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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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00評論第1章 夢回依約
一
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發出“噼啪”的微響,留下一個橢圓的水痕。不等這個水痕散開去,又有一個橢圓疊上來。橢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玻璃上就會有一道道的水痕滑下去,滑下去……
母親的妝臺就在窗下。我聽說她極愛雨。她的容貌我記不清了,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的照片。但是很多長輩都說我長得像她,所以我常常照鏡子。我長得很漂亮,但,僅止于漂亮,而這漂亮也只是因為我有一個極美麗的母親。所有的人都說我母親不是漂亮,是美麗。雷伯伯提到我媽媽時就對我說:“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懂么?”
我不認為他會夸張,因為隨便向世交好友打聽,對方多半會贊溢言表,“三公子夫人?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哦,我忘了說明,三公子是我父親年輕時的花名,他會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也會沖冠一怒驚諸侯。我聽過好多他的傳奇,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任何人講過他和母親的故事,他自己也不提。我可不認為是因為太平淡,正相反,一個像母親那樣的美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物,怎么會沒有一段轟轟烈烈的傳奇?我不信!世伯們都說我外表像母親,可是性格酷似父親。我承認,我的性子浮躁,極易動怒,像極了急性子的父親。每次我一提到母親,父親不是大發雷霆就是轉身走開,這更讓我確定這中間有一個秘密的故事,我渴望揭開這個謎,我一直在尋找、在探求。我不相信沒有只言片語來證明這個故事。
那是個雨意纏綿的黃昏,我在大書房里找書。坐在梯頂翻看那些線裝古籍,無意中打開一卷,卻有張薄薄的紙片掉了下來,像只輕巧的蝴蝶,滑落于地。我本以為是書簽,拾起來才發覺竟是張素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牧蘭:原諒我不能去見你了。上次我們會面之后,他大發雷霆,那情景真是可怕極了。他不相信我,他說他再也不相信我,我真是要絕望了。
箋上筆跡細致柔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筆跡。我站在那里發呆,半晌才翻過那本書來看,那是《宋詞》中的一卷,夾著素箋的那一頁,是無名氏的《九張機》:“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在這闋詞旁,是那柔弱的筆跡,批了一行小字:“不忍更尋思。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我遲疑著想,這字跡不是奶奶的,亦不是兩位姑姑的,那么,會是誰寫的?誰會在書房里的藏書上寫字?難道是母親?
我有父親說干就干的脾氣,立刻從這個牧蘭著手調查。我打電話給雷伯伯,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笑了,“大小姐,這次又是什么事?不要像上次一樣,又替你找失去聯絡的同學。”
我笑著說:“雷伯伯,這次還是要麻煩你替我找一個人?!?
雷伯伯只嘆氣,“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躲著不見你?待老夫去揪他出來,給大小姐賠罪!”
我被他逗笑了,“雷伯伯,這回比較麻煩,我只知道她叫牧蘭,是姓牧叫蘭還是叫牧蘭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紀,更不知道她的樣子,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雷伯伯,拜托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找出來。”
雷伯伯卻不作聲了,他沉寂了良久,忽然問我:“你為什么要找她,你父親知道嗎?”
我敏銳地覺察出他話中的警惕,難道這中間還有什么阻礙,父親設置的阻礙?我問:“這跟父親有什么關系?”
雷伯伯又沉默了好久,才說:“囡囡,牧蘭死了,早就死了,那部車上……她也在?!?
我呆掉了,傻掉了,怔怔地問:“她也在那車上……她和媽媽一起……”
雷伯伯答:“是的,她是你母親的好友,那天她陪著你母親?!?
唯一的線索又斷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掛斷電話的,我只怔怔地坐在那里發呆。她死了?和母親一起遇難?她是母親的好朋友,那天她湊巧陪著母親……
我在那里一定待了很久,因為連父親什么時候回來的、天什么時候黑的我都不知道,還是阿珠來叫我吃飯,我才如夢初醒,匆匆地下樓到餐廳去。
來了幾位客人,其中還有雷伯伯,他們陪父親坐在客廳里說話,十分地熱鬧。父親今天去埔門閱過兵,所以一身的戎裝。父親著戎裝時極英武,比他穿西服時英姿煥發,即使他現在老了,兩鬢已經略染灰白,可是仍有一種凌厲的氣勢。
父親的目光老是那樣冷淡,開門見山地說:“剛剛你雷伯伯說,你向他打聽牧蘭。”被出賣得如此之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瞧了雷伯伯一眼,他向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想找個借口,可是沒有找到,于是我坦然望著父親,“我聽人說她是母親的好朋友,就想打聽一下,誰知雷伯伯說她死了。”
父親用他犀利的眼神盯著我,足足有十秒鐘,我大氣也不敢出。
終于,他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拿些無聊的事去煩你的伯伯們,他們都是辦大事的人,聽到沒有?”
我“嗯”了一聲,雷伯伯趕緊給我打岔解圍,“先生,青湖那邊的房子我去看過了,要修葺的地方不少。恐怕得加緊動工,雨季一來就麻煩了。”
父親說:“哦,交給小許去辦吧。我們先吃飯去?!彼D身向餐廳走去,我才向雷伯伯扮了個鬼臉。雷伯伯微笑,“貓兒一走,小耗子又要造反了?”我揚了揚眉,其他的幾個伯伯都無聲地笑了起來。我跟著雷伯伯走到餐廳里去,廚房已經開始上前菜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伯伯們一直在說他們的事,我悶頭吃我的飯。父親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不過我習慣了,他成年累月地總是壞心情,很少看見他笑,和爺爺當年一樣。爺爺就總是心事重重——打電話、發脾氣、罵人……
可是爺爺很喜歡我。我襁褓之中就被交給祖母撫養,在雙橋官邸長大。爺爺每次拍桌子罵人,那些垂頭喪氣的叔叔伯伯總會想法子把我抱進書房去,爺爺看到了我,就會牽著我去花園里散步,帶我去看他種的蘭花。
等我稍大一點,爺爺的脾氣就更不好了,但每次見了我,他還是很高興的,放下手邊的事,叫人去拿朱古力給我吃,叫我背詩給他聽。有時候,他也帶我出去玩。風景河的青湖官邸、海邊的楓港官邸、瑞穗官邸,都是他常常帶我去的地方。他對我的疼愛和奶奶的不一樣。奶奶疼我,是教我禮儀,請老師教我學琴、念書。爺爺疼我,是一種完全的溺愛,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有一次他睡午覺,我偷偷地溜了進去,站在椅子上拿到了他書桌上的毛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王”字。他醒了之后,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還把侍從室主任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又叫人把我帶到書房里去。我以為他會打我,所以我放聲大哭,哪知道他并沒有責備我,反而叫人拿了朱古力來哄我。那個時候我正在換牙,奶奶不許我吃糖,所以我立刻破涕而笑了,因為我知道,只要是爺爺給我的,誰也不敢不許我吃,包括奶奶。我說:“當爺爺真好,誰都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爺爺哈哈大笑,抱起我親我,叫我“傻囡囡”。
可是在我六歲那年,爺爺就得了重病。他病得很厲害,大家不得不把他送到醫院去,家里亂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奶奶和姑姑們都在哭,我天天被保姆帶到病房里去看爺爺,就是在爺爺的病房里,我懂事后第一次見到了父親。
他剛剛從國外趕回來,奶奶讓我叫他父親。我像個悶嘴葫蘆一樣不開口,父親打量著我,皺著眉,說:“怎么長這么高?”
