接了?!?
“梁先生,下次再談?!?
“好的江總,反正您有我的電話。”
江潛走了幾步,拉開車門,聽到女孩在撒嬌:“讓我看看你在巴西有沒有曬黑呀!”
“這么晚還過來,我自己打車就行了,不費事的?!?
“晚上正好和小魚吃飯,我先溜了,她還在那兒守著一幫大老爺們唱歌呢。梁斯宇,你可不準去那種地方,我知道你們海外搞工程的滿腦子都是……”
“晏晏!我沒去過!”男生焦急的聲音淹沒在馬路上。
江潛在車里點了根煙,夜風拂過他的額頭,悶熱潮濕。他只吸了一口就掐了,把方向盤一轉,往市區開去。
他調出上次張律師發來的地址,叫七森的俱樂部,原來是個不入流的娛樂場所,后來產業升級,變得高大上了,老板很有經濟頭腦。
正好他要去問點事。
從機場到西三環用時四十分鐘,道路暢通。別墅建在小坡上,背山靠水,迎賓大廳擺著兩只金牛,要不是熏染過重的香味,還以為這是家正經公司。
江潛第一次來,掏出黑卡,前臺工作人員不敢接:“我們老板不在,要不您先消費,明天她親自給您辦卡,以后每次來都有貴賓服務?!?
“那就算了,這是小費?!?
服務員看他出手大方,很敬業:“您先里邊坐,我給您介紹一下我們這兒的特色服務?!?
零點差五分余小魚收到結賬指令,終于要散場了。
隔壁包間是空的,客人都上去體驗特色服務了。余小魚覺得這里的員工天賦異稟,那群男的看上去個個萎靡不振,她們硬是能把服務時間像牛皮糖一樣拉扯到極限。
百無聊賴的時候她問了前臺工作人員,原來并不是結束了才買單,要是會員,隔日買單也可以,可她的領導摳門,沒有充值。
僅剩的四五個小姑娘昏昏欲睡,看余小魚站起來,就敷衍地打了聲招呼,飛速攜包溜走。她打著哈欠刷完卡,給領導叫了車,看著他們一個個步履虛浮地離開,才長舒一口氣。
這個點,正是俱樂部生意興隆的時刻。余小魚穿過大堂,去上洗手間,西邊的舞池坐著幾個人,在和酒托深情款款地調笑,也有服務員在向新客戶介紹自家的產業布局。
洗手間建得如巴洛克風格的歌劇院似的,十分豪華,她上完廁所,又脫下開衫洗了把臉,才覺得那股煙味兒散了許多,清清爽爽地走出來。
中央空調吹得她肩頭發冷,她正要披衣,樓梯邊猛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往暗影里拖去。
濃烈的酒味熏得余小魚頭暈眼花,那只手油膩膩的,緊緊捂住她的嘴。
她拼了命地踢蹬,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那人掐住她的脖子,往包間里拖,她反手在他的臉上抓撓,身子一落地,就撿起鞋往他的腿上狠狠一扎。
隨著吃痛的驚呼,力道減小了。
余小魚踉蹌著站起身,又被扯著胳膊拽了回去,可瞬息之間,那人又發出一聲無比驚恐的痛叫。
她一回頭,血花和著碎玻璃濺了一地。
江潛拾起她的鞋,手指剛碰到腳背,就觸電般縮了回去,轉而拾起另一瓶酒,往那人前額一掄,一腳踹在他的腰上。
“啪嚓!”
血紅的葡萄酒蔓延開來,鮮艷刺目。
肩膀被砸了個窟窿的男人受到這重擊,兩眼一閉,徹底暈了。
“輕傷?!苯瓭搶s來的服務員說,“兩瓶酒記在賬上?!?
余小魚穿好了鞋,扶著樓梯喘氣,頭發也亂了,低頭握著手機不說話,手有些抖。
江潛給她拿著衣服,用拇指抹掉上面的血漬,說了兩次“走”,她都在原地不動,直到伸手去拉,才發現她全身又僵又冷。
他把開衫給她披上,溫度升上來,她終于能說話了:“我……我去下洗手間?!?
