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逃亡
- 折疊宇宙1:吞噬文明
- 郝景芳
- 5439字
- 2025-04-22 23:56:24
他們感受到房屋地面的震動,幾個人幾乎站不穩,云帆搖晃一下,差點摔到忽忽身上,用手撐住墻才勉強維持平衡。
他們相互對視,眼睛里同時閃現出驚駭的神色。這種程度的震動,要么是八級地震,要么是有炸彈在很近的地方爆炸。以他們為震源中心的八級地震是幾乎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炸彈針對性地扔在他們身邊。云帆和常天交換眼神的一秒,就意識到他們都秒懂了目前的處境和背后的推論。
但是他們連一秒鐘語言溝通的時間都沒有。一枚又一枚炸彈在身邊不遠處綻放出煙火。最近的一顆宛如天神怒吼,在耳邊轟鳴,沖擊波灼燒了小屋的半面墻,隔著玻璃,能看見燃燒的細草和侵蝕的熱浪。
“快離開這里——”常天焦急地提醒道。
但還沒等他說完,更近的一顆炸彈就在窗外炸裂了。擊中了忽忽休息室的一面外墻,墻倒了,忽忽的一只腳受到倒塌的墻壁碰撞,被壓在下面。云帆和常天驚呼,上前去搶救,好在還能活動,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不是大礙。
常天一邊在房間里找醫藥箱,要給忽忽流血的腳進行消毒包扎。墻外繼續爆炸的巨響。云帆單膝跪地,給常天幫忙。
他們還有太多疑問沒說出口,可是爆炸不給他們繼續對話的時間了。
砰!砰砰!云帆的耳邊全是嗡鳴,不要說忽忽說話的聲音了,就連這個世界最脆弱的玻璃摔碎聲,她都已經聽不見了。無數爆炸聲反而讓世界成為了聲音真空。
云帆和常天護著忽忽,想找安全庇護所。他們全力試圖保護這個比自己體型大很多的、勇猛又脆弱的生物。云帆堵上耳朵,聚焦心神,鎮靜自身。小屋頂部碎石撲簌簌地掉落在她和忽忽身上。
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外面一聲凄厲的尖叫:“啊!——”
云帆反應了一兩秒,突然意識到聲音的來源:“卡萊!”。
云帆沖出小屋。卡萊的尖叫聲出自于他居住的小房子,一聲一聲凄厲的慘叫連綿不絕,夾雜著卡萊絕望的哭叫聲:“媽媽——”
云帆快速朝卡萊和他媽媽住的小屋跑去,心往下沉,越跑越覺得絕望。當她進入卡萊的小屋,她見到卡萊抱著媽媽的身體在嚎啕大哭。卡萊的媽媽躺在床上,閉目昏迷,身上有血漬,被子破碎,落在地上。
那一瞬間,云帆呼吸停滯。
愣了三秒鐘,云帆顫巍巍探身上前,簡單查看了一下卡萊的媽媽受傷的區域,探了探鼻息和心跳,發現尚有呼吸,身體的傷也在腰腹部,胸部以上受傷比較有限。整體看下來,還有搶救的可能性。
“別急,”云帆安撫卡萊道,“你媽媽還沒死,咱們趕快離開小島,去最近的陸地城市,如果能快速趕到醫院,還有希望。”
卡萊抬起頭,眼淚遮蔽的眼珠透出一種動人的熱望:“云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我媽媽啊!”