奶奶說:“六歲了呢,當然有這么高了?!?
父親不喜歡我,從這一面我就知道。后來爺爺過世了,我被送回父親身邊。他不再出國了,可是我還是很少看到他,他很忙,天天都不回家,回家我也見不著他……
第二年他就又結了婚,我本能地反感這件事。我耍賴不去參加他的婚禮,他惱火極了,第一次打了我,把我揪在他膝上打屁股。就為這一次挨打,我和她的仇就結大了。
我想她一開始是想討好我的,給我買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我把玩具和衣服都從窗子里扔了出去,還偷偷跑到她的房里去,把她的漂亮旗袍統統用剪刀剪爛。她生氣地告訴了父親,結果就是我又挨了打。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站在房間中央,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昂著頭,脊背挺得直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口齒清楚地咒罵她:“你這個巫婆!你這個壞皇后!我的母親會在天上看著你的!你會被雷劈死的!”
她氣壞了,父親臉色也變了,從那以后,父親就很少管我和她的糾紛了。到后來父親和她鬧翻了,老是和她反著來,反而總是偏袒我了。
可是父親到底是不喜歡我,每次和我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動氣。像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就裝啞巴不插嘴。吃過飯后他和伯伯們坐在小客廳里喝茶閑聊,汪伯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先生,今天有件趣事呢?!?
父親問:“什么趣事?”
他說:“今天第二艦隊的晉銜名冊送上來了,他們在草審,看到一個人的照片,嚇了一跳。恰巧我過去了,他們拉住我叫我看,我看了也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們誰開玩笑,把您年輕時的舊照片混在里頭和我們鬧著玩呢——我是您的侍從官出身,那照片和您年輕時的樣子真是神似極了。”
李伯伯笑道:“會那么像?我有點不信?!?
汪伯伯說:“幾個人都說像,只有繼來一個人說不像,拿過去看了半天,才說:‘哪一點像先生?我看倒是蠻像慕容灃先生?!蠡飪阂幌伦尤α?。”
父親也笑了,“只有繼來愛抬杠,你說像我,他斷斷不會認同,非要和你唱對臺戲不可,大約實在是很像,所以他也沒法子否認,只好說不是像我,是像父親——我可不是像父親?”
伯伯們都笑了。陳伯伯說:“這世上巧事就是多,上回我們也是查資料,翻出一個人的照片來,個個看了都說像我。老何說:‘嗬!老陳,快點檢討一下年輕時的風流債,好好想想和人家令堂是不是舊相識,說不定老來還得一子呢?!阕阈υ捔巳奶?,才算放過我了?!?
父親心情漸好起來,他故作沉吟,“哦?那我現在豈不也該回憶一下,是不是認得人家令堂?”伯伯們都笑起來,我也低著頭偷偷地笑。汪伯伯隨口道:“先生要是真認識人家令堂,可要對我透個風。我要搶先拍太子爺的馬屁去——這回他是中尉升上尉——我可要告訴他們:‘還升什么上尉?把表拿過來,我給他填上個上將得了!’”
父親大笑,說:“胡鬧!”
汪伯伯翻著他的公文包,笑著說:“人家的檔案我都帶來了,給您瞧瞧?!彼贸龇菥碜?,雙手拿給父親,“您看看,是不是很像?”
父親的眼睛有些老花,拿得遠遠的才看得清楚,我乘機也轉臉去瞧,別說父親,我都是一怔。家里有不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這一張如果混在其中,我打賭連小姑姑一眼都分不出來。他有著和父親一模一樣的濃濃的眉頭,深凹進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個挺直的鼻梁是慕容家的人的標志,連我這個外貌上完全遺傳自母親的人,也在鼻子上像足了父親。
如果非常仔細地看,區別只是他的唇和父親不是很像,父親的嘴唇很薄,他的稍稍渾厚,還有,父親是方臉,他也是,可是下巴比父親尖一些,不過——他真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父親真的也吃了一驚,半晌才說:“是像!確實像?!彼毤毚蛄恐?,端詳著,“我像他這年紀的時候,也是在軍中,只不過那時候軍裝還是老樣子,他要是穿上了那老式軍裝,那才像極了呢!”
雷伯伯笑著說:“您在軍中時比他的軍銜高——我記得最后一次晉銜是準將?!?
父親問:“這個人多大了?”
汪伯伯說:“二十三歲。去年從美國的Navel War College回來的。”
父親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啊,我們當年哪里升得了這么快。我算是走偏門了,十年里升了六級,人家還不知道說了多少閑話?!闭f著隨手就將卷宗翻過一頁,吃力地看了看上頭的小字,“嗯,七月七日生……”
父親合上了卷宗還給汪伯伯。汪伯伯還在說笑話:“完了,看樣子沒戲了。我還指望先生真認識人家令堂呢?!?
父親笑了一下。伯伯們又說笑起來,又講了許多別的事情來博父親開心。父親今天晚上心情出奇地不錯,聽著他們東扯西拉,還時不時問上一兩句。他們談了許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覺了,他們才告辭。父親站起來送他們,他們連聲地道:“不敢?!备赣H就停了步,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我困了,想和父親道晚安好上樓睡覺去,就在這時,父親卻叫住了走在最后的雷伯伯,“少功,我有事和你說?!?
我聽見父親這樣叫雷伯伯就覺得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從官出身,所以他叫慣了他的名字,雷伯伯今日位高權重,兩鬢也斑白了,可是父親一叫他,他就很自然地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是?!?
依舊是侍從官的那種唯唯諾諾的口氣,我更覺得好笑了。鬼使神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墻后,想等他們說完話后再去和父親說晚安。
父親卻是長久地緘默著。我心里奇怪,他不是有事和雷伯伯說么?
