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隨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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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三年后的重逢
水星逆行的第一天,余小魚在地鐵口買了一袋山竹,掃碼付款的時候,手機屏幕黑了。
賣山竹的女人不讓她走:“下面的便利店里可以借充電寶。”
余小魚瞅了眼手表:“我不買了。”
女人叫起來:“你吃了一瓣,怎么能不買?”
“那是你掰了硬塞給我的。”
女人一天沒做出幾單生意,就指著趁晚高峰掙錢,不肯放過這個學生模樣的白領,嚷嚷起來,引得一批路人往這里瞧。
余小魚還就是不想充電了,挎著包要走,女人拉住她,眼里有懇求和惱怒:“你不是下班了嘛,現在沒事干了,花幾分鐘充個電不行嗎?”
余小魚被她這話刺得一皺眉,甩開她的手向臺階走去。地鐵站外的夏季風吹亂了余小魚的及肩發,白裙子猝不及防來了個瑪麗蓮·夢露式飛揚。
她急忙捂住裙子,吧嗒一下,手機砸在了地上,只得蹲下身撿。
有人小聲嘀咕:“粉色的欸。”
她猛一回頭,一個猥瑣男正沖她笑著從身后經過。
余小魚一腳踢過去,細高跟還沒落地,左鞋底就一滑,往下跌了兩階,手機跟著朝下咯噔咯噔掉落,被一雙黑皮鞋給踏住了。
清脆的“咔嚓”一聲。
心都揪起來了,她伸手去拿,被人像拎兔子似的從地上薅起來。
余小魚回過頭時,猥瑣男已經沒影了,賣山竹的女人嚼著口香糖,看好戲似的抱臂睨著她,而手機正壓在“五行山”下。
余小魚要炸了。
她的胳膊肘被人善意地托了一下。對方是位年輕女士,穿著打扮根本就不適合出現在地鐵站。這名年輕女士問:“你沒事吧?”
而同行的另一人道:“余小魚,十五分鐘后有會議。”
大腦空白了幾秒鐘,余小魚遲疑地把視線從黑皮鞋下的手機上移開,對上一張很久不見的臉,立時出了頭冷汗。
她假笑:“好的。江總,您踩到我的手機了。”
男人松開腳,撿起來,發現屏碎了。
他把她的手機扔進自己的口袋里,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舊手機,上面還有個粉色小狐貍毛絨掛件。他用食指蹭了蹭掛件的軟毛,遞給她:“抱歉。密碼沒變,時間緊,你用它。”
那位年輕女士聞言神色大變。
身子一僵,余小魚被他的千鈞氣勢壓成了啞巴,手機在掌心發燙。
男人轉頭對女士說:“這是我原來帶過的實習生,現在就職于盛海國際資本市場部。稍后你先用餐,我和資方有個會,盛海國際是會議主辦方。晚高峰路上堵車,地鐵有些擠,辛苦你了。”
女士輕輕地“哦”了一聲,搖搖頭,望著余小魚笑道:“祝你們這次發行順利。”
余小魚想走了,點頭:“謝謝,有江總在,我們很有信心。”
他們豈止是有信心。恒中集團將于下月在境外發行5個億的三年期美元債,盛海國際能參團組織這次發行,領導都笑開花了。恒中集團擁有金融全牌照,信譽好,預期回報率5%,投資人踴躍認購,更看在從南美洲剛回國的恒中集團新任總經理江潛的面子上。
余小魚聽說過,江潛比他的董事長爸爸還有面子,別看他平時不茍言笑,拉投資的時候卻放得下身段,冷著臉也有辦法叫資方心滿意足,總有一群被金主安排的小明星搶著飛去阿根廷見他。
他們這行干到頂都是高級銷售,玩不開、不領情的人,大概率混不好,而江潛混得很好。
這年頭竟還有不花心的金融才俊嗎?
沒有。
不花心的金融才俊早就結婚了。
她揪著小狐貍的尾巴給自己洗腦。
“應該很花心”的江潛帶著女伴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走了,經過面帶嘲笑的山竹販子時,腳步停了一下,支付寶到賬100元的聲音格外清晰。
“按量給她。”
等手里被塞了一大袋山竹,余小魚才反應過來——她的手機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這“燙手”山竹。
江潛不知道她住得是遠是近,所以把備用機給她應急,她的蘋果手機被他拿去修了。
余小魚這樣想著,無情地劈開四個山竹,掰出一瓣瓣果肉放到小碗里,端到書桌上,打開電腦文檔,解鎖手機,手指忍不住多滑了幾下。
這款華為手機是她實習時用的,她的蘋果手機在電話會議時無法錄音,江潛就把自己的備用機給她辦公。
備用機的兩頁屏幕上都是辦公軟件、訂票軟件,這些年沒刪沒添,備忘錄里還有她已注銷的工號和密碼,以及一行字:要加油!!!
她點開相冊,只有一張照片,攝于她上班的第一天。
大概是早上八點,前輩們都還沒來上班,六月的太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大樓,一切都是那么敞亮、明快。她站在恒中集團投行部的牌子下面,穿著新買的小黑裙,掛著員工牌,沖鏡頭咧嘴笑,臉頰紅撲撲的,幾綹發絲因為緊張出汗粘在額頭上。
那天的她好開心,又好傻。
余小魚嘆了口氣。
她看了星座,最近運勢對金牛座尤其不友好,公司里的糟心事一堆。今晚領導要帶她去見客戶,她怕喝酒,找了個借口下班就溜了,連會也不敢在公司開。
這個決定是明智的,她沒想到領導請客的對象,竟然是江潛。
盛海國際沒有大摩、瑞銀這樣的公司實力強,在這次發債中的角色只是眾多簿記管理人之一,負責絞盡腦汁把恒中集團的債券賣出去,大單子是吃不到的,只能喝點肉湯。在這種情況下,恒中集團派個主管來開會就行,少董兼總經理蒞臨,太紆尊降貴了。
會議七點鐘準時開始,由恒中集團的代表江潛介紹近年集團的財務狀況、融資用途,回答幾家銀行的問題。
這是恒中集團年內增發的一筆債券,此前他們拿到了相關部門審批的10個億額度,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半年前發行了5個億,認購訂單超過9倍,集團的新地產項目進行得如火如荼,這次發行的是剩下的5個億,利潤可觀。
余小魚一邊吃水果,一邊寫會議記錄,聽到幾個似曾相識的客氣聲音,都是以前見過的人。
江潛那時候和這些銀行經常往來,是合作關系,四年過后,變成了甲乙方關系。他曾經在恒中集團投行部“體驗生活”,現在自己做項目,請人幫他找買家。托他的福,余小魚畢業之后,因為有這段實習經歷,找工作比較容易。
她聽著男人年輕而沉穩的聲音,腸胃一陣收縮。她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心理的疼痛竟轉移到生理上了,所幸半分鐘后她就認清了現實——腸胃不適只是因為她吃太多山竹了。
余小魚直奔廁所,還記著抓起手機聽會議。
她坐在馬桶上,什么也沒聽進去,就聽見他在說什么利率啊,認購啊,凈利潤啊,一串數字從發黑的眼前飄了過去。最后她腿軟地站起來,好像聽到耳機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盛海國際的代表有什么問題嗎?”
余小魚看到微信界面彈出領導的信息:趕緊隨便問一個,不能冷場。
余小魚感覺拉肚子把腦子也拉出去了,提上褲子關閉靜音,剛要開口,嘩啦啦的馬桶沖水聲回蕩在每個參會人的耳朵里。
她短促地“啊”了一下。
會議上的其他人沒關閉靜音,諒他們也不知道是誰沖的馬桶,她正準備不說話躲過去,一個聲音緊接著傳來:“余小姐,你有什么問題嗎?”