這時候,常天帶著醫藥箱,也趕到卡萊的小木屋。常天給卡萊的媽媽做了基礎包扎、心肺復蘇,上了呼吸機,然后就把她抬上擔架,帶著他們一同朝島上私人飛機發射場跑去。經過忽忽休養小屋的時候,又把帶著滋養設備的忽忽從房間里攙扶出來。
可是,就在他們快要趕到的時分,私人飛機發射場突然在他們面前爆炸了。
不是轟炸,不是從天而降的轟炸……而是,突然之間爆炸了,從地下、從內部爆炸。
幾個人驚呆了。熊熊火光映著每個人的臉。
云帆和常天的心都沉到了谷底。他們都有一些不敢面對這事實。
“是有人預先埋了炸藥嗎?”云帆問。
“什么人會這么做呢?他們的目標是……忽忽?”常天喃喃自語。
又一聲爆炸,距離很近,他們同時被熱浪和炸彈碎片沖擊摔倒在地。
云帆和常天在地面上匍匐了一會兒,見沒有更多爆炸發生,知道事不宜遲,迅速起身,拍凈身上的炮灰就開始撤離行動。
“不知道是誰干的。”常天看看四周的退路,“但咱們沒時間探查了。可能還會有更多爆炸發生。飛機發射場炸了,咱們去港口,坐船離開。”
“可是帶著忽忽坐船,太危險了吧!”云帆沉吟道,“如果遇到陌生艦隊,把它抓起來怎么辦。帶它到哪國也不行啊。”
“沒關系,”常天說著,開始抬著卡萊媽媽的擔架轉向,“我可以帶忽忽去另一座島上,我以前開戰斗機的時候,知道太平洋中部有幾個中立補給站,也有臨時醫療點。往來飛行隊伍如果中途出問題,都會在那附近落腳,救治傷員。應該也就一天多的航行。”
云帆有顧慮,但卻不知道要怎么跟常天說,只問:“那邊安全嗎?”
“我聯絡齊飛,畢竟他也是新晉少將,我讓他安排我們到安全地方。”常天安撫云帆道,“只是會讓你受苦一點,帶卡萊和媽媽去最近的醫院求助。太平洋中心補給小島太遠了,我擔心卡萊媽媽撐不了這么久。你如果能開快艇,最快五個多小時就能到最近的陸地港口。就是辛苦你了。”
“好,我沒問題。”云帆快步跟隨常天道,“那咱們分頭行動。確保安全。”
云帆和卡萊推著擔架上了一艘私人游艇。剛好是一個月之前他們出海潛水、救起卡萊母子的那艘游艇。踏上舷梯的那一刻,云帆眼前一瞬間滑過當初在寂寥海面上看朝陽升起的場景。可是她現在不能多想,她捏緊莉莉安蒼白的雙手,痛苦地閉上眼睛。
常天選擇用普通貨輪,船身足夠寬闊,能容納忽忽和醫療儀器。灰色在海上更不容易引起注目。
云帆在上船前,轉過身,低聲問了句:“你覺得是誰?”
常天凝視云帆的眼睛三秒,壓抑著各種令人頭痛的可能性,輕聲說:“沒時間討論了。咱們先分頭行動,路上用腦域連接溝通吧。”
云帆點點頭:“我隨時開放。”
云帆看著常天和忽忽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片沉重的陰影。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這不是困境的最深處,而只是開端。
踏上船,云帆克制內心的不安,咬咬牙,啟動游艇。
云帆沒開過游艇,但江流離開之前又把所有裝備的使用口令都留給了云帆。云帆簡單熟悉了下,就成功讓AI開始按導航自動駕駛。
游艇駛入深海,天色已晚,渺白的月色在海面上勾出細細密密的亮紋,如飄渺的希望。根據導航,離最近的海岸港口還有四個半小時。卡萊本來陪著云帆護理,不知不覺哭累了,俯身在媽媽的床邊睡著了。畢竟才12歲,還是個孩子。云帆給他蓋上一條小毯子。
云帆將卡萊的母親的呼吸機在臥室里安頓好,才松一口氣。所幸呼吸機在一路顛簸中都還連接良好。卡萊的母親沒有醒來,但脈搏和體溫還在,呼吸也在繼續。卡萊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狠狠地發誓要復仇,情緒頗為不穩。云帆拍著他的肩膀,試圖讓他鎮靜下來。
還有三個小時航行時間,可以稍微緩口氣。趁這當口,云帆嘗試著屏氣凝神,恢復與常天和忽忽的腦域溝通。她找了游艇上一間休息室,讓自己端坐在小沙發上,鎮定心神,讓頭腦中日常紛雜的噪音一點點消退。
沒有任何聲音。宇宙間只留寂靜。
天色漸漸黑下來,大海上沒有任何光亮,無盡的黑暗,漫卷呼嘯的海浪,搖擺的船身,死亡迫近的憂懼,頭腦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離亂世界中的孤獨,所有這一切都讓云帆的心緒越來越沉入谷底。