雷伯伯卻開了口,他的聲音雖然很低,可是我還是聽得見——“先生……這樣巧……怎么就是七月七日的生日?”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在說什么?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父親還是沒出聲。雷伯伯說:“要不我叫人去查一下?!?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樣。哦!他們在說什么?!
父親終于說話了:“那個孩子……不是三歲就死了嗎?”
雷伯伯說:“是的。是我親自守在旁邊看著他……”
我的耳中一片嗡嗡響,仿佛有一個空軍中隊的飛機在降落,呼嘯的巨響令我眼前一片發花。我從牙齒縫里一絲一絲地吸著涼氣。哦!天!我到底聽見了什么?一個秘密?!是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是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可是我已經錯過了好幾句話沒聽見了,我只聽到雷伯伯不斷地在應著:“是!是!……”
我竭力地定下神來,聽見父親輕聲地嘆了口氣,我聽見他說:“真是像,尤其是那尖尖的下巴,和他母親長得一樣……”
我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掌,竭力阻止自己喘息。天!父親真的有一個“舊識”!天!那個漂亮的上尉軍官真的可能是父親的兒子!
雷伯伯說:“您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查。”
父親的聲音竟然是痛楚的,“當年他的母親……”
天!
他那個舊識是誰?
一個又一個的炸雷在我頭上滾過。我頭暈目眩,我完全被這個秘密驚駭住了!
雷伯伯在勸他:“您不要想太多了。我這就去查?!?
雷伯伯告辭走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樓梯,一口氣狂奔回我的房間,倒在床上!
哦!天!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秘密?!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輾轉反側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夢。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濕了我的睡衣。等我從噩夢里醒過來,天早就亮了。我起床去洗澡。熱水噴在我身上、臉上,令我清醒,令我堅定。我對自己說:“我要去做點什么!我一定要去做點什么!他們去追查了,我也要去追查我想知道的真相!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二
我說干就干。我洗了澡出來,換了一套出門的衣服,告訴梁主任我要去穆爺爺家里玩,他絲毫沒有疑心,派了車和人送我出門。穆爺爺的孫子穆釋揚是我從小的玩伴,也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見到他,就悄悄告訴他:“我想去府河玩?!?
他說:“好啊,我陪你去?!蔽野蛋抵噶酥覆贿h處的侍從們,小聲地嘀咕:“我不要帶尾巴。”他笑了。這種事我們兩個也干過幾次,甩掉了侍從官溜出去吃消夜什么的。他是雷伯伯的外甥,而雷伯伯又是侍從室的頂頭上司,再加上父親又很喜歡穆釋揚,所以侍從室總是替我們擔待下來,只要我們不是太出格,他們就睜只眼閉只眼,只當不知道。
他說:“我有辦法?!?
他真的有辦法,他告訴侍從們我們要去二樓他的房間下棋,然后拉著我上樓去,吩咐用人該怎樣應付侍從們后來的盤問。接著我們從用人用的小樓梯下來,再穿過花園溜到車庫里,他親自開了他那部越野吉普車,帶著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穆家大門。
自由的空氣萬歲!我真想大聲地叫出來。我們順著公路長驅直下,一路暢行無阻?;藘蓚€多小時就到了府河。他正要把車開進市區,我說:“我要去萬山?!彼艘幌?,說:“去萬山?太晚了,我怕今天趕不回去?!?
我說:“我就要去萬山!”
他說:“不行。今天回不去的話我會被爺爺罵死的?!?
我說:“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一輩子不理你!我說到做到!”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他會答應的。果然,他沮喪地說:“好吧,算你狠?!?
我們又順著公路繼續走,終于到達了萬山。他問我:“你要去萬山的什么地方?”
我說:“第二艦隊基地?!?
他嚇了一大跳,扭過頭來看我,“你去那里干什么?”
“你別管!”
他說:“你進不了基地的。那是軍事禁區,閑人免進?!?
我從手袋里取出特別通行證揚了揚,“有這個我連雙橋官邸都能進去,它不會比雙橋官邸的安全級別還要高吧?!?
他瞪著我,像瞧一個怪物,最后他說:“你真是無所事事!”然后他就掉轉了車頭,我急得大叫:“你做什么?”
他說:“帶你回烏池!我看你簡直是在頭腦發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頭腦發熱,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愿陪我的話,你就一個人回去好了?!?
他嗤之以鼻,“你一個人跑到軍事基地去做什么?我不把你立刻押回去的話,我才是頭腦發熱呢!”
我說:“你要是現在把我押回去,我就真的一輩子不睬你了!”
他打量著我,估摸著我話里的堅定性有多少。我逼視著他,他終于投降了,嘀咕說:“爺爺非剝了我的皮不可……還有舅舅。天哪!”
我說:“我會幫你說情的?!?
他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聲,言不由衷地說:“那我先謝謝了?!?
我們再一次轉過車頭,由于不知道路,我們邊問邊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基地外頭。黃昏中的軍港真是美極了。隔著鐵絲網的柵欄看進去,漫天都是玫瑰紫的晚霞,顏色越近天邊越濃——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就成了凝重的黑紅色,隱隱地泛著一層紫紗,海水也藍得發紫,海浪的弧線均勻而優美。在那新月形的海灣里,靜靜地泊著整齊的軍艦,一艘接一艘,像一群熟睡了的孩子。
穆釋揚和大門的崗哨在交涉。他一向有辦法,我知道的。他拿出了他和我的通行證,崗哨終于放行了。他將車開進基地,轉過臉問我:“現在你總應該告訴我你想做什么了吧?!?
我說:“我下車,你回去?!?
他一腳踩下剎車,要不是系著安全帶,我的頭準會撞到車頂篷上。我瞪著他,“你怎么開車的?”他說:“你準是瘋了!我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然后回去,那我也準是瘋了。”
我撇撇嘴,“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說:“你要是想單獨留下來,我發誓,我立刻拖也要把你拖回去!就算你連下輩子都不理我,我也要把你弄回烏池去!”
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這么大的脾氣,我呆了一下,說:“好吧。我要去找人。你要跟著就跟著吧。”他問:“你要找什么人?”我苦惱地說:“難的就在這兒,我不知道?!?
他又像瞧一個怪物一樣瞧著我了,他慢吞吞地說:“人家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你卻是越變越像怪物!”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我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今年二十三歲,是個上尉軍官,生日是七月七日,長得……”我咽下一口口水,“長得很好看!”
“好看?”他若有所思,“你見過他?”