余小魚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但她是個傳統的人,堅持認為左眼皮跳財是真吉兆,右眼皮跳災,就必須是迷信。
于是她臨危不懼,脫口編了個問題:“江總,我們這邊聽說恒中集團要投資博雅傳媒,確有其事嗎?博雅傳媒上半年經營不善,虧損很多,還存在操縱市場的行為,被罰款了。”
全場都靜了一瞬。
雖然這件事傳得很廣,資方也好奇,但微博熱搜還掛著呢,博雅傳媒力捧的女明星從江潛的私人別墅出來——凌晨、黑絲、低領、素顏,還被狗仔拍到脖子上的曖昧紅印。
余小魚的右眼皮又跳了一下。
江潛說:“董事會還在商討過程中,決議出來會第一時間通知大家,我個人認為可能性不大。網上的那些消息,不實的多,我相信各位的判斷能力。”
江潛這些話一說完,判斷能力缺失的余小魚立刻被領導發微信罵了。
領導罵完,會也就開完了。眾人散去,領導陪江潛吃山珍海味,晚上還有二場,去七森俱樂部。
也是托江潛的福,余小魚見識過二場、三場。
她慢吞吞地離開廁所,盤算著怎么把手機給要回來。
水逆太可怕了。
江潛坐在七森俱樂部的沙發上,打開絲絨盒,里面是一條項鏈,珍珠鑲得漂亮,銀光柔潤。
送禮的是盛海國際債券資本市場部主管的朋友,臨時被拉來玩,想借機跟江潛攀關系。主管的朋友向俱樂部的女孩使了個眼色,她趴過來,笑道:“江總,不瞞您說,我是顏悅的粉絲,她在新劇里的古裝扮相超級好看。她是巨蟹座,珍珠是幸運石,送她最適合了。”
江潛拈起那條項鏈。閃動的幽藍冷光燈下,一時令人分不清是他的手白,還是珍珠更白。他握著香檳杯,左手虎口挑著項鏈舉高,女孩的視線粘在上面,艷羨地抬起頭,天鵝頸弧度誘人,黑色小吊帶下雙峰挺拔,慢慢向他衣扣緊系的胸膛靠。
珍珠忽然砸在她的鎖骨上。
江潛把手機放進項鏈盒里,拿紙袋裝好,拍了拍她的香奈兒包:“勞駕,我下樓去寄個快遞。”
女孩接住袋子,雙眼迷茫。
江潛抿了口香檳,瞇著眼:“既然送明星合適,你就直接給她,不想送的話,你就自己留著,請和快遞員說,東西要早上九點到十一點送上門,不要弄錯時間。”
送禮人的臉頓時拉得比驢臉還長。
女孩陪酒兩小時,凈賺數萬元,欣喜地下樓去了。
江潛轉了一下手表。這個細微的動作入眼,盛海國際債券資本市場部主管立即道:“今天挺晚了,咱們也喝兩輪了,要不就散了吧,明天周六,大家好好休息。”
江潛意有所指:“周末也要辛苦貴部門了。”
主管擺手:“哪里哪里,應該的,我們一定全力以赴,希望能與恒中集團長期合作。”
坐進車內,江潛才覺得今天喝得有些多。他酒量好,輕易不醉,酒品也不差,就算喝上頭了,頂多是多說幾個字,多在心里想幾句話。
他剛開口,唇間模糊的音就被車窗外的夜風吹散了。
司機沒聽清:“先生,您說去哪兒?”
江潛捏了捏眉心:“回家吧。”
家里一片寂靜,江潛從冰箱里拿出一瓶苦艾酒,喝了半瓶。
燒灼感從舌尖引燃,四下蔓延,心頭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一雙眼睛,而后是一張臉,再是整副身軀,火星似的在黑暗里招搖。
他沖過澡,還是出了層薄汗,扯開浴巾向臥室走去。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大床上睡著一個女孩,發絲散落在枕間,纖秀的肩膀露在被子外,呼吸安詳。
身子越俯越低,江潛吻了吻她的額頭,掀開被子。
女孩那兩顆剔透的眼珠盛著水光,半是驚懼半是慌張。
夜色濃稠,身影交錯。
不知過了多久,江潛霍然睜開眼,醒了。
屋里空蕩蕩的,樓下傳來吸塵器的噪聲,墻上的掛鐘指向十一點。
他裸著上身去浴室,換了床單,對著鏡子端詳了許久。
手機顯示有幾個未接來電,他給快遞員和粵菜館分別回了電話,又把面試時間改到下午,最后按下鈴:“請替我把衣服拿上來。”
不一會兒,管家推著小車上樓,車里分門別類地裝著他前幾天才買的皮鞋、領帶、襯衫、西裝,還有男士香水。
二十分鐘后,江潛從臥室出來下樓,不緊不慢地吃完早午餐,然后去公司開會了。
周六早晨,余小魚出門吃早茶,暫時把手機的事兒拋之于腦后。
昨晚散了會,她正在網上狂搜轉運的方法,突然收到一封郵件。她看完后精神一振,心想:真是否極泰來!
一家米其林粵菜館說她這個點評軟件會員的手機號中了獎,十天內可以免費享用一頓早茶自助,明天店慶,更有限量款禮品贈送,有意可回復郵件預訂座位。
倒了一整天霉的余小魚二話不說,立刻訂了明早的自助,還特意詢問不帶手機怎么驗證號碼,對方說因為軟件已經實名認證過,不用擔心。
余小魚習慣“拔草”趕早,不到九點就抵達餐廳。她最愛吃腸粉、叉燒、蝦餃皇了,笑瞇瞇地摸著獲贈的盲盒大快朵頤之時,平板電腦上忽然收到鄰居的微信:“你有同城快遞,快遞員聯系不上你,問你一般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大概晚上。因為是重要的私人物品,所以快遞員沒把它們放在我這兒,就留了號碼。”
手上的筷子一停,余小魚立刻反應過來了,這是寄手機嘛!
江潛知道她的地址不奇怪,他昨天和她的領導一起吃飯了。手機是被他不小心踩壞的,以她對他的了解,屏幕肯定修過了,他已經給她買了水果賠禮,說起來還是她占了便宜。
江潛這番操作很正常,分寸感也拿捏得極好。
微信又彈出一條來自領導的消息:江總要求周末把恒中集團的路演材料做好,我正在和他敲定細節,咱們隨時保持聯系。
她嘆了口氣,只覺得一桌子早茶瞬間滋味全無。
她借餐廳的電話撥通快遞員的手機,說自己急著要東西。餐廳離家很遠,她報了自己的位置,又問了快遞員的位置。
“這樣吧,您半小時后去寄件人那里拿,快遞單上填的地址是公司,恒中大樓,離您就餐的餐廳挺近的,我放在前臺。”
余小魚一時沒說出話來,等對面的人掛了電話,才低低地“哦”了一聲,然后發了好一會兒呆。
中午太陽光強烈,她在餐廳里從十一點磨蹭到一點,從一點磨蹭到三點,終于出發了。
地鐵口旁邊就是恒中大樓。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工作之后就再也沒來過。大樓還是四年前的模樣,反射著金燦燦的太陽光,是銀城的地標之一,從大門走進去,人會有一種自己很牛氣的錯覺。
新換的前臺工作人員不認識她。余小魚舒了口氣,摘下墨鏡,問:“中午是不是有快遞員把東西放這兒了呀?”