她最近有一種感覺,越來越清晰——她能在頭腦中虛幻的地球上看到星星點點亮起的光點,那些光點,都是人。
她不僅知道那都是誰,而且似乎能感覺到光點在她心里激起的某種真實感受——恐懼、憤怒、渴求和焦慮。那些感受非常真實,仿佛她自己在經歷某種生殺掠奪的事件。
在這個深海的黑夜里,她閉上眼睛,似乎看見了某種升騰而起的浪濤,像是仇恨,但又像是渴望,帶著千斤之勢,宛如一條黑龍,騰空而起,席卷世間大地。黑龍力量龐然,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它的范圍。就連她感受到的江流和齊飛的所在地,也有黑龍騰起。毀滅的力量覆蓋萬物,直沖云霄。
風暴落入世間。
云帆驚得睜開了眼睛。而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凄厲的喊聲。
“媽媽!媽媽!!你怎么了?”是卡萊的聲音。
云帆立刻站起身,奔到隔壁屋。她發現卡萊媽媽還在昏迷不醒,但是嘴角滲出血液,而且人有一種嘔吐式彈起身子的反應,每一次彈起身子,嘴角都吐出更多血沫。
“別慌。別慌。”云帆蹲下,手搭在卡萊的肩上,試圖安撫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剛剛……也許,有幾分鐘了。”卡萊有點絕望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剛才就睡了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但我醒的時候我媽媽就這樣了。我發誓我只睡了一小會兒!……但我真的一直聽著我媽媽的動靜。我發誓我真的……”
“沒事,卡萊,沒事。”云帆輕聲說,“不是你的錯。咱們守在床邊就好。”
云帆不懂醫學,也不敢隨意亂搶救。她只是查看卡萊母親的心跳和血壓,檢測呼吸,然后試圖讓她的身體靠到更柔軟的鴨絨墊子里,避免因為游艇顛簸而造成身體劇烈震蕩。她猜想卡萊母親可能有一些內臟出血的情況,但她不敢深想,害怕自己失去最后的希望與力量。在黑暗的船上,她是唯一的力量,她不能慌。
云帆靜靜握著卡萊母親的手。這個矮小的女人性格溫和堅忍。剛來到島上的時候,她還非常羞怯,不像卡萊那樣熟練掌握著三四種語言而又社交嫻熟,她只是溫和地打招呼,一直在溫和地笑,額頭和面頰上刻著遠比她年齡更滄桑的皺紋,沒做錯什么卻時常愛低頭道歉,對誰都很細心又操心,時常悄悄把他們亂丟的鞋子擺整齊。這樣一個呵護著唯一的兒子相依為命的細心的女人,為什么要遭受這樣的命運?
游艇乘風破浪,以最大馬力向最近的港口開去。可是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卡萊母親的生命體征一分一秒消逝。
接下來的過程十分混亂,他們的游艇在碼頭邊泊船的時候,遭遇到碼頭工人的刁難,偏說這么晚的夜間已經沒有泊位,讓他們明早再來。卡萊血氣方剛,幾乎要沖下去打架,最后還是云帆用自己積蓄的、國際通用的黃金票才擺平了問題,不僅讓碼頭工人答應他們泊船,而且還答應立刻護送卡萊母親去最近的急診醫院。但幾個工人粗手粗腳,抬擔架的時候狠狠晃了一下,差點把人摔到地上。隨后是他們上的當地出租車相當笨拙,算法不精,或者是信號不好,或者是出租車公司故意設定了宰客算法,出租車胡亂在大雨里繞來繞去,好像繞了好幾個來回,才停到附近一所相當破敗的醫院門口。
戰時的醫院資源稀缺,肢體殘缺待治療的人堵滿了走廊。醫生從急診室出來很不滿,找了間棄置的病房就開始檢測,覺察到危機之后匆忙進ICU。
可就在推向ICU的走廊上,卡萊母親的所有生命體征都消失了。
“媽媽!媽媽!”卡萊絕望地叫著。
病床還是推進了ICU,醫生忙了三個多小時,可是沒有任何奇跡發生。
在這個異國他鄉的漆黑的夜里,云帆再一次見到了死亡的力量。她回到19歲那年秋天,她伏在父親身上無盡哭泣。她那時候狠狠抓住父親的手臂,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魂魄。卡萊,說話好聽永遠笑出一口白牙的卡萊,他又憑什么遭受這一切?