“沒有?!蔽姨拱祝拔抑辉诟赣H那里見過他的照片。”
他陷入了沉思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對他的照片一見鐘情,所以跑來想見見他本人!”他自以為是地下結論,“幼稚的小女生!”我要向他翻白眼了。我說:“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猜得到!”我故意地嘲諷他,“不過這次你猜錯了。那照片可是父親拿來給我看的,他要替我相親呢!”
他哈哈大笑,“相親?你相親?你今年才多大?丫頭,撒謊多少也要合理才能騙得人相信?!蔽艺裾裼性~地說:“怎么不合理了?我大姑姑十九歲出嫁,我小姑姑十八歲。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時就更年輕了,只有十七歲。我們家的女生都是早早結婚的。我今年也十七了,父親為什么就不能替我相親?”
他無話可說了,過了半天才問:“那個上尉……好看?”
我頭一揚說:“那當然,比我見過的所有男生都好看。”他很不以為然地說:“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說:“算你說得對吧?!蔽彝崎_車門下車,他連忙也跟下來。海風真大,吹得我的頭發都亂了。我咬著嘴唇,說:“可是該怎么去找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呢?”
他又用那種斜睨的目光看我,說:“求我呀,求我我就想辦法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爽快地說:“好,我求你。”他倒不防我這么一手,怔了一下,才說:“給我點時間想辦法?!蔽夜室饫涑盁嶂S,“自以為是。哈哈!這次沒法子了吧!”他被激怒了,“誰說我沒法子了?!”
他說有辦法就真的有辦法,他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就告訴我:“走吧!第二艦隊只有一個人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他的名字叫卓正,住在仁區丁號樓207室。”
我歡喜雀躍,說:“穆釋揚,你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聳了聳肩,環顧四周,“仁區……應該是在那邊吧……”
我們尋到了仁區,尋到了丁號樓,上了二樓。我們站在了207室的門口。我的心怦怦地跳,呼吸急促,我抓住穆釋揚的手,有點怯意了。他沖我笑,“你怕什么?他不是長得很好看嗎?”我瞪他,可是情緒也不知不覺地放松了。我說:“你幫我敲門好嗎?”
他又聳聳肩,舉手敲門。沒有人應門。他又敲門,還是沒有回應。
我失望極了,也拍了幾下門。隔壁的門卻開了,一位年輕的軍官探出頭來,“你們找卓正?”我問:“他不在嗎?”他說:“他剛剛走開。”我失望地問:“他去哪兒了?”他打量了一下我們,問:“你們是……”
穆釋揚將他的工作證取出來亮了一亮,“雙橋官邸辦公廳。”那軍官詫異地問:“卓正出了什么事嗎?”穆釋揚說:“沒有,只是一點公事找他聊聊。”他看了我一眼,故意說,“可是個好消息。”
那軍官毫不猶豫地說:“剛才接到電話,叫他去見司令長官了?!蔽覀兿蛩懒酥x下樓去。站在樓下,穆釋揚瞧著我,問我:“我們是在這里等他,還是去找他?依我說,我們最好趕快回去,不然今天晚上趕不回烏池了?!蔽液敛贿t疑地說:“當然要等。我一定要見一見他。”
他說:“我和你有十七年的交情了,可是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你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小怪物的!”
我懶得向他解釋,也不愿向他解釋。我們就坐在車上等。天色漸漸暗下來,天邊的晚霞漸漸幻成黑色的絲絨大幕,一顆一顆的星星露出它們調皮的眼睛。穆釋揚車上的電話響了,是侍從室打來的,他們驚慌失措,“穆先生,你是和大小姐在一塊兒嗎?”
他瞅了我一眼,說:“我當然和她在一起。”侍從們像是松了一口氣,可是他們仍是極度不安地問:“你們現在在哪里?”穆釋揚打了個哈哈,說:“你們到現在才發現大小姐丟了?小心梁主任扣你們的薪水?!笔虖膫兏闪艘豢跉?,以為我們躲起來和他們鬧著玩,于是說:“穆先生,別嚇我們了,大小姐該回家了?!蔽医舆^電話,對他們說:“來找我吧,找到了我就回家?!辈坏人麄冊僬f什么,就關上了電話。
穆釋揚說:“我和他們都會被你害死的。”
我知道。如果午夜以后侍從們還找不到我們,絕對是天下大亂。我其實心里也怕極了,卻胡亂地安慰他:“沒什么,大不了雷伯伯臭罵你,父親臭罵我一頓?!彼f:“我沒這么樂觀,我看——我的半條命都會沒了。”
我胡亂地說:“有我陪葬呢。再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彼笮?,打量著我,諷刺地說:“牡丹花下死倒罷了——我看你頂多只能算根狗尾巴草!”我白了他一眼,“你也只配在狗尾巴草下死!”我們爭吵著,其實是在互相安慰。天漸漸黑透了,可是那個卓正仍舊渺無蹤影。我有些著急起來,穆釋揚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也想盡早遂了我的意好回烏池去,于是問:“要不要去找他?”我問:“怎么找?”穆釋揚說:“我們直接去見范司令,說不定卓正就在他那里,即使不在,叫他出面一定可以馬上找到?!?
我叫起來:“不行!那個范司令說不定見過我,而且,他一定認識你。假若他知道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一定會將我們兩個押解回去。”穆釋揚道:“他認識我沒多大關系,至于你,他一定只跟你打過一兩次照面,咱們去找他,他不一定能認出你來。趁現在侍從室還沒弄得舉世皆知,我們速戰速決?!?
這樣老等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我同意了。我們剛剛踏上臺階,就遇上一位年輕軍官和我們擦肩而過,穆釋揚一眼看到他的肩章,脫口叫了一聲:“卓正。”那人果然回過頭來,疑惑地望著我們兩個。我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太熟悉的眼睛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目光不同,雖然年齡不同,可是它們是一樣的。穆釋揚也呆了一下,不過他反應極快地就問:“請問你是卓正?”那人揚了揚眉。天哪!連這個表示疑惑的小動作也和父親一模一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他說:“我是?!蹦箩寭P又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我們想和你談談。”
他瞥了那工作證一眼,說:“是有什么公干嗎?”穆釋揚卻仿佛開始狐疑起來,說:“卓先生,我覺得你很面善,我們以前見過嗎?”卓正笑起來,“很多人都說過我面善,我想我是長著一張大眾臉。”
大眾臉?不!根本不是!父親的照片遍地都是,大家當然覺得你眼熟。穆釋揚搖搖頭,“不對!我一定見過你?!蔽蚁胱柚顾胂氯?,可是我找不著詞來打斷他。我的腦子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卓正卻也在打量著我,他的神情也有些驚疑,他問我:“小姐,貴姓?”