“是余小姐吧,您稍等。”
前臺工作人員翻了一陣兒,意外沒找到,恍然想起什么,掛起職業化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幫您確認一下。”
她撥通內線,轉了一次,余小魚清晰地聽到她的語氣變得更禮貌、更溫柔了。
前臺工作人員放下電話,對她客氣地笑笑:“一刻鐘前夏秘書下來拿快遞,不小心把您的盒子一起拿上去了。她現在走不開,讓您直接上33樓去取。您這邊請。”
余小魚見她要領自己去,婉拒:“謝謝。”
前臺工作人員剛要起身,只見余小魚繞過木雕屏風,用手機碰了一下刷卡器,便暢通無阻地進了電梯。前臺工作人員不由得一愣。
電梯直上青云。
恒中大樓建得很氣派,頗有年頭,里面有集團總部和各個子公司的重要部門,整幢樓沒有對外出租。她原來的辦公室在15層,屬于恒中證券管轄,再往上是保險、基金的核心部門,33層則是董事會和總經辦的地盤,她只去過一次。
她知道自己要找誰,把墨鏡又戴上了,那種久違的、如芒在背的感覺讓她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頭看看,是不是有人盯著她竊竊私語。
“叮”的一聲,走廊盡頭的電梯門開了。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女人走出來,身著白裙,形象干練,身材傲人,抱著一摞文件,見到她笑著打招呼:“余小姐,我是潛總的秘書,姓夏,這邊跟我來。”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招魔鬼身材的女秘書?
她默默跟著秘書走到透明的小會議室前,秘書“哎呀”了一聲:“潛總還沒面試完,我以為他五分鐘前就好了。”
會議桌一端坐著三個面試官,另一端是五個學生模樣的候選人,看樣子是無領導小組討論尾聲,學生正依次回答面試官的問題。
余小魚努力把自己的視線控制在水平線高度。桌上放著幾個剛拆完的快遞盒,裝著文具之類的東西,她一眼就認出了混入其中的一個盒子——里面躺著的正是她多災多難的“小蘋果”,換了個新屏。
一只手把盒子朝桌子邊緣推了推,中指上的戒指銀光一閃。
睫毛一動,余小魚仍然沒有向上看,只聽秘書笑道:“沒問題了,潛總叫我進去拿,你在這里等一下。”
秘書推開門,江潛目不斜視,抬手把盒子遞給她,溫和的聲音也從屋里飄了出來:“謝同學,現在我提最后一個問題。你能不能用30秒時間,讓我們三個面試官記住你?”
那一剎,時光驀然回溯,記憶深處的畫面在余小魚的腦海中炸開。
鋼筆被夾在指間轉了半圈,江潛略偏頭。他的目光如箭般射過來,余小魚終于看見了那張與記憶中的他重合的臉。
江潛臉上那副平靜的、微笑的,甚至是大局在握的神態,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余小魚時常覺得,自己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21歲的那個夏天。
4月底,大三結束了一批課程,牙齒還未磨尖的小狼們為一個能留用的實習崗位拼得頭破血流。
銀城是塊風水寶地,從全國各地遴選出的精英學子猶如過江之鯽,余小魚每晚睡前都能從兩個室友的口中感到無比嚴重的內卷。
上鋪傳來楚晏的抱怨。
“又是拒信!恒中集團的筆試是哪個變態出的,兩小時60道,我天天練套題,也沒見過這么難的啊?!”
余小魚知道這家公司,沒說話。
楚晏繼續說:“我現在一個面試都沒有,怎么辦啊,我找不到實習了,我要失業了,我要死了。”
隔壁床傳來冷笑:“你專業第二的績點保不了研?班主任喊你去辦公室,不就是為這個?你找不到工作還有學上,至于這么矯情嗎?”
楚晏蹬了兩腳被子,余小魚的枕頭震了一下。
余小魚開口:“程堯金,楚晏就是說說,你不要老發火。”
程堯金又輕嗤一聲,梅開二度:“你進了恒中集團初面,就是淡定。”
余小魚心里一咯噔。
程堯金輕飄飄道:“前天我去白沙灣買包,不巧看見你了。”
上鋪垂下一把黑頭發,臺燈照著楚晏蒼白的巴掌大臉龐,活像只幽怨的女鬼:“不是吧,你進面試了?恒中集團的?!”
程堯金很樂意看到她們雙雙陷入沉默。她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若不是第四個室友出了國,她能上演帽子戲法再懟一個人。
大家都睡不著,她就舒坦了。
但另外兩人太熟悉她的脾氣了,楚晏沒有問下去,踢了一腳床板:“魚啊,關個燈,明早還有課。”
燈關上,三只手機的屏幕都亮著,余小魚刷了一會兒面試題,頭昏腦漲,最先按滅了。
她閉著眼,過了十分鐘,聽到楚晏輕聲安慰室友:“你爸媽那套說辭,你就當個屁給放了,總想著它,平白給自己添火氣不是……”
余小魚睡著了,夢里也聽到壓抑的抽泣聲。
第二天七點半起了床,程堯金心有不甘,在陽臺上擦著眼淚和家里對罵,閩南方言也能講出武漢話的氣勢。其余兩人洗臉刷牙背包,談起實習,楚晏好奇地問:“筆試你就這么過啦?”
余小魚績點3.4,專業排名中游,是平平無奇的一個學生。
她訕笑:“我蒙了好多。”
說出來別人肯定不信,她至少蒙了一半選擇題,全是對的,收到筆試成績的郵件時差點驚掉下巴,不知道是轉發的哪條錦鯉威力無窮。
楚晏意味深長地把她的脖子一摟:“我有預感,你能成。”
余小魚連忙擺手:“別別別,我瞎投的簡歷,到了二面全是大神,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呀,就去混個經驗。一面就把我弄得心驚膽戰了!”
恒中證券作為國內第一梯隊的券商,選拔人才對標歐美投行巨頭。篩完網申簡歷是筆試,筆試完是機器人面試,之后再進行三次面對面考察,但凡能走到最后一步的,不是“礦里有家”,就是頂級學霸。
普通人只憑運氣,可太難了。
余小魚很有自知之明,遲早要被淘汰,所以沒當回事。
課上到一半,手機“叮”的一聲,是短信。
楚晏聽到身邊傳來一句小聲的“我去”。
“過了?”
余小魚望著短信發愣,如果說過了之前的篩選還有點高興,現在就有些恐懼了,她的腦子里已經浮出站在大廳里對著一排考官結結巴巴蹦不出詞兒的可怕畫面。
楚晏都酸死了,把圓珠筆屁股按得噠噠響:“滾滾滾,以后別再讓我聽到你說自己是學渣!”
動靜有些大,前座的程堯金回頭看了她們一眼,眼圈還紅著。
兩人都閉了嘴。
下了課,余小魚趁楚晏男朋友來找她,先溜去食堂快速吃了個飯,回到宿舍翻箱倒柜。
半小時后楚晏也回來了,掃了眼桌上才翻出來的上學期課本,心里明鏡似的:“下午大課我給你簽到。”
余小魚呆呆地“啊”了一聲。
楚晏沒說別的,上床躺著了。
到了兩點鐘,余小魚等她出門才爬起來,坐到書桌旁,打開舊課本,翻了兩頁,就開始頭疼了。
好多內容,她考完就忘了,背也背不會。
她掏出手機,心不在焉地刷起應屆生論壇。一面的問題照著寶潔八大問背編好的答案就行,可二面就不一樣了,除了小組討論還要考查專業知識,她就怕這個。
微信忽然收到一條消息。
“聽說專業題可能用英文出哦,你看看這個。什么時候面試?”