她在公用水池前一遍遍地沖洗那酒鬼碰過的地方,十個手指頭都發皺了,連關水龍頭都沒力氣,水滴一顆顆掉在金色的池子里,發出計時般的聲響。
二十分鐘過去。
江潛看著她撐在水池前,不動聲色地走近,扔了那件染血的開衫,脫下西裝外套,把她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圈。
“還冷?”
鏡中映出她蒼白的小臉、大而黑的瞳仁。
他又走近幾步,伸開手臂環住她。
“冷?”他低頭,下巴觸到她的發頂,手放在她的背上。
她閉上眼。
他的唇觸到她光滑的額頭,上面滲出細小的汗珠,是冷的。他往下吻,親她的眼皮、睫毛、臉頰,安撫她的雙唇,檸檬香皂味從衣領里鉆進鼻端。
“我在這里,不怕,好不好?”
他輕柔地吻她:“我送你回家?!?
“江總,謝謝?!?
強自鎮定的聲音在鏡子前響起,打碎幻境。
江潛站在洗手間外,看她穿著開衫長裙,朝自己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腳踝上有個傷口,身上沒有擦破。
“您在這里談項目?”
話一出口,她就在心里嘲笑自己傻,這根本不用問。
男人來這種地方,就算談項目,也不是純談。
他總不可能是臨時過來,喝酒打發時間的吧?
“談完了,正準備走。”江潛把外套扣子扣上,“你住在哪里?這么晚不好打車,我讓人送?!?
他給張律師打了個電話:“下來?!?
余小魚太累了,沒有推辭,啞聲又說了句謝謝。
江潛跟在她后面,兩人隔著一米遠,一前一后出了樓,這一幕被樓上的人看得清楚。
他們來到停車場時,駕駛位已經坐了人。
“嘿!”司機說,“你不記得我了?”
余小魚覺得這人面熟,想了一下:“恒中大樓的電梯里見過,您趕時間。”
“你再想想?”
余小魚搖頭。
司機把略長的頭發捋到后面去,她一下子認出來了:“??!張津樂,法務部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變化太大了?!?
“我就說嘛,怎么可能忘掉!當年面試我還提點過你,說里面有個大帥哥,就是嘴毒。你倆一直沒變化呀,只有我被甲方壓榨,老了好多?!?
“哪有,你精神得很?!?
“住哪兒?”
余小魚報了公寓的地址。
一路上就是張津樂在活躍氣氛,說自己受不了恒中的加班風格,畢業后進了漢原律師事務所,結果又是給恒中當牛做馬,加班比之前還厲害,就是勞碌命。
“走了好,你要是留下來,今天就得跟我一樣回去加班。”
余小魚客套地笑笑,不答。
那時候,她覺得如果能繼續留在恒中,愿意天天加班。
可今時不比往昔了。
江潛和她并排坐在后座,專注地看著手機,似乎在寫郵件。她的目光落在他飽滿的嘴唇上,掠過挺直的鼻梁,她偷偷看他的眼睛。她以前并不知道桃花眼也能長在這樣冷峻的臉上。
他真是一直沒有變化。
連極淡的古龍水氣味都一樣。
車子好像跨越了一個黑洞,時間被吸了進去,她收回目光的時候,已經到小區了。
余小魚下車揮手:“張津樂,再見呀。”
她嗓音很甜,說話總是帶著語氣詞,江潛曾經說過她,讓她在外面改掉。
他等著她說第二句,果然,她說:“江總,再見。”
她一直是個好學生。
江潛喉嚨發澀,微微頷首:“早點休息?!?
車子掉了個頭,小小的身影淹沒在無邊黑夜里。
張津樂說:“潛總,您不用這樣吧,我看著都急。”
江潛只問他:“你跟著趙柏盛,打聽到什么了?”
張津樂嘆了口氣,像摸麻將牌一樣打方向盤:“什么也沒有。我只知道他在七森見了顏悅,顏悅又見了博雅傳媒的老板黎珠,然后呢,今晚您老人家那么兩酒瓶子砸下去,趙柏盛肯定知道你在那兒,說不定我要暴露了。”
江潛輕咳一聲,轉言道:“沈頤寧要結婚了,下個月。”
這個話題果然岔開了張津樂的注意力,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盤,難以置信:“你說誰?”