我胡亂地答:“我姓穆?!蹦箩寭P在微笑,我瞪了他一眼,就讓他占點小便宜好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卓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兩位有何公干?”穆釋揚望著我。我張口結舌,不知要說什么。
最后,我問:“卓先生,你……你父母是做什么的?”穆釋揚與卓正兩個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像個查戶籍的??墒恰以撛趺创朕o?卓正雖然不解,但仍舊回答我說:“我是個孤兒,養母是小學教員?!?
孤兒?我被弄糊涂了,“你是本姓卓嗎?”他說:“那是我養母的姓氏。”我看著他肖似父親的面龐,突然怯懦起來。我說:“謝謝你。”又對穆釋揚說,“我們走吧?!?
我的轉變令穆釋揚莫明其妙,我想他一定又在心里罵我是小怪物了。卓正也莫明其妙,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來公干的。他問穆釋揚:“你還有什么事嗎?”穆釋揚仍在專注地想什么,聽見他問,脫口就答:“是?!钡雇肆艘徊?,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臉色一下子像見了鬼似的,他大約被自己嚇著了,他迷惑地看著卓正,卓正也在迷惑地看著他。我趕緊拉他,“我們走吧?!?
我拖著他很快告辭而去,一直到上了車,他還在大惑不解,“真奇怪!我是怎么了?活見鬼!這兒又不是辦公廳,他又不是先生……”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天!”他瞠目看我,我也看著他。
他的臉色鐵青!他終于想出卓正為什么面熟了!我想他想到了!果然,他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心跳加速,他一皺眉我就心虛,他一發問我就……”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我竟然……”說實話,剛剛看到卓正皺眉的樣子,我也心里怦怦跳。他一板起臉來,酷似父親。
他問我:“這就是你說的長得很……好看?”
我點了點頭。他長吁了口氣,說:“上了你的惡當!”馬上,他就想到了,“你來找他做什么?”他實在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臉色大變,“他……他……”
我認識了他十七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張口結舌。他在我們家世交中是出了名的有風度、有見識,號稱什么“烏池四公子”之首,他們家也是出了名的有氣質,自恃為世家,講究“泰山崩于前不色變”,可這會兒他竟然呆成了這樣。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囡囡,你這次真的會害死我的?!睜可娴轿壹业乃绞轮惺菢O度不智的,尤其是這樣一件私事。他顯然是想起了我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分辯說:“我要一個人來找他,你偏要跟著我?!?
他不說話,我想他是在生氣。我有些害怕,說:“對不起?!彼α艘幌骂^,已經和平時一樣不慌不忙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發,說:“算了,反正已經來了。我們要商量一下,瞞天過海?!?
三
我們連夜開車趕回烏池去,在天亮時分才趕到。一上了專用公路,我就害怕起來。他安慰我:“我們商量好了的,對不對?只要我們異口同聲,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去做過什么?!蔽尹c了點頭,極力調勻呼吸。車子已轉過了拐彎,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第一重院墻上的照明燈光。駛過崗哨,立刻就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宅了。現在家里還這樣開著所有的燈,無疑是出了大事了,我知道,這件大事就是我一夜未歸。
我快要哭了。穆釋揚拍了拍我的背,低聲說:“別怕,我們背水一戰。”我努力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氣。車子終于駛到了宅前停下,梁主任親自打開車門,一看見我就吁了口氣,“大小姐?!?
我點了點頭,下車和穆釋揚一起走進客廳。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父親負手站在客廳里,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雷伯伯站在他身后,還有史主任、游秘書、穆爺爺、何伯伯……他們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人,尤其是父親,他的目光簡直像刀子一樣,仿佛要在我身上剮幾個透明的窟窿。我聽到穆釋揚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备赣H狠狠地瞪著他,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兇狠過,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暴起了,從燈光下看上去真是可怕。他咬牙切齒,說:“好!你們兩個好!”他盯著穆釋揚,就好像要用目光殺死他,“你真是能干??!”
我打了個寒噤,父親的聲音終于像炸雷一樣響起來:“囡囡!跟我上來!”
我驚惶地想找個援軍。可是雷伯伯不敢幫我,因為穆釋揚是他的外甥。何伯伯剛剛叫了一聲“先生”,父親就狠狠地瞪住了他,他也不敢說什么了。父親轉身上樓,我只好磨磨蹭蹭地跟上去。我偷偷地看穆釋揚,他向我使眼色,鼓勵我。
父親進了書房,我只好慢吞吞跟進去。父親問:“你自己說,你跑到哪里去了?”
“好了,父女倆說話怎么發這么大的脾氣呢?程醫生說你血壓高,叫你少生氣呢?!避涇浀穆曇粼谖疑砗箜懫?,我驀地回過頭去,是她!她還是穿著旗袍,暗藍色起花料子,領口上別了一枚藍幽幽的寶石別針。她款款生姿地走過來,還是那樣的笑臉,“大小姐可回來了?!?
我扭回頭,父親的臉色更不好了,“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不懂規矩!”
她有些悻悻的,又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囡囡,街上好玩嗎?怎么玩得忘了回家,和一個男人在外頭過了一夜,嘖嘖……”
這一下子真是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父親的目光刀一樣剮過來,看得我心里直發寒。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臉冷冷地對她說:“你出去,我的女兒不用你過問。”這下子她面子上下不來了,尤其是我也在場,她更是惱羞成怒,嗓門尖得刺耳,“慕容清嶧,我不吃你這一套!你也別擺出這架子來唬我!好心好意來關心一下你的寶貝女兒,你狗咬呂洞賓……”
這下子父親火了,可是他反倒笑了,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我知道,這是他生氣到了極點的征兆,只要他一發作,那準是一場雷霆萬鈞的暴怒。果不然,他一生氣,連蘇白都說出來了,“十三點!拎弗清的事體勿要把人當阿木林!”
“我怎么拎不清了?”她嘴里硬得很,卻不敢正視父親了,“你說!”
父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么。她的膽子大了,瞥了我一眼,冷嘲熱諷地說:“那是,我處處比不上人家,沒有人家漂亮,沒有人家會使手段,沒有人家會勾引人,可是我到底沒替你養出個野種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父親已經一巴掌打了上去,直打得她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她被打怔住了,半天才哭了出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以后如果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我就剝了你的皮,再剝了你那個網球教練的皮。”
她嚇得渾身發抖,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分辯。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么兇狠過,我想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我在心里打了一個寒噤,剛剛她說……我的母親……不!不是那個樣子!一定還有隱情!