“周六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
楚晏在網上給她搜到一個文檔,全英文,是恒中集團今年初在海外開的分支機構投資部的面試題目。
人往往對新奇的東西感興趣,余小魚不由得多看了眼,照著題過了一遍答案。
“噢,對了,國際金融幻燈片你那部分做好,我后天要整合。”
余小魚曠了一下午課,書沒看幾頁,帶著一腔感激先把小組作業做完發給楚晏。全做完她才意識到,她是真不想看書,這面試機會給她都浪費。
余小魚渾渾噩噩到了周六早上,該來的還是要來,焦慮感終于如泰山壓頂。
程堯金連續幾天睡不好,起得也早,窩在椅子里敷著面膜追劇,不耐煩地摘下耳機:“你能不能別轉悠了?”
余小魚吐了吐舌頭,往上鋪看了一眼,楚晏翻了個身。
……好像她換衣服的動靜是有點大。
程堯金瞥了眼穿衣鏡,站起來,從衣柜里拿出個紙袋丟給她:“你穿這個,不要化妝,手表和發夾都摘掉。”
余小魚愣了一下。
程堯金戴上耳機,坐回去繼續看劇了。
這是件小黑裙,簡潔大方,正正好合余小魚近一米六的身材,做工不知比她衣柜里那些便宜貨精致多少。
她一看牌子,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個……”
她叫了幾聲,程堯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
余小魚說了聲謝謝,出宿舍時,才隱約聽到一個“嗯”字。
銀城的中心商務區在白沙灣,離學校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八點四十五,余小魚從地鐵口出來,恒中大樓矗立在馬路邊,對面就是ME大樓,兩棟建筑氣勢恢宏。早晨的天空藍得像水晶,寸土寸金之地比工作日多了幾分靜物畫的美麗,她忍不住拍了張照給媽媽。
“你爸中午給你送飯過來,結束了給他打電話啊,加油寶貝。”
余小魚才想起沒跟她說面試單位提供豪華自助午餐,但家里的餐館已經開門了,給她準備的盒飯肯定已經被她爸帶到了白沙灣的工地上。
“嗯,我先靜音了。”
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余小魚對著玻璃門照了照自己的打扮,這裙子穿上身,在地鐵上都不敢坐,生怕蹭臟了。
下一秒,她的影子被樓里幾個黑白套裝、妝容精致的姐姐覆蓋住。她們手上端著咖啡,肩上挎著名牌包,高跟鞋踩得優雅而瀟灑,隔著一層玻璃,仿佛都能聞到淡淡的高級香水味。
余小魚羨慕地欣賞了一會兒,跟隨幾個來面試的同學走進去,掃碼簽到,由人力資源部的員工刷卡領上樓。
上午是小組面試,兩個半小時討論問題做方案,余小魚是組里六人中唯一的本科生,破罐子破摔,瞎扯些什么自己也忘了,總之嘴巴沒停過。
結束后她給爸爸打了電話。他已經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跨在摩托上和外賣小哥聊天,橙色的工作服被汗水濕透了,瞧見她,聲音都提高了八度:“這是我女兒,可爭氣了,在A大讀書,來這面試,說不定下個月我天天能來這送飯,哈哈哈……”
“你別瞎說!”余小魚被外賣小哥看得不好意思了,接過盒飯,推她爸,“快回去嘛回去嘛,天這么熱,誰要你過來啦。”
“就去,下周放假記得回家。”她爸發動摩托,開走前還沖她揮揮手。
余小魚跑去食堂熱了飯,在角落里拾了個位置吃起來。她媽給她燒了香噴噴的蘿卜燉牛腩、魚香肉絲、絲瓜炒蛋,還做了幾個壽司卷,卷的是店里最貴的金槍魚罐頭。
一個和她同組的研究生看到了,走過來:“你怎么還買飯吃?領導和大家都在那邊吃自助呢,這些人里可能有下午的考官,還不抓緊時間混個臉熟!”
“啊?”
余小魚抓著勺子,稀里糊涂。
研究生看她這嫩生生的模樣,就不是那種會來事的人,轉而寬慰:“反正也不會因為一兩句話就讓你拿錄用信,進了公司才有用。”
余小魚接著他上一句話:“我沒買,這是我爸送的飯。”
研究生第一次看到面試還有家長送飯的,稀奇道:“本地人就是幸福。你這裙子很合適啊,也是爸媽挑的?”
“是我向室友借的。”余小魚老老實實道。
“要是別人問你,千萬不要這么說。”研究生搖搖頭,覺得這小妹妹雖然表現認真,人卻有點兒傻,走開了。
下午的環節如同酷刑,余小魚被排在最后一個,眼睜睜看著前頭五個候選人面無表情地走出會議室,臉色都凝重得和考不及格似的。
和她搭話的那個研究生比較熱心,拍拍她的肩:“里面有個大帥哥,搞壓力面試,不要怕,你要是緊張,就盯著他臉看,這樣就能忽略他的嘴了。”
這句話聽在余小魚耳朵里,自動變成了:“里面有只大鱷魚,長得還可以,就是能吃人,不要忽略他的嘴。”
她倒抽一口涼氣。
人事部門老師親切溫柔的聲音響起:“余小魚,A大經管學院?”
“在!”
她手心出汗,心里默念“我就是來刷經驗的”,走了進去。
會議室里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坐著七名面試官,左四右三,余小魚鞠了躬,一屁股坐上老虎凳,膝蓋遇到冷氣,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名面試官程式化地開口:“同學你好,那我們現在開始吧。你面前的紙上有三道題,是從題庫里隨機抽的,可以寫,也可以口頭作答。然后我們會再提一個附加問題,口頭回答。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問我,不要緊張哈。”
余小魚低頭一看那紙,腦子里轟的一下,瞪大了眼。
第一道是簡述人民幣加入特別提款權的意義,正巧是她小組作業幻燈片分管的內容,她用高考寫文綜的速度唰唰寫了七八行字。
第二道是應用題,計算固定收益,難度遠小于歷年真題,她兩分鐘就算出數值。
第三道,她都想給楚晏跪下磕頭叫菩薩,這不就是她發來的某道英文題的翻譯版嗎?要不是看了答案她死都想不出來,裝模作樣拖到計時結束才寫完。
一交卷,余小魚突然有種騰云駕霧的暢快感,完全不緊張了。
這時她才敢直視這些身家千萬的領導,有的在刷手機,有的在說話,也有的在回望她。左邊最后一名面試官坐在窗口,穿著灰西裝,側臉逆著光,左手夾著一支冷銀色的鋼筆。
他忽然朝她抬起頭。
恰好有人推門進來,一道光線直射在他的臉上,勾描得五官輪廓半明半暗。
鋼筆在他手中轉了半圈,那一刻,余小魚的腦袋好像就被這支筆轉暈了。
片刻后,這名面試官開了口,聲音疏淡:“既然是今天最后一位同學,那么大家都放松一點兒,你說一個課堂上教過的經濟學術語,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解釋清楚。”
就這?
余小魚瞬間醒了神,搜腸刮肚地找術語,思索一陣,不由得懷疑起來:這不是在考驗她的情商吧?