“沈總。”
他“哎喲”了好大一聲:“我的天,你們恒中最大的牌面要嫁人?為什么絕世大美人都要結婚啊?就單身讓大家以為自己還有機會不好嗎?哪個天選之子這么有福氣?”
他們實習那會兒,哪天要是在電梯里碰見沈頤寧了,咖啡都不用喝,一整天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晚上做夢都是她那張臉。后來余小魚轉到她的組里,他們一個個羨慕得要死。
“新郎是去年提拔上來的書記,姓戴,算是根正苗紅了?!苯瓭摰?。
張津樂當司機不行,當律師還是可以的,立馬就明白了這樁婚姻不單純。
“戴家不是公檢法系統的嗎……那么我覺得趙柏盛的幾家公司即將面臨破產清算、法院拍賣的風險,他們搞的網站禍害了不少人啊。這回咱們能有七分勝算吧?”
“趙柏盛的后臺是趙競業,他要是能倒得這么容易,我也不用在國外待上三年了。”江潛低聲道,“這只是個開始?!?
嘴上談的都是公事,可他心里又琢磨起分別時她明顯的區別對待。
他以前是不是對她太嚴厲了?
“你師父嚴厲歸嚴厲,卻不會罵人,只會教育人。”
23層的員工咖啡廳里,張津樂叼著吸管說:“不像我師父,罵人大法元嬰期修士,成天說‘怎么這么簡單都做不好’,你從沒教過我,做成這個鬼樣子能怪誰?”
實習生們都沒良心地大笑起來。
余小魚想,他們是沒經歷過江潛的教育轟炸。月底要出差,這幾天他讓她練習口頭演講,不管是做過的還是陌生的文件,不超過十頁紙的,拿到手看五分鐘,就要能流暢自如地講出來。其間,她不能一直盯著屏幕,要直視他,面帶微笑、口齒清晰地表述,不準卡殼。
他還說:“語氣詞用得太多了,未免顯得不正式?!?
“好的呀?!?
她一出口就捂住嘴。
江潛用鋼筆敲了敲她的筆記本:“在我跟前就算了。”
第一次出差她很興奮,媽媽給她準備了一登機箱的東西,衣服、零食、無酒精洗手液、衛生巾,還說:“千萬不要用酒店里的水壺,新聞上說別人用來煮內褲,給你買了燒水杯,就用這個。”
箱子被塞得滿滿當當,別說是住一周,住兩周都行,理所當然地超重了。她以為江潛會怪她下飛機取行李耽誤時間,但他把自己那個輕箱子給她,把她的粉紅色草莓箱子拿在手上。
“我叫車吧?!?
話音剛落,車就來了。
江潛坐進去,說:“如果沒人來接,實習生取行李的時候就要叫車?!?
余小魚無地自容。
第一天是去對方公司,是個制造業龍頭,領導很務實,客客氣氣地招待。
江潛把余小魚往前一推:“這是我同事,她給您介紹一下業務。”
余小魚一下子回到了期末考試的現場。
她以前被老師抽到上臺演講就特別緊張,現在經過高壓訓練,已經無所畏懼了。但她畢竟是第一次在未來客戶面前講,不由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插U盤、放幻燈片、翻頁一氣呵成。公司看重恒中集團的面子,來了十幾個領導聽宣傳,余小魚講著講著,目光就匯聚到了她師父的臉上——張津樂那句話說得好,緊張的時候看著他的臉,就能忽略一切。
下面領導們在議論什么,她已經忘了。
中午回酒店的路上,江潛對她道:“客戶很滿意。”
“那江老師覺得呢?”
熾烈的陽光鋪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彎了彎,他說:“小魚很不錯?!?
余小魚恨不得讓他在自己的腦門上蓋一朵小紅花:“那我能不能留用呀?江老師,我想跟你再學點兒?!?
“沒準以后我教不了你了?!?
小圓臉垮下來,她問:“可是江老師不是我們投行部最厲害的人嗎?”
江潛心中一軟,哭笑不得:“你從哪里聽說的?誰要夸自己厲害,那才是最不厲害的?!?