她出去了,關門的聲音足足嚇了我一大跳,我抬起頭,父親那樣子真是可怕。他突然順手抽出了書桌上的尺,“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我嚇得呆了,等我反應過來,身上早已挨了一下子了,火辣辣的疼泛上來。我嗚咽著用手去擋,他氣得大罵:“不懂事的東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甩了侍從跑出去玩?我的話都是耳邊風?”我嗚嗚哭著,又挨了兩下。我一句話都不敢分辯,他卻越打越生氣,下手越來越重,“我打死你!省得你給我丟臉!和一個男人跑出去一夜!小小年紀跟誰學得這樣下流?!”
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鉆進我的耳朵里,我的心在滴血,那尺子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疼得發昏,終于忍不住頂了一句:“你打死我好了!”
他大怒,“我不敢打死你?!少了你我不知道清凈多少!少了你這個下流坯子,我不知多高興!”他咆哮的聲音在房子里回蕩著,我聽到游秘書在門外敲門,叫:“先生!先生!”父親吼道:“你們誰敢進來?!”
游秘書見情形不對,還是進來了,他大驚失色地跑過去想拉住父親。父親像只發怒的獅子一樣,一下子把他掀到一邊去了。游秘書又跑了出去,父親揪住我又重重地打了幾下,游秘書、何伯伯、雷伯伯、穆爺爺他們就一擁而入,父親更下重手。幾個伯伯搶上去把父親抱住了,只嚷:“先生!先生!別打了?!备赣H掙扎著,咆哮著:“我今天就是要打死這個孽障!”
我哭得聲堵氣噎,痛不欲生,尖聲嚷道:“讓他打死我好了!反正我和我母親一樣是個下流坯子!反正我不是他生的!”
屋子里突然靜下來,所有的人全睜大了眼看著我。父親的臉白得沒了一絲血色,他嘴角哆嗦著,伸手指著我,他的那只手竟然在微微發抖,“你……”
他一下子向后倒去!屋子里頓時亂了套了,雷伯伯臉白得嚇人,慌忙去解父親領口的扣子,游秘書跺著腳喊:“快來人哪!”史主任抓起電話就嚷:“快!給我接程醫生!”
侍從們全跑了進來,我也嚇得蒙了,想過去看看父親,他們阻止了我,強行把我帶出了書房,送我回自己的房間里去。我聽見院子里汽車聲、說話聲、急切的腳步聲亂成一片。我的醫生很快趕來了,替我處理傷口。我問他:“父親呢?父親呢?”他搖頭,說:“我不知道,程醫生已經到了?!蔽铱拗姼赣H,掙扎著要下床去,醫生慌了手腳,護士們按住了我。我聽到醫生叫:“注射鎮靜劑!”我又哭又叫,他們按著我打了針。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我抽泣著,終于睡去了。
醒的時候,天是黑的。我床頭的睡燈開著,一個護士在軟榻上打著盹兒。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靜得好可怕。睡燈淡藍色的光幽幽地亮著,我的心縮成一團。我拔掉了手上的點滴管,坐了起來。我沒有找到拖鞋,就光著腳下了床。
我出了房間,走廊上也靜悄悄的,只有壁燈孤寂地亮著。我穿過長廊,跑到主臥室去,里面黑漆漆的。我開了燈,房里整整齊齊,床上也整整齊齊,沒有人。我回頭跑向書房,也沒有人。冷汗一顆一顆地從我的額頭上冒出來,我跑下樓去,樓下也沒有父親。梁主任從走廊那頭過來,“大小姐?!?
我抓緊他,問道:“父親呢?他在哪兒?你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搖搖晃晃,眼冒金星。我好怕!怕他說出可怕的答案來。他說:“先生過去雙橋那邊了。”
哦!我真的要瘋了,我問:“他怎么樣?”
“沒有事了。程醫生說只是氣極了,血壓過高。打了一針就沒事了……”
哦!我的一顆心落下了地??墒恰煨剞D,我眩暈得倒了下去……
我在家里乖乖待著,自從那天之后,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我歉疚得很,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說話?;丶乙仓皇球唑腰c水,一會兒就又走了。我心里雖然難過,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問我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但是穆釋揚可倒了霉了,我聽說雷伯伯把他調到埔門基地去了,還把他連貶六級,發配他去做了一個小小的參謀長。我垂頭喪氣,好多天打不起精神來。小姑姑來看我,我托她向父親為穆釋揚求情。小姑姑不肯答應,說:“你父親還在氣頭上呢,你還敢老虎嘴上拔毛?”我心里真的過意不去,他完全是被我連累的。我悶悶地說:“埔門那么遠,又那么艱苦,他又被貶了級,一定不快活極了。都是我不好。”小姑姑詫異地看著我,我皺著眉說,“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一條被父親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魚?!?
小姑姑笑了,說:“可不要在你父親面前這么說——保證他更有氣,怕不把那條池魚拿出來再烤一遍。你要是再為釋揚說情去,我打賭他要被貶到爪哇國?!?
我泄氣,“父親這回是棒打無辜?!毙」霉弥皇切?,“世上任何一個父親,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兒拐出去一夜未歸的臭小子,不想殺之而后快那才叫稀罕。先生還算是給穆家面子,雷部長又會做人——不等先生說什么,就把他貶到埔門去了。”
我想起當晚的情形來,當時父親瞪著穆釋揚的時候,眼里真的有過殺機。我不由得后怕地打了個寒噤。小姑姑說:“我一聽說,心里就嚇了一大跳。你不知道,當年先生就是……”她突然住口,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說漏了嘴了!我知道她說漏嘴了!父親當年怎么了?當年發生過什么事情?和我母親有關嗎?
我叫了一聲“小姑姑”,她臉色難看極了,她說:“囡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蔽易プ∷氖?,哀求她:“小姑姑,你最疼我。我從小也最喜歡你。你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有權利知道的。是有關我母親的,對不對?”小姑姑搖著頭,我苦苦地求她,“我都這么大了,你們不應該再瞞著我。你不告訴我,我會胡思亂想的?!?
小姑姑搖著頭,“我不能說的。”我瞧著她,靜靜地瞧著她,一直瞧得她害怕起來。她吃力地叫我:“囡囡!”我幽幽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父親的女兒。我是這個家族的恥辱,也是父親的恥辱——他恨我,討厭我,他恨不得殺了我。”
小姑姑驚叫:“你怎么這樣想?傻孩子!你怎么能這樣亂猜?你父親其實最疼的就是你,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我搖了搖頭,“我看不出來。我只知道他討厭我?!?