要是說個太簡單的,他們會認為她上課沒有好好聽,要是說個復雜的,在場的都是資深大佬,無異于冒險。
到底她說什么好呢……
面試官道:“想好就可以說了。”
語氣比剛才更冷一點兒。
余小魚被他利箭般的目光審視得有些發怵,明白過來這是眾人在等面試完下班,脫口道:“MV=PT,貨幣數量乘以貨幣流通速度,等于商品價格乘以交易總量。結論是價格水平變動取決于貨幣數量的變動,當貨幣數量變動時,商品價格呈同向變動。”
她一口氣說完,看著他。
面試官十指交握:“這個概念的名稱呢?誰提出的?什么時候提出的?怎么忘了說?”
要死了!
她光背內容,專業名詞倒忘了給他甩出來!而且這個概念大一新生都會背,這么簡單的術語她竟然沒說好……
余小魚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面試官垂眸,揭開筆蓋,在紙上記了些東西。
另一個面試官緊接著拿起簡歷,油墨不小心被茶水糊住了:“余小……”
她唰地站了起來:“老師,我叫余小魚!就是我剛才說的這個20世紀初費雪方程式的提出者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把e和r兩個字母去掉的那個魚!”
一室的人都笑了。
提問的面試官用筆尖劃掉剛寫的字跡:“你先請坐。”
余小魚無比尷尬地坐下,想到那個研究生的話,一個勁兒地盯著面試官的臉,試圖放松心情,耳朵還是紅透了。
“我們會在三天之內通知你結果。余同學,謝謝你參與面試。”
心臟咚咚跳著,大腿剛挨著凳子她就又站了起來,差點碰倒桌上的礦泉水瓶,一個九十度的大彎腰:“謝謝各位老師,我真的很想進來工作,老師再見!”
面試官們又笑了。
她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推門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她走的時候聽見有人說:“江總,你提的問題,你看呢?”
原來鱷魚姓江。
余小魚把面試經過跟楚晏說了,楚晏想了想,說:“穩了,趕緊準備下一場。”
“為什么?”
“投行招人,一看資源,二看學歷,三看應變,你三個里占了倆。”
“可是人家占了三個呀。”
“這就要看眼緣了。你小裙子一穿,活像個洋娃娃,誰看了不喜歡。”
余小魚想起裙子,期期艾艾地問程堯金:“有人夸我衣服合適,如果有下次面試,能不能再借我穿一次……”
“哪兒那么多廢話,買小了,七天過了,不能退!”
程堯金繼續追她的劇。
“哎?這個這么貴……”
“當你的生日禮物。”程堯金說了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余小魚感動得鼻子都酸了:“等我以后掙了錢,也送你一條。”
她跑到浴室,不敢拿水洗,用粘毛器仔仔細細地粘蕾絲上的小毛毛,還拍了張照給媽媽看,說放假拿點自家種的蘋果謝謝人家。
當天晚上,二面通過的短信就來了。
楚晏比她還高興:“上上上!恒中集團實習工資高,還有留用機會,魚總混成大佬記得把我也塞進去,茍富貴,勿相忘。”
余小魚這時已經淡定了,她覺得能走到終面,無論成不成,自己都值了,于是打開B站和程堯金一起追劇。
楚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還看,不準看了,快去給我準備!”
她像招財貓一樣搖搖手:“我就休息一下嘛。你也看看?”
楚晏一看屏幕里是瀧澤秀明,就不做聲了,也看起來。
“好帥啊。”
“他下巴有點凸。”
兩人同時開口。
程堯金戴著耳機,卻敏銳地聽見了:“你說什么?”
余小魚被這氣勢鎮住,閉嘴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道:“今天那個面試官……”
“長得像瀧澤秀明?”楚晏不相信。
礙于程堯金在,余小魚弱弱地說:“下巴比他的平一點兒,長得比他兇很多,不過怪好看的。”
很快就到了四月的最后一天上午。
B7會議室,三個年輕面試官,四個學生,余小魚一眼就看到了最中間的人。
窗明幾凈,熱茶氤氳,他坐在圓桌另一頭,雪白的襯衫扣到最上方一粒扣子,目光淡靜犀利,身后是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和滔滔江水。
這個老師……好硬。
余小魚在心里默默吐槽,他臉上好像只有睫毛是柔軟的,都不會笑。
終面開始后,面試官和學生們都做了自我介紹,除了不會笑的鱷魚面試官,其他兩人又是說粵語,又是說東北話,和學生們有來有往地打成一片,根本不像在面試。
余小魚鉚足了勁兒也沒法達到這種交際水平,除了回答簡歷問題,她就坐在那兒,像木樁一樣。
半個小時很快到了,兩名面試官看向中間:“這一批小朋友都不錯啊,你還有什么問題問他們嗎?”
江潛面無波瀾地放下鋼筆,看到快結束了,終于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語氣溫和:“那么現在我提最后一個問題,你們能不能用30秒時間,讓我們三個面試官記住?什么方法都可以。”
他舉起左腕的手表,做了個開始的手勢。
余小魚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同學就已經胸有成竹地開嗓了,第一個夸今天的面試體驗,第二個說自己爸爸供職單位,第三個從包里掏出潤喉糖給他們……
江潛什么都沒說,也沒動,只是舉著表,靜靜看著。
秒針滴滴答答走過一半,余小魚急得頭腦一片空白,忽然箭一般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繞過桌子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右手晃了晃:“江老師,我是余小魚,你周六讓我說過費雪公式,我想到你的部門實習!我會好好干!”
說時遲那時快,“咔”的一聲回蕩在幾人耳邊。
江潛的手掌還被她握著,嘴唇動了動,他什么話也沒說出來,臉上已經血色褪盡。
余小魚驚呼出聲,后知后覺地撒開手,那只手“砰”地砸到桌面上。
一時間,會議室里靜得可怕。
短暫的驚愕過后,一個面試官推開門,攔住一個路過的秘書:“快點調車去醫院,江總的手又折了!”
江潛忍住劇痛,額角滑下豆大的汗珠:“沒事。今天就到這里,實在抱歉,沒法送你們下樓了。面試結果會在五一假后通知,祝各位好運。”
同學們都被嚇住了,拎起包,紛紛看向余小魚。
“余同學,你也走吧。”一個面試官神情復雜地說。
余小魚的眼里瞬間蒙上一層淚花,結結巴巴地開口:“對不起,江老師,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潛看她一眼:“我知道。”然后他隨著兩個面試官快步走出會議室,消失在走廊里。
房間里只剩下余小魚一人。
她頹然坐在椅子上,直到面前的茶再也冒不出熱氣。
空調下,紅茶冒著裊裊蒸汽。
“謝同學,現在我提最后一個問題。你能不能用30秒時間,讓我們三個面試官記住你?”
似曾相識的一幕隔著四年光陰,再次展現在眼前。
窗外驕陽似火,大樓33層的會議室里,余小魚和他對視著。
那個女生聞言站了起來,從門口的角度,可以看見她天鵝一般的脖頸線條,純黑的套裙把玲瓏的身段包裹得恰到好處,再多一分,就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風韻了。
她朝江潛伸出手,即使彎著腰,聲音也還是泄露了一點兒慣有的高傲:“江老師,不知有沒有榮幸加入您的團隊?”