余小魚想了想,說:“江老師負責工作,我負責跟別人夸你,不用你自己夸。”
“就會貧嘴?!?
他板起臉,可看她笑得那么開心,他也繃不住笑起來,摸摸她的頭:“要是喜歡出差,我以后多帶你出來?!?
好景不長,余小魚很快體驗到了什么叫樂極生悲。
第二天下午客戶請他們參加一個國際展會,江潛估摸著這兩天對方要請他吃飯到很晚,干脆就沒讓小丫頭過來,叫她在酒店房間里寫研報。
余小魚吃完午飯睡了一覺,肚子更疼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例假提前來了,藥吃得遲,沒起作用。她死氣沉沉地挨到晚上十點,終于把報告寫完了,發給江潛,五分鐘后,門鈴就響了。
她從床上跳下來一看,他竟然已經回酒店了,面色冷冷地站在走廊里。
“江老師……”
江潛把門虛掩上,站在玄關,把前臺工作人員打印出的報告往柜子上一摔。
“用膝蓋寫的?”
“用……用手……”
“就沒用腦子是吧?!?
他用鋼筆在英文報告上重重圈出幾段:“語病,錯別字,邏輯不通?!?
他又在圖表上畫了個大大的叉:“圖例呢?我有沒有說過,圖表要標數字,放不下就斜著擺,要能看清,你畫的是什么?”
余小魚大氣不敢出,低頭盯著腳尖。
“剛在別人面前夸你兩句,就飄成這樣,你實習以來做了多少份報告了?哪一次我沒有告訴你,犯過的錯誤不要再犯?”他眉頭皺成川字,聲音沉肅,“你不是為我工作,是為公司工作,干了七八次的事,不重視了,以為幾個小時就可以完工了,這種敷衍了事的態度怎么通過答辯?”
他晚上在西餐廳喝了幾杯雞尾酒,度數很低,此時卻莫名其妙上了頭:“我看你是不想留在我這里,我不配教你。”
余小魚猛地抬頭,因為羞愧漲紅了臉,急急懇求:“江老師,我下次再也不粗心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重新寫——”
因為過于激動,眼前一陣眩暈,她搖搖晃晃地扶住柜子,連他生氣的樣子都看不清了。
江潛一驚,手腕貼上她的額頭,溫度正常。他松了口氣,酒意也被理智壓下去了,這時才看到燒水杯旁有一盒拆開的布洛芬。
他收回手,語氣依然冷淡:“不舒服就說。這次長個記性,寧愿卡在截止日期,也不要給我交粗制濫造的東西。上床躺著。”
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眸子里水光閃動。
“有什么好委屈的?”江潛輕斥,帶上門前,又說了句,“快點睡覺?!?
第二天江潛離開得很早,余小魚起來的時候,隔壁房間已經打掃完了。
她回想起昨天他發火的情形,猶自心驚膽戰,不敢懈怠,用最快的速度把研報改完了,仔細檢查三四次才發到他的郵箱里。
一刻鐘后,他回郵件:“謝謝?!?
余小魚懸著的心終于從嗓子眼落下去。
四點多,江潛發來微信:“文件夾放在你的房間了,半小時內送到國際會展中心正門,我在這邊等你?!?
她一骨碌爬起來,把房卡往兜里一揣就下樓,在酒店門口叫了半天網約車,結果等了十分鐘也沒叫成。
會展中心離酒店只有1.2公里,太近了,司機不愿意接單,附近又沒有直達公交,偏偏文件要得急。
余小魚眼看要遲到,抱著文件夾撒腿就跑,一邊看地圖一邊看路,拿出了中考長跑的勁頭??伤径嗔艘梗眢w素質下降很多,沒跑幾百米就累得氣喘吁吁,肚子也絞痛起來。她咬咬牙,繼續頂著烈日往前走。
手表的指針滴滴嗒嗒轉,終于到了最后一條馬路,紅燈倒數到零,她如火箭般沖過斑馬線,朝那棟建筑物飛奔。
江潛在會展中心門口的落車點等了五分鐘,正等她回微信,抬頭就看見一個黑色的小影子橫穿馬路,抱著文件夾飛也似地跑過來,一輛右拐彎的大卡車呼嘯而過,險險地擦過人影,喇叭聲伴隨司機的怒吼:“你不看車找死??!”