小姑姑把我摟進懷里,“哦!囡囡,他不是討厭你。他是不愿看到你,你不知道,你和你的母親有多像……一開始他總是對我說:‘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我不想看到?!肫鹉愕哪赣H就會難受,你不知道他有多傷心。”
我半信半疑,說:“因為我不是他的女兒,所以他不想面對我這個恥辱。”小姑姑說:“胡說!”她用力地摟緊了我,“你是我們慕容家的明珠,是你父親的寶貝。”我悶悶地說:“可是……他說要打死我?!?
小姑姑凝視著我,我的額頭上還有一道淡淡的瘀痕,她痙攣地在我的傷痕上吻了一下,說:“乖孩子,他是氣壞了,對不對?人在氣極了的時候,是什么事都會做出來的,是沒有理智的。何況你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你父親剛醒,醫生叫他靜養,他不聽,要去看你,幾個人都攔不住。我扶著他去的,看到你好好地睡在那里,他才肯回去……你不知道他當時多害怕,他怕你和……”她突然又住口了,我想她又說漏嘴了,我哀哀地看著她,她閉上了眼睛,“呵!囡囡!你和你母親這樣的像!”
我心里亂極了,姑姑說的話我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父親……威赫的父親會害怕?我不相信!父親從來是睥睨天下的,他什么都不曾怕過。只有人家怕他,連穆釋揚那么聰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他會怕什么呢?
小姑姑陪我吃過飯才走。天黑下來,我一個人在那里胡思亂想。后來我睡著了,等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夜已經很深了。我的窗簾沒有拉上,我聽到汽車的聲音,還有好幾道光柱從墻上一閃而過。是父親回來了!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親回來了,我看著他從車上下來,我跑出房間去,在樓梯口等著。果不然,父親上樓來了,我聞到他身上有酒氣,我看到他臉紅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過酒。他看到我,只淡淡地問:“這么晚了不睡覺,杵在這里做什么?”
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說:“我可以和您談一談嗎?”他皺著眉,“鞋也不穿,像什么樣子?!去把鞋穿上!”
這就是姑姑口里疼我的父親嗎?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犟脾氣又上來了,我說:“我就是這個樣子!”父親說:“三更半夜你等著我回來跟我頂嘴?你又想討打?”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打死你!”我冷冷地說:“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蔽乙蛔忠痪涞卣f出他的話,“反正我是個下流坯子!”
他氣得發抖,“好!好!那天你沒有氣死我,你還不甘心!我怎么生了你這個東西?!我怎么當年沒有掐死你清凈?!”
我幽幽地說:“我不是你生的。”
四
他呆住了,有那么幾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可是我極快地鼓起勇氣來,等著他發作。我聽著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等著他一掌打上來,可是竟然沒有。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看著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素素叫你回來的,是不是?她叫你回來質問我,叫你回來報復我,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這樣靜的深夜里,聽著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父親的臉通紅,他的眼里也布滿了血絲,他瞪著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驚恐地看著他,他卻痛楚地轉過臉去,“我那樣對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為什么……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親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弄回房間去。我叫了一聲:“父親!”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說:“囡囡,我打你,打得那樣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親,我并不恨你?!彼灶欁缘卣f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樣!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地睡著才安心。你不知道,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她開了車就沖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極了我——所以她就這樣報復我——她用死來報復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聽呆了,父親的醉語絮絮地講述著當年的情形。我逐漸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么?!拔也恢馈龝@樣……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沒有回頭……她開了車就沖出去……她不會開車啊……她存心是尋死……她死給我看!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父親絕望地看著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聲,她都沒有回頭……她不要我,連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看著父親,在這一刻他是多么地無助和軟弱。我威風凜凜、睥睨天下的父親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絕望……我難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沒有。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我大聲地叫著侍從官,他們很快來了。我說:“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間?!?
父親順從地由他們攙走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彈。走廊里的吊燈開著,燈光經過水晶的折射照下來,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冰涼的東西在蠕動著,我伸手去拭,才發現原來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回來,“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里吃飯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個頭,不要弄得蓬頭垢面的?!蔽倚南麓笃妫赣H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面叮囑過我什么,奶奶不在了之后,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偶爾陪父親出席外交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交代過。父親怎么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里的便宴?
父親把電話掛上了,我卻是滿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里的那個飯局是個什么樣的鴻門宴?
一面心里七上八下地亂想著,一面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父親既然如此鄭重地叮囑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我老老實實地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繡海棠的短旗袍,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頭,淡淡地化了妝,照了鏡子一看,只覺得老氣橫秋的。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真沒辦法。
不到六點鐘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說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過一會兒就到。我縱有一萬個不愿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車。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從小認識的,到了霍家之后,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
父親快八點鐘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風,俗語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讀書?;艏規资陱奈丛荩茏邮鞘闶?,在他們家里,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為滿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心儀的菜品。
吃過了飯,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為他竟然提議說:“囡囡,拉段曲子我們聽吧?!蔽掖袅艘幌?,吞吞吐吐地說:“我沒帶琴來?!被舨d致勃勃地說:“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明友,你叫他們拿來給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話,咱們聽囡囡拉一段。”
看樣子勢成騎虎了,我硬著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東西,果然件件都是傳世珍品。我試了試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吉賽爾》的一個旋律,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是不聽《吉賽爾》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家里是嚴禁這個樂曲的。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去聽音樂會,到了最后樂團即興加奏了一段《吉賽爾》的選段,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只說頭痛,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令在場的眾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風捉影了一番,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云云。
我望過去時,父親的臉色果然已經變了,可是他很快便若無其事了,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說:“這曲子好,就拉這個吧?!?
我在詫異之下唯有遵命,雖然因為疏于練習,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可是越到后面,越是流暢起來——再說在場的又沒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兩段,大家都一樣拍手叫好。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雷伯伯就走開了。我心里覺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預感有事要發生。
晚宴后頭接著是一個小型的酒會,父親和一群伯伯談事情去了,我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里?;艏业奶m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色之外,在烏池實在可以稱得上屈指可數。我記得他們這里有一盆“天麗”,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F在正是墨蘭的花季,說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蘭花房里有暈黃的燈光,真掃興,說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里“對花品茗”。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麗”前,有個人楚楚而立,似在賞花。她聽到腳步聲,驀然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白衣勝雪,人幽如蘭。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在她的身后,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名貴的蘭花,可是她在眾蘭的環繞中,更加美得璀璨奪目。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v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跡,但當她終于對著我淺淺而笑時,浮上我心際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的聲音也非常婉轉輕盈,只是有些許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我喃喃地問:“你是誰?”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縈縈?!?