江潛收回視線,禮貌地和她握手,語氣沉靜:“可以,但我不帶實習生。”
這就是通過面試、安排到部門的意思了。
女生舒了口氣,恢復了一點兒俏皮的神色:“我們院一個學姐曾經在您這里實習,所以我才這樣問的,您不要見怪。”
旁邊一個男面試官的目光粘在她的臉上,她察覺到了,只嫣然一笑。
其余候選人一直眼巴巴瞧著,可這一笑打消了他們所有的羨慕與不滿,他們都屏住了呼吸,連秘書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我只帶過那一個。”江潛喝了口茶。
胳膊被一拍,身子抖了一下,余小魚看見秘書都已經把手機遞到眼皮底下來了,就等著她接,急忙說抱歉,拿了東西轉身就走。
極淡的香水味突然飄了過來。
江潛從座位上走到會議室門口,親自送候選人出去:“感謝各位今天的時間,王一木、謝曼迪去隔壁辦公室,公司給你們準備了入職禮品,實習合同會在今晚六點前發到郵箱,一式兩份,有不明白的條款就問人力資源部。”
他從余小魚身旁經過,像個陌生人一樣對她點點頭,穿黑色套裙的謝曼迪跟在后面,抬眸看了她一眼。
余小魚回以標準微笑。
秘書送余小魚下樓,江潛送落選的學生下樓,一前一后來到電梯間,這層只有兩個內部電梯,她按A,江潛按B。
等了片刻,A電梯先到了,里頭站著個抱文件的律師,沒出來:“潛總,你剛說要的資料,我馬上下去接客戶。”
“謝謝。”
江潛接過文件,余小魚要邁進去的同時,B電梯也到了。
“我直接去車庫,不停23層,實在不好意思。”律師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23層是咖啡廳,外部客人去一樓要在那兒換乘。
秘書叫余小魚:“那咱們走這邊。”
江潛翻著文件,眼神專注,好像沒看見她們兩人進來。
有同學還想給自己爭取一點兒替補的機會,沒話找話:“原來江老師以前帶過實習生啊,看不出來。”
另一個女生附和:“怎么?”
“我以為大佬們都很嚴肅,不指導學生的,但實際上都很和藹,沒有網上傳言的那么可怕,想必帶教也很認真。超羨慕那個跟江老師實習的學姐。”
余小魚心想這馬屁拍得倒妙。
江潛合上文件,笑了笑,一點兒也不擺架子:“我很嚴肅嗎?”
可他笑起來,比不笑更難親近,眉眼矜貴得近乎鋒利。
男生看呆了,默然閉上嘴。
江潛又說:“你們不用羨慕別人,今天沒有拿到錄用信,并不是能力不夠,只是不適合這個崗位而已,你們要羨慕的是未來在合適崗位工作的自己。不適合,做起來就非常痛苦。”
他聲音緩和:“舉個例子,我就不適合帶實習生,孩子年紀小,教了也不明白,年紀大一點兒,就有自己的主意,批評幾句就委屈,一委屈,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最后想教的也沒機會教。”
余小魚掛在嘴邊的公式化笑容消失了。
秘書站在他們中間,察覺到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氣氛。
小朋友們嘻嘻哈哈的:“江老師說得好像帶孩子哦,家里有孩子?”
電梯向下飛馳,像時光回溯。
到了23層,江潛終于開口:“沒有。”
員工咖啡廳十分熱鬧,玻璃櫥柜里的小蛋糕琳瑯滿目,甜香味兒從柜臺上飄來。
江潛拿出幾張券,分給同學們:“下午茶時間,挑喜歡的吃,去吧。”
同學們家里不差錢,但有這種待遇還是很高興的,幾乎忘記了落選的沮喪,道別后一個接一個跑到柜臺去,“我要這個我要那個”的聲音淹沒在人群里。
秘書不禁笑道:“真可愛啊。”
余小魚好容易把目光從巧克力小蛋糕上拉回來,她以前最喜歡吃那個了。
江潛也總是給她券,讓她和小朋友們挑喜歡的吃,吃飽才有力氣干活,即使連續幾周加班到午夜,一個月也胖了三斤。
現在余小魚想起來,感悟就一句話:珍愛生命,遠離行業研究。
即使是周六,換乘電梯前也排著隊。
江潛要下樓辦事,吩咐秘書去樓梯間的貴賓電梯,余小魚本來猶豫著,被秘書拉住了:“沒事,正好一起。”
等電梯的時候秘書接了個電話,和江潛說要上去一趟,有個文件送來了,需要蓋章。
空曠的樓梯間只剩下二人。
電子屏的數字一個個往上升,煎熬的感覺也從心底往上升,余小魚待不住了,面朝走廊,軟皮鞋因為腳背抬起折出一道淺痕。
“叮——”
門開了。
江潛一把將她拽了進去,壓在電梯壁上,手墊在她的腦后。
世界安靜了。
電梯里光線很亮,他來不及看她的臉,把她雙手反剪,吻得她搖搖欲墜,身子頃刻間軟在對方懷里。
他抱著她,俯視著她,眼神像一頭兇獸,動作也兇得怕人。
“……委屈?”
“他們羨慕你。”江潛輕聲道,緊緊扣住她。
她好像是傷心地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攀著他,鼻子一抽一抽的。
江潛看她這樣,心疼了,右手腕也開始疼,扣住她的五指,牢牢地攥著:“我沒帶過別人,只帶過你,只有你。是我不好,我不該走……小魚,小魚。”
她哭得一塌糊涂,真像是一條從水里撈出來的魚。他吻了吻她的睫毛,把她抵在電梯壁上,看她濕漉漉的小臉,聽她急促的呼吸,還想這樣把她永遠按在胸口……
“叮——”
一樓到了。
電梯門緩緩打開,余小魚走出來,回頭看一眼,躊躇再三,忍不住提醒:“江總,到了。”
江潛驀然抬眼,目光深邃。
她呆呆地站住了腳,不知道自己哪個字說的不對,從進了電梯開始他就一直盯著文件,連正眼都沒給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秒,江潛就恢復了正常神色,喉結動了動,用手指整了一下領帶。
電梯鏡照出他的身形,黑色西裝外套和白色襯衫一絲不茍,黑的像夜,白的像雪,干干凈凈,十分禁欲。
余小魚拿著修好的手機,在他面前揮了一下:“謝謝江總,我回去做路演,相信您會對我們的工作成果滿意。”
江潛點頭:“辛苦了。”
她一溜煙離開,再也不想在這個是非之地多留半刻。
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出了大樓,望著車水馬龍,摸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一口,云霧迷眼。
本該十萬火急接客戶的律師悠悠閑閑拿著兩杯咖啡過來:“潛總,新出的榛果拿鐵。”
他接了,并不想喝。
“她走了?”
“走了。”
律師認識他那會兒還在讀研,后來畢業,進了家律所,給恒中集團打工,多少知道一點兒以前的事,關系更像朋友。
所以律師也知道江潛換了一身新衣服,又叫他找個由頭堵住空余電梯是為了什么。
就是為和她站在一起的那幾分鐘。
律師摸摸腦袋:“聽小花說,今天面試通過的那個姓謝的女生喊你江老師,我看以后那幫小朋友都要這么喊了,哈哈。”
江潛皺皺眉:“我不帶實習生,不是誰的老師。”
律師還想說什么,可考慮到他沉悶的性格,還是作罷了。
過了很久,江潛握著咖啡低聲道:“我比她大不了幾歲,那時候,她在辦公室叫我老師,我出了辦公室叫別人老師,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怎么配得上這兩個字?”
律師聽了,一皺眉:“您可千萬別這么說啊,您不到二十歲就在倫敦金融城打拼,要是什么都不懂,其他人還活不活了?”