江潛腦子里的弦“啪”地斷了,冷汗頃刻濕透襯衫,他大步走過去,拎小雞一樣把她提溜到花壇邊,怒火攻心地喝道:“不要命了?!路上那么多車看不到嗎?壓過來怎么辦?”
腦子都被她氣壞了,心臟劇烈地跳,血壓沸騰,江潛道:“你站在這兒,站著別動,說,有沒有做錯,下次敢不敢了?說話?。 ?
余小魚被這副如再世閻王的模樣嚇呆了,過了幾秒,才哇的一嗓子哭了出來:“我……我不敢了……”
那輛卡車在路邊停下,司機心有余悸,還在吼:“我右拐不看燈的,管管你家孩子!穿得人模狗樣了不起啊,小孩都不會教育!”
二十多年修煉的冷靜自持都在這一刻灰飛煙滅,江潛把余小魚往身后一拽:“你吼她干什么?!撞了人你看是誰全責?哪條交規寫過沒燈通過路口就可以不禮讓行人了?她闖紅燈了?我教育我家孩子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車是蹭了還是剮了,叫保險公司過來評理!”
司機沒料到這穿西裝的男人竟比自己一個大老粗氣性還大,啐了一口,重新發動卡車揚長而去。
江潛聲音嘶啞,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方才平靜了幾分。
余小魚都不敢哭得大聲,肩頭一抖一抖的,攥住他的袖子:“江老師,我錯了,我以前都看車的,剛才太急了,我打不到車,看時間就要到了……”
他這會兒想起來,自己讓她半個小時內把文件送到。
江潛臉色陰沉:“別扯我的衣服,好好說話。”
她聽話地放開,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別趕我走,我……我還想繼續實習……”
江潛怒極反笑,打開手機通訊錄,翻找著號碼。
余小魚以為他要打電話給人力資源部把她開除,就差沒給他跪下,緊緊按住手機,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背上,低聲下氣地求他:“我錯了,我錯了,我回去背交規,你別告訴人力資源部的老師!”
江潛看她是昏了頭,這種事他要怎么和人力資源部說?他帶的實習生差點被車撞,所以不適合干投行?
他掏出紙巾來擦被糊了一手的眼淚:“我打電話給你媽媽,告訴她你——”
“江老師,你不要告訴我媽媽,求求你了,她會罵死我的……”余小魚抱著他的手,哭得比剛才還慘烈。
“罵死才好!”江潛恨恨道,抽回手。
余小魚趕緊把懷里的文件拿出來,用紙巾抹掉封面的眼淚,雙手捧給他:“里面是好的,紙沒濕,江老師你快上去吧,外面熱?!?
余小魚怕他真打電話告訴家長,一轉身就跑了,不給他教訓的機會。
江潛捏了捏眉心,全身脫力。她跑到馬路邊,綠燈亮了,他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高聲道:“你再跑一次試試!”
往后幾天,余小魚特別乖。
看她這樣著實是知錯了,江潛就不再提那天過馬路的事。在西京出差的最后一天,中午和晚上都有飯局,他尋思一直不讓她上酒桌也不好,畢竟都跟人說了她是同事,項目談成了,恒中集團若是只來一個人當代表,稍欠誠意。
客戶在城里最高檔的餐廳請客,巧的是也帶了個實習生,和余小魚一個年紀,舉手投足卻透著老練。
江潛在這種飯局上吃得很少,喝得也少。起初,他從國外回來,非常不習慣這種工作方式,但不得不逼著自己學會,赴宴前教余小魚:“你爸爸有沒有跟你說過酒桌上的規矩?雖然你不一定要喝酒,但要知道常識。”
他把經歷過的一樣一樣地說給她聽,叮囑:“喝了一口,就等于喝了一杯、一瓶,下次就沒有理由推辭了。所以要么滴酒不沾,要么來者不拒?!?
她聽完,反而問:“江老師,你喝酒難不難受呀?”
江潛看她滿臉關切,聲音緩和:“還沒有人敢把我灌倒?!?