“媽媽——”卡萊發出最后的呼號。
云帆輕輕抹去鼻翼流下的淚滴,沒有讓卡萊看見。她默默拍著卡萊的后背,給他無力的安撫,讓他趴在醫院油膩的長椅上盡情痛哭。
云帆的頭向后靠在墻上,她心里有內疚,內疚于自己護送路上的各種不專業和驚慌,她內疚沒有足夠快速趕到醫院。她心里涌起對于人世間注定到來的悲哀的悲哀。
忽然間,云帆睜開眼睛,坐直了。她突然想起離別時在小島上最后的對話:
是誰?是誰在島上埋了這些致死之物?
飛機場的炸彈,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島上爆炸的。
云帆瞪大雙眼,瞪視著黑暗。身邊的卡萊在一直嚎啕哭泣。黑夜中下起了傾盆大雨,仿佛奏響天地不仁的交響曲。
一天后,云帆陪著卡萊,把他的母親葬在亞熱帶小城郊外的一座破敗墓園。
云帆問卡萊,用不用把他母親送回他和母親從前相依為命的小島下葬,卡萊搖搖頭,說他和媽媽這些年輾轉漂流了好幾個島,也沒有哪里是真正的家。他只要記住媽媽在哪兒,時常還能來看看就好。這座墓園簡樸而清凈,只有一位老人不斷掃落葉。
葬禮相當倉促。從凌晨進入太平間,在醫院辦理喪葬手續,再到墓園購買墓穴位置,辦了加急,大概到晚上七八點鐘,就把一切安排停當了,次日在墓園做了簡單的告別儀式,就由墓園管理人老伯安排下葬了。
云帆在中間問了卡萊幾次,要不要再緩緩,選個良辰吉日鄭重下葬,但卡萊不同意,他就要用最短的時間完成所有的流程。云帆起初不解,直到最后在墓前告別才懂。
“媽媽,你耐心等一等。”卡萊在墓前說了好多話,最后一句是,“媽媽,你要好好的,你要等著看我成為大英雄,為你報仇。媽媽你等著。你一定要等我。”
云帆在他身后默默站著,心里有一種復雜的滋味。從今天起,這個男孩將被拋入一種無盡兇險與難測的命運旅途,或許他會為了自己的誓言也付出生命。她突然有一種責任感:這個男孩無依無靠了,她需要護他周全。她不知道怎么做,可是也只有她了。
正在想著,卡萊突然回頭,問云帆道:“云姐姐,島上的炸彈是誰扔的?”
“你是想報仇嗎?”云帆斟酌著詞句,“但是……這件事非常蹊蹺,還不知道是誰做的。可能想弄清楚會很困難。即使知道了,也都是強大的勢力,你斗不過他們的。”
“云姐姐,你跟我說真話,你也不知道是誰嗎?”卡萊問。
“我……我也不知道。”云帆說。
“那我們現在就回島上好不好?”卡萊充滿熱切地問,“我們可以從炸彈的碎片上找找,一定有線索的。我們可以收集炸彈殘片,找地方去分析。……云姐姐,我求求你了,帶我回去吧。再晚,可能碎片就被人清理了,或者被海水沖走了。”
云帆這才懂了卡萊的急切。他想要調查復仇。
她猶豫著:“可是……”
“云姐姐,我求你了!”
云帆看著這個皮膚微微黝黑、眉目俊朗的12歲孩子,他又聰明又天真,又堅決又