有錢人就是矯情。
江潛笑了,把煙頭摁滅丟進垃圾桶:“兩碼事。”
余小魚坐了二十分鐘地鐵,六點出頭到家,大門開著。
房東是位年輕女士,正指揮工人修理冰箱:“我打你電話你沒接,就直接過來了,這冰箱壞了兩天,不能拖。”
她蹲在地上拿盆接化掉的冰水,扎個丸子頭,干勁十足。
余小魚這房子是楚晏介紹的,整租一居室,價格遠低于市價,房東是她A大的學姐,只在簽合同的時候見過一面。
師傅修冰箱的動靜大,桌子一晃,皮包就倒了,里頭的文件嘩啦掉在地上。
余小魚撿起來塞回包里,不經意瞟了一眼——《灰色融資平臺》。
“啊,謝謝。”房東吐吐舌頭。
“學姐周六還上班呀?”
“我做新聞的,今天有個采訪。”
“財經的口子?”余小魚倒了三杯水,端過來。
房東擼起袖子,把盆里的廢水倒掉:“是呀。最近那個網,鬧得上熱搜了,我們雜志社在做這個專題,找了一個學生,正好是咱們A大的學弟。唉,才十九歲,三百萬扔里頭去了!”
修理工師傅也回過頭,咋舌:“這么多!不是那個探什么來著的網吧?”
“探驪網。”余小魚喝了口水,“做好幾年了,說存錢就有15%的利息,借錢隨便借。”
房東嘆了口氣:“就是這個平臺。這不明顯騙人錢嗎?”
一時間修完了冰箱,師傅走了,房東給了一大包東西,有垃圾袋、洗衣凝珠、廚房清潔布。
“超市打折,我愛人手欠買多了,送你點。”
余小魚頓時一掃在恒中集團的郁悶心情,嘴角露出兩個梨渦:“謝謝學姐啦。”
她送房東下去,空地上停了輛黑色奔馳,才出單元樓,一個抱著娃的男人就沖她們喊:“桐桐!”
房東轉頭對余小魚道:“我看冰箱里都是真空包裝的預制菜,天天吃這個得注意衛生,可以自己學著做。”
余小魚笑道:“那是我媽做的,我家就賣這個。”
“桐桐!”
房東沒好氣地喊:“孟嶧,你在狗叫什么?我跟人說話吶!”
“律律會背詩啦!”
看著房東喜笑顏開地坐上車,余小魚在夕陽下沖她揮了揮手,轉身孤零零地上樓加班。
這年頭,好像總能看到幸福的人。
七月盛夏,蟬鳴如雷。
白沙灣的菲麗葩大酒店貴賓廳,恒中集團HENZ房地產項目的路演即將開始。
經過多個券商資本市場部一個多月的加班加點,恒中集團的債券三天前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順利上市,發行5個億,認購訂單超過10倍,是下半年大陸境外債上市的第一大單。
“江總在南美洲待了三年,就是在親力親為負責這個項目,你看今天晚上多熱鬧,明星都來了。”
“嘖嘖,那不是演《新龍女傳》的嗎?姓顏吧,我女兒可喜歡她了……”
一道燈光突然打斷了會場的嘈雜。
主持人試了試話筒,臺上大屏幕出現一張張照片,是巴西、阿根廷、秘魯的度假別墅群,HENZ四個金色字母烙在中央。
第一排坐著集團幾個重要人物,最中間是實際控股人兼法定代表人姚正陽,身邊坐著個穿粉色公主裙的姑娘,在一排西裝革履中顯得格格不入。
沒有人知道這個執掌集團三十年的董事長到底掙了多少錢,他現在老了,把位置交給別人,自己躲個清閑,只出席重要場合。
“姚總,女朋友?”
首席執行官鄧豐這時候才入席,和他點頭哈腰地打招呼。
顏悅捂著嘴,小鳥依人地靠在姚正陽的肩上,一雙含情目望著來人。
“老江,你看大明星是不是比電視上還漂亮?我們可沒這個福氣。”鄧豐拍馬屁。
他左邊就是現任董事長江鑠,戴著眼鏡,五十多歲還能從臉上看出一股書生氣來。
江鑠沒接話:“趙董怎么沒來?”
鄧豐忙道:“他有個飯局,后半場就來了,我催他。”
顏悅望著走上紅毯的江潛,嬌滴滴道:“真是虎父無犬子啊,姚總,你說是不是?”
姚正陽淡淡地打量著臺上,過了一會兒,點點頭:“老江,你養了個好兒子,幾年不見,越發長氣勢了。”
江鑠向來話少,擺擺手:“他才多大,還是那個樣兒。”
幾句話間,會場就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新任總經理身上。
聚光燈明亮,紅毯鮮艷,江潛站在大屏幕前,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瞬間失色。
“鏡頭拉到最大,給特寫。”《日月》雜志社的記者趕緊吩咐攝像。
“我去。”攝像小聲道,“他這臉可以的。”
“桐桐姐,ME的孟總跟他誰好看?”
“結過婚的男人都成魚眼珠了,沒有可比性。”
臺上的江潛說了幾句開場,接著簡短地介紹了集團這幾年的發展,發言稿契合了國家最新的戰略價值觀,極有水平。
但觀眾們的注意力很難說是被三分鐘的稿子吸引,還是被他這個人吸引。
江潛說完,目光在大廳里巡游,凝在一處角落,而后鞠躬走下臺。
接下來是介紹南美洲房地產項目的環節,幻燈片一共三十多頁。江潛脫了灰色外套,白襯衫淹沒在人群里,就算這樣,夏秘書還是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趙董沒去參加飯局,張律師看到他去了七森俱樂部,想必今晚不會來了。”
“趙柏盛不來,總有別的機會給我捧場。”江潛淡淡道。
他和這個表舅針鋒相對已不是秘密,只是夏秘書不懂為什么。按理說一家人,在一個集團工作,該互相照應才是,鬧到這個份上屬實少見。
沒過多久,臺上傳來極為刺耳的一聲尖鳴,觀眾們紛紛皺眉,戴耳機的主持人毫無防備,痛苦地捂著耳朵,跌下了臺,有人焦急地把他送去了醫院。
大廳里混亂起來,場務們忙著安撫幾百個賓客。過了五分鐘,還是沒人接替主持人,首席執行官拿著話筒連聲抱歉,請大家安靜。
顏悅有些無聊,悄悄對姚正陽說:“我去下洗手間哦,馬上回來。”
臺下,江潛依舊不動如山地坐著。
夏秘書揮汗跑過來:“機器設備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我試還好好的,這會兒調好了,可替補的主持人卻不在,被趙董臨時叫走了。”
這種攪局手段,可謂十分拙劣。
江潛站起身:“你去券商座位那邊轉一圈,找盛海國際的。”
夏秘書懂了,立刻就往那邊去。
幻燈片是恒中集團委托發債的幾個券商做出來整合成的,由董事們拍板,把做得漂亮的十幾張抽出來,用于今天介紹項目,而那十幾張極其漂亮的幻燈片,文字內容就來自盛海國際。
顯然,這家平平無奇的中型券商做出了一項遠超甲方期望的服務。
空調太冷,余小魚中途去了趟廁所,在馬桶上聽到外面好大一聲機器故障音。
她上完了,領導的電話也打了過來:“你跑哪兒去了?恒中集團這邊在找人上臺替主持人,我看那幻燈片是你寫的,你現在過來一下。”
“啊?”
“江總秘書找人,大好機會,趕緊過來,十分鐘就講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領導好像面對著客人,語氣放軟,說完就掛了。
余小魚腦海里浮現出一張天使臉。
……那個姓夏的秘書?
不是,他們那么大個集團,員工都是啞巴,講不了幻燈片嗎?乙方可從來沒直接替甲方做過路演啊!
領導發話,她不敢磨蹭,出了洗手間,遠遠看到江潛和一個穿粉色裙子的女人從樓梯間出來。
這不是顏大明星嗎?
好家伙,他們敢背著姚正陽私會,果然緋聞是有根據的。
一天之內吃到兩個驚天大瓜的余小魚披著外套回到座位,夏秘書一直等在那里,端詳她須臾,連夸了兩個“好”字:“你跟我來。”
上臺前夏秘書偷偷對她說:“我們公司今天來的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板,哪會講這個,江總身份擺在那里,也不好親自講,兩個主持人又都出意外了。你就按你寫的讀,不用緊張,反正大家主要看圖片,我在下面給你翻頁。”
余小魚笑了笑,接過翻頁筆:“不用,就十分鐘嘛。”
夏秘書一愣。
這鎮定的神情,倒讓她有些熟悉。
為方便港臺同胞和外賓觀看,幻燈片是用繁體字和英文做的,要不是親自寫出來,乍一瞧還真讀不順。
余小魚衣服也沒換,妝也沒化,就這么握著筆走了上去,臺上燈光耀眼,臺下人聲鼎沸。
不知道什么時候,江潛站起來,對觀眾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在父親身邊落座,右手夾著一支冷銀色的鋼筆。
那一瞬,久違的暈眩感襲來,余小魚嗓子發干。
他安靜地望著她。
觀眾們也望著她。
只是片刻,流暢干凈的聲音從話筒里流淌開,夏秘書聚精會神地聽著,松了口氣。
“這是哪個部門的?沒見過。”有人議論。
“可能是新人,臨時救場的。”
“嘿嘿,長得和齊藤由貴似的。”
顏悅聽到了,湊近姚正陽問:“姚總,齊藤由貴是誰啊?”
姚正陽臉色緩和下來:“你們年輕小姑娘不知道,日本昭和時代的女演員。”
顏悅就不樂意了,嘟著嘴攏了攏裙擺。
姚正陽又低笑:“她是像明星,你才是真明星。”
顏悅嬌嗔著捶了他一下,眼珠一轉,余光掃到什么,忽然收了手。
一道冷冰冰的視線勾在她的背上,她趕緊坐直了。
十分鐘過得很快。
余小魚不用掐表,講完了,丟下“謝謝大家”就溜回去。接下來要介紹全球其他地區的項目,一個董事被推上去當主講人。
盛海國際的領導若有所思,拍拍她的肩:“下周有個出差,你沒事就跟我一起去吧。”
以前倒看不出來,這個沉默的小姑娘竟有兩把刷子。名校畢業的他見得多了,盡調水平高的也見得多了,面對這么一大群人,能完完整整、條理清晰不卡殼地臨時講完十分鐘,還能結合甲方以前的案例、以后的規劃,是難得的本事。
她應該是由專人教過,否則就是塊天生的玉。
余小魚卻并不領情:“老板,我還是想負責承做,承攬這塊別人比我有經驗。”
領導覺得她不太識時務,卻也沒勉強,扼腕嘆息:“好吧。”
他聽說她酒精過敏,就算帶去出差也不能喝。
七點半,外面的天已黑,余小魚不想在這兒待久,和同事說了一聲,趁冷餐會開始拎著包往大廳出口移動。
她身材嬌小,一身黑裙子混在人堆里也難找出來,端著塊巧克力慕斯一邊吃一邊走到門口,冷不防一頭撞上人。
咖啡色的奶油灑了一手。
夏秘書忙掏出紙巾給她擦:“怎么要走了?我們還想請你去里面包間吃飯呢,多虧你幫忙。”
余小魚推托:“家里有點事,不好意思啊,我們領導還在里面……”
“我不找他。”江潛說。
余小魚一下子沒了聲音。
她從包里掏出備用手機:“上次忘還了,也一直不好意思打擾,正好物歸原主。”
江潛接過,小狐貍掛件的軟毛蹭著他的手心。
“講得不錯。”
他伸出右手。
“啊?”
余小魚遲鈍地反應過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低頭輾轉幾番,抬眼所見又是一張疏離的笑臉。
她和他握了握手,力道很小。
“江總教得好。”她聲音極輕地說。
江潛收回手,沒問別的事,只說:“你早點回去吧。”
熟悉的話一入耳,余小魚眼眶突然有點刺痛,拋下句“再見”,三步并作兩步逃出了大廳。
淡淡的巧克力奶油味還殘留在手里。
江潛回到包間,滿桌山珍海味,幾個董事輪番勸酒。
一頓飯他吃得滋味全無。
江潛今晚多喝了幾杯。
十點半,他坐在回家的車上,靠著軟枕,江鑠拍了拍他的手背:“難受?”
江潛搖搖頭,問副駕駛座上的夏秘書:“你以前見過謝曼迪?”
夏秘書驚訝:“只是覺得有些面熟,怎么這么問?”
“面試那天你多看了她幾眼,下午布置會場的時候在跟她搭話。”
夏秘書一直對他的觀察力頂禮膜拜:“沒搭出什么來。小姑娘才二十一歲,挺會來事。”
江潛捏了捏眉心:“她在給鄧豐當助理?”
“有半個月了,她自己想去的,跟別的實習生換了崗,說跟著首席執行官能見世面。”
“那女孩很聰明。”江鑠道,“能說會道,我還以為是研究生,比你以前帶過的那個靈活。”
江潛開了點窗,讓酒氣散出去,臉轉向人行道。
江鑠又說:“今天讓盛海國際的員工上臺,太不合規矩。”
夏秘書連忙回頭,對江潛做口型:“不是我說的。”
江鑠憤憤道:“小兔崽子,我是你爹,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趁早絕了這心思,當年那件事還不夠給你長教訓?”
江潛叫司機:“停車。”
江鑠還沒發話,江潛把包一提,拉開車門就走。
砰的一聲,車身一震。
江鑠冷哼:“繼續開,讓他自個兒走回去。”
夜風颯颯,天上懸著幾顆星。
江潛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在附近有棟房子,是以前住過的,就慢悠悠往小區走。
巷子里有穿著清涼的女孩找他搭訕,兩只圓圓的杏眼映著霓虹燈,流露出青澀的諂媚。
他的脾氣破天荒地好,給她看手上的戒指,那女孩扁了扁嘴,面帶羨慕地消失在發廊里。
而那兩只杏眼,卻在黑暗中無限放大,逐漸變得干凈、清澈起來,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公寓是密碼鎖,江潛按了六位數,門咔嗒一聲開了。
這里有保潔定期打掃,十分干凈,客廳里的魚缸已經空了,只有光禿禿的幾塊石頭。
浴室里,花灑噴出溫熱的水。
巧克力奶油的氣味越發濃烈,和水汽一起蒸騰在空中,他仰起脖子,靠在玻璃板上,晶瑩的水珠順著肌肉線條滑下去。
觸感捻成一線。
甜香帶著微微的苦,彌漫在淋浴下。
江潛驀然睜開眼。
玻璃門外的毛巾架上,掛著一只滴水的絨毛小狐貍。
熱水嘩嘩流著。
那股甜香味早已消失不見,他被她握過的右手卻開始隱隱作痛。
它早就該好了。
明明它早就可以不疼了。
可一直這樣,反反復復,讓他在南半球無數個深夜里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