“可你不是有時候也要請別人幫忙嗎?”
江潛說:“很多人認為在酒桌洽談是成本最低、最不需要動腦的洽談方式,其實不然,它在消耗最重要的健康。我們在別的地方多花一點兒工夫,也能讓對方滿意,只是需要動腦,找到需求點?!?
“聽上去有點難?!?
江潛嗯了一聲:“你還小,慢慢學?!?
“我不小了?!彼洁臁?
江潛看著車窗外運貨的大卡車,有些疲憊。
他這哪里是帶實習生,分明是帶孩子!
他覺得身份證上的年齡都不夠用了。
酒桌上客戶很文明,余小魚說自己不能喝,他們就點了一扎橙汁給兩個實習生。
敬了兩輪下來,菜上齊了,吃到尾聲,江潛向余小魚丟了個眼神。
余小魚心想,這可能是要她搶先買單了,但又不確定,就在遲疑的一剎那,對方的實習生唰地站了起來。
客戶很滿意:“出去加份主食,就油潑面吧,是我們這兒的特色。”
余小魚松了口氣。
江潛嘆了口氣。
很快她就知道江潛為什么擺出這個表情了,只見那實習生回來時手上多了張卡,交給他的老板:“順便買了單,有折扣。”
摩拳擦掌變成了垂頭喪氣。
吃完飯,她懨懨地道:“江老師,我是不是不適合做這行?人家只比我大一個月,怎么他就能做得這么滴水不漏???”
江潛沒有責怪她:“你怎么知道他不羨慕你?”
人變得圓滑,都要付出代價。
他并不希望如此單純的一個女孩子也像自己一樣摸得透利益往來,拎得清人情世故。
她只要明白就行,不要學。
他把這句話埋在心里,對她說:“見多了,你自然就懂了。晚上還有局,那時候我們再刷卡。”
“好的!”
當晚吃完飯,江潛被邀請去俱樂部。
這種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客戶對女同事們說:“你們先回家吧,回晚了要被男朋友、老公、孩子怪罪?!?
江潛把公文包和電腦給余小魚,她用力地點點頭。
“江老師,你什么時候好?”
此話一出,幾個男人笑了,余小魚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們。
有人說:“江總這樣的,兩個小時還不一定被放出來呢。”
江潛心中厭惡,神情冰冷,只對她溫聲道:“你先回去吧?!?
俱樂部二樓是間茶館,他們走后,余小魚就在上面坐著。九十點鐘,茶館沒什么人,下面的酒吧人聲鼎沸,音響放的搖滾樂讓地板一震一震的。
一個服務員姐姐看她獨自坐在這兒,走過來好奇地問道:“沒人陪你嗎?”
余小魚搖頭:“我等我的老板,他被請去下面了。”
服務員第一次見有女客等男客的,看這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好言勸道:“你老板不會想讓你等他的,男人都一個樣?!?
“聽說你們這兒有那個……?”她壓低聲音。
服務員道:“有,就是……你懂的?!?
余小魚的眼睛逐漸瞪大。
服務員給了她兩塊薄荷糖后,就托著茶壺走遠了。
余小魚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夜色。立交橋燈火通明,老街的牌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樣熱鬧,她卻感到一種遠在他鄉的寂寞。
……兩個小時。
她不會真的要等兩個小時吧?
來例假很累,她抱著文件,迷迷糊糊地枕著公文包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后背被人拍了拍,是服務員。
“那是你老板吧?和你一起來的那個,他們要走了?!?
余小魚一個激靈,揉揉眼睛,“噔噔噔”踩著樓梯下去,差點滑一跤。
夜風吹著老街的古建筑,繁華的夜市沾染了煙酒味,明月光輝不及人間的霓虹燈。
江潛在樓前點了根煙,試圖放空頭腦,只有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能體會到這種寶貴的自由。
“江老師?!?
一聲輕輕的呼喚在身后響起。
江潛詫異地回頭:“小魚,你怎么還沒回去?”