任縈縈?
我迷茫地看著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地問:“我媽媽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吁了口氣,“是的,你媽媽是我表姐。”
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地看著她,張口結舌。她舉起手來,全身仿佛有煙霞籠罩,我炫目地看著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樣。她是真實存在的嗎?她真的是人嗎?她是不是蘭花仙子?我聽到她的聲音:“天麗開了,真是美麗。雙橋花房里的那株‘關山’今年開花了嗎?”
我呆呆的,本能地回答她:“還沒有。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那聲音真如洞簫鳳吟,她臉上的表情卻是茫然無依的,那種迷惘的樣子,令人不忍再顧,她低低地呢喃:“是啊,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我正想問她,突然聽到霍明友在叫我的乳名:“囡囡!”
我回頭應道:“在這里。”
霍明友走進來,說我:“古靈精怪的,又一個人藏起來?!?
我嘟起嘴,說:“誰說我一個人在這里,這里還有……”我轉過身來,卻愣住了,在那盆開得正好的“天麗”前,空氣里依然氤氳著蘭花的香氣,可是蘭花前的人呢?
那位白衣飄飄的蘭花仙女呢?怎么不見了?!我張口結舌。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
霍明友哈哈大笑,“還有誰在這里?怪不得穆釋揚說你是個小怪物,你真是越大越調皮!”
我苦笑了一下,他說:“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樂隊還在奏著音樂。他紳士地彎一彎腰,“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我白他一眼,將手交到他手中。音樂是一支狐步,隨著旋律轉了幾個圈,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咦”了一聲。霍明友那樣精明的人,馬上就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倒只是笑了笑,“你認識?”
我搖頭說:“不認識?!蔽伊粜牡?,他身邊談笑的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世交子弟,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已然是很熟稔的樣子。霍明友卻只是微笑著問我:“你做什么老盯著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說:“難得看見一個生面孔,我多看兩眼不行啊?”他突然停下舞步,說:“那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我只好任由他拖著手走過去,只在心里哀嘆。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詫異地揚起眉,但他并沒有出聲?;裘饔岩呀浾f:“來,卓正,認識一下我們的慕容大小姐。囡囡,這一位是卓副艦長。”
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幸會?!蔽乙部吞椎卣f:“幸會?!彼哪抗饩季加猩瘢倚睦锊恢獮槭裁从悬c心虛。幾位世兄都跟我說話:“囡囡,今天琴拉得不錯啊?!蔽覅s只是盯著卓正,他坦然地看著我。最后他終于問:“慕容小姐,可以請你跳舞嗎?”
我點了點頭,我們兩個走下舞池去。老實說,他的舞跳得真不壞,說不定這一點也是像父親,聲色犬馬,樣樣精通。我們配合得很默契,舞池里的人紛紛矚目,真是大大地出了一番風頭。一曲既終,他說:“跟我來?!比缓笸现业氖掷@過薔薇花架往后去,真是霸道。他問:“我是誰?”
他的樣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來,懊惱地說:“我知道這話問得很蠢,可是只能問你。”
我嘆了口氣,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蔽覇査?,“你怎么在這里?”我這句話也問得蠢。他聳了聳肩,“我正休假。趙禮良邀我來的。”趙禮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點了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問:“先生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我聽得到他語氣里的遲疑,他已經開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搖頭,“父親拿我當小孩子,從來不對我說什么?!彼艘幌拢f:“上次你去找我,我還以為你知道什么呢?!蔽艺艘幌?,他說,“我第一次覺得不對,是前不久他到艦隊,那天他來得很突然,事先沒有通知,正巧到我們艦上來看,艦長休假不能趕回來,于是我陪著他……”
我不作聲,沒那么巧,一連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兩個面面相覷。他輕聲說:“你的母親……”我口干舌燥,我想到了某個關鍵,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她也在這里。
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的,現在我父親的妻子,是他的續弦。我的母親,按照官方的說法,在我不滿周歲的時候死于車禍?!蔽艺f,“卓正,你看看你那里有沒有線索?!?
他說:“我找過孤兒院了,但老早就拆除不在了,沒有任何線索?!?
我們再一次面面相覷。就在這個時候,花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雷伯伯,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里,他怔了一下,旋即笑著說:“囡囡,你該回家了呢?!蓖瑫r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氣,叫了一聲:“雷部長?!崩撞c點頭,說:“小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笑著問:“雷伯伯,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罵他?!崩撞屏宋乙谎?,說:“小機靈鬼,還不快去,你父親等著你呢?!?
我和父親同車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過似乎心情不太壞,因為他竟然在車里抽起了煙。他叫隨車的侍從將車窗放下,侍從將車窗放下了一點點,為著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沒有生氣。他幾乎是高興的了,我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看到他高興過,所以我不能確認這種情緒。
車子到家后,我下車,父親卻沒有下來,我聽到他對侍從室主任講:“我去端山?!倍松焦氽‰x雙橋官邸不遠,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聽說那是父親年輕時住過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聲:“是?!弊唛_去安排。我突然察覺到史主任一點也不意外,按理說,遇上父親這樣隨意改變行程,他都會面露難色,有時還會出言阻止。
我轉過身來,叫了一聲:“父親。”父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根本沒有看向我。我心一橫,不管我有沒有猜對,不管我的猜測是如何的荒唐,我孤注一擲!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我母親?!?
父親抬起頭來,路燈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銳利的光芒。我不害怕,重復了一遍:“我要見我的母親?!?
父親的臉色很復雜,我形容不上來。我鼓足勇氣,“你不是正要去見她嗎?她是不是在端山官???”
父親沒有發脾氣,我反倒有點說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還是這個荒誕的念頭根本是無稽透頂……我終于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聲音嘶啞,他說:“你的母親——你要見她?”
我的一顆心狂跳,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臺風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地被摧毀,下一個也許就輪到我。不過無論如何,我孤注一擲。我不曉得那個任縈縈是誰,但她令人感覺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向往。她不可能是與我無關的人,她一定與我有著最深刻的聯系。
父親終于嘆了口氣,說:“上車?!?
我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應我了?我猜對了?我真的猜對了,那白衣的蘭花仙子,真的會是她?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快,太讓我驚訝,我不敢相信。
車隊向端山官邸駛去,夜色里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是一團團深黑色的巨影,我的心也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里。我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不是母親,即使那真是母親,我不知道即將見到的,除了母親,還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