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長貴的話音一落，楚大伯又炸毛了，被何會計一把按住。

滿屋的人都有些不解。當了一輩子農民，窮怕了，苦怕了，好不容易有個不當農民的機會，卻又往火坑里跳？

金長貴嘆口氣說：“我知道，我這話大家不愛聽。覺得我是害二娃呢。說真心話，我是十分喜歡這個娃，聰明，有文化，又孝順勤快，是個好苗子。但是，真是喜歡這娃，我才會說這番話。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時代變了。”

“時代變了？”

“是啊。你們是不看報紙的，只知道低頭鋤地，抬頭看天。我們每天都要學習報紙的，現在國家在搞什么？改革開放！搞活市場經濟。”

二舅、何會計兩人竊竊私語。楚大伯不說話，望著金長貴。父親顯然有點感興趣，想繼續聽。爺爺默不作聲，抽著他的煙桿。

楚林楓不失時機地插話：“我表叔說的對，時代變了。以前是搞政治，現在是搞經濟。說白了，搞錢。讓國家和人民都富裕起來，不再是越窮越光榮了，是越富越光榮。”

楚大伯犟著脖子說：“那不是走資本主義那一套？”

楚林楓笑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二舅大手一揮：“我不管他叫啥，他只要讓我們吃飽飯，日子過得好，我就支持。”

金長貴贊許地說：“還是二娃子懂道理。這時代變了，路就變了。哪條路越走越寬，哪條路越走越窄。就不一樣了。我們再按照老的想法去做，很可能就是害了娃。”

何會計好像酒醒了一些，平時不抽煙的他，也拿過一支煙點上：“你們不知道，咱們縣上出了多少個萬元戶？一年收入一萬多元，呵呵，你看那房子蓋的，宮殿似的。再說了，那些縣上的干部，他們能拿到一萬元嗎？好多單位連工資都發不下來。”

爺爺終于發話了：“長貴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說，回家當農民，是可以發家致富的，建議林楓回來當農民，但我想不明白，怎么才能讓林楓發家致富呢？”

金長貴嘆口氣說：“其實，我這個建議，還有個私心在里面。看看你們家，老大林楊，這一出去幾年，音訊全無，扔冬冬和他媽，孤兒寡母的。表叔也七十歲了吧？也快干不動了。永福哥和菊花嫂子也都不年輕了。二娃子在，還有希望。二娃子再一走，這個家，還有啥盼頭？如今，家家戶戶都拼命往前奔，咱們就一天天熬日子？”

金長貴的話，刺痛了楚家人，說到了痛處。母親，嫂子都偷偷地抹眼淚，父親低下頭一個勁地抽煙……

大家都沉默了。

楚大伯打破了僵局：“長貴這幾句話還是個人話。”

大家都笑了。

金長貴也笑了：“楚老大，我看你這句話也是人話。”

何會計仍然耷拉著頭，說：“我總結一下啊。金隊長將當前的局勢，經濟形勢，敵我矛盾，都講的很清楚，很透徹了。說到底，一句話：好好干！聽黨的話，好好干！”

大家都啞然失笑。

金長貴起身：“感謝永福哥的酒。今天就到這吧。菜好，酒好，我永福哥、菊花嫂子還有我表叔、林楓，一家人人好！今天很開心，很盡興。有需要兄弟我幫忙的事，盡管說，自己人啊。”

散了。都嘩啦啦起身，告別。

何會計喝多了，楚林楓架著他送回了家。

楚林楓回來的時候，爺爺和爸爸在院子里坐著喝茶。母親和嫂子在收拾桌子，打掃一地的煙頭。

爺爺示意楚林楓坐下，“林楓啊，說說你的看法。”

楚林楓端起爺爺的大茶缸喝了一口，擦了一把額頭的汗，說：“今天這個酒喝得很成功。”

父親抬著眼皮盯著他，等他的下文。

“第一，酒好，煙好，菜好，氣氛好。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屁話，說重點的。”父親想聽的，顯然不是這些。

楚林楓笑笑：“還忘記說了一點，就是我今天的表現好。又給他們遞煙、點火，又給他們敬酒，還親自下廚房炒菜，還有……親自給他們擦汗。”

楚林楓繼續說：“基于以上這些，才有了后面的話。說真的，我想，金長貴來之前，是想好說什么的。但是，最后變了，說出了心里話。”

“哦？我咋不覺得呢？”父親不解。

楚林楓說：“你想想，如果你是金長貴，你是客人，你會怎么說話？當然是說一些主人家喜歡聽的話，顯示自己有價值的話。”

爺爺點頭，說：“有道理。”

楚林楓繼續：“他卻不怕得罪你們，說出了那一番話，讓我留下來當農民的話。這是他心里的真實想法。”

“我咋覺得，他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呢？”父親還是不滿。

楚林楓笑笑說：“咱們不得不承認，金長貴的眼界要寬廣一些，長遠一些。咱們大多數人，是在往后看，看看走過的路，農民的路，一個字：苦，兩個字：太苦，三個字：太他媽的苦。金長貴說的時代變了，這句話對我觸動挺大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窺一斑而知全豹，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也……新的時代正在開啟，一切正在復蘇，這是個機會，是咱農民的機會。”

爺爺默不作聲地聽著，父親有些疑惑。

楚林楓說：“何會計說的對，現在很多單位都發不下工資，吃公糧的，日子不一定比咱農民好過。我表哥，鐘文禮，公辦教師，他一月的工資還不夠自己花，哪里……”

“少給我提他。他個敗家子，不安分嘛，又愛賭博，又花錢大手大腳……”父親對鐘文禮是有成見的。

爺爺在鞋底上磕著他的煙鍋頭，抬頭問：“你是決定留下來了？”

楚林楓眼圈紅了：“我不能只顧我自己。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我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前程。我現在長大了，要挑起支撐全家的重擔，讓全家人過好，才是正確的。而不是我一個人過好。”

爺爺起身，拍了拍楚林楓的肩膀，啥話也沒說。別上煙桿，進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