“對不起,江老師,我又錯過買單了……”她低著頭。
俱樂部幽藍的燈光照著她的臉,那雙杏仁眼蒙上了一層水霧,波光動人。
江潛又好氣又好笑:“這種地方小偷多,我把包給你,是讓你幫我帶回酒店,不是讓你等在這里結賬。哪里要你一個小姑娘做這種事?”
她無辜地眨眨眼睛:“可是你中午說過,我們晚上要刷卡的。”
江潛抿住唇。
他想說什么,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他難道不清楚嗎?
他說過的話,她都一句一句當成金科玉律記著,半個字不敢忘!
那一刻,江潛恨自己沒把她的反應當回事。
他應當知道的,知道她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等了他三個小時,就為了那一句輕飄飄的話。
他是不是,對她太嚴厲、太兇了?
他走上前:“小魚……”
“江老師,我是不是又讓你生氣了?”她目光有些惶然。
江潛看著她,胸口憋悶:“沒有。小魚,你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嗎?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很危險?!?
她好像沒有抓到他說話的重點:“我知道,服務員姐姐跟我說了。江老師才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犯法的,我也知道那幾個大叔說的是什么意思,你不要理他們,不要為他們生氣,他們不會理解你,只會笑你。江老師和他們不一樣!”
江潛再一次失語。
長久的靜默后,五彩燈光又閃了起來,如云中的星。他的嘴角慢慢揚起,眼睛也彎起,長眉舒展開,五官輪廓虛化,暢快的笑意就這樣毫不掩飾地沖破了冰層,流淌在臉上。
人影交錯,燈影斑駁,花影繚亂。他站在她面前,柔軟明亮得像今晚的月亮。
余小魚望著他,悄悄屏住了呼吸。
“你說得對?!苯瓭摪阉稚系臇|西拿過來,“等了這么久,餓不餓?”
睡覺消耗熱量,她的肚子及時地叫了一聲。
“想吃什么,我給你買?!?
這條長街在城墻下,有很多賣小吃的攤販,余小魚這個也想看,那個也想吃,江潛給她拿著烤羊肉串、魷魚、橋頭排骨,叫她:“跑慢點,看好手機,別讓人摸走了?!?
“江老師,你也吃呀!”
她用餐巾紙包著串串遞給他。
江潛從小就不吃這些東西,嫌不干凈,可她的眼睛太干凈了,讓他覺得不吃都對不起辛苦的勞動人民,勉為其難拿了一根烤腸,細嚼慢咽地吃了下去。
她咬著竹扦,腮幫子一動一動的,江潛都被她逗笑了:“吃飽了就回去休息,明早還要趕飛機?!?
“江老師,你每次出差是不是都能逛街呀?”
“我不逛?!?
“啊,那你是陪我逛夜市呀?”
“嗯?!?
她聽了笑得見牙不見眼,幾綹彎彎的發絲滑落在臉頰邊,垂來蕩去。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見了,江潛提著幾個塑料袋,在人群中尋找著,忽然聽到清脆的叫喚:“這個好可愛……”
他回頭,只見洶涌人潮襯托出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站在手機貼膜的攤位前,左手拿著魷魚串,右手舉著一個粉紅色的小狐貍掛件,笑盈盈地給他看:“江老師,這個毛茸茸的,摸起來好舒服,拉開拉鏈,里面正好可以放門卡!”
他快步走過去,“小心”兩個字還沒出口,余小魚就被身后舉著照相機找角度的游客擠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往前倒。
“哎喲!”
腦門撞到堅硬的物體,她抬起頭,白襯衫被醬汁弄臟了,急忙扔了魷魚串,拿紙巾在他的胸前擦了兩下:“真不好意思,江老師,回去我拿給酒店洗……”
話音卡在嗓子里。
余小魚發現江潛的臉色變得非常奇怪,既不是生氣別人不看路,也不是擔心衣服洗不干凈,反而有點……懷疑?
不是她眼花了吧?
江潛反應過來,驀然拂開她的手,這動作幅度很大,小狐貍掛件一下子掉在地上。
他僵了三四秒,才想起撿起來,到攤主那兒掃碼付款,轉頭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拿著吧。”
小狐貍軟軟的毛搔著掌心,心尖也有點發癢,余小魚低下頭,嘿嘿一笑,亦步亦趨地隨他走進人群,出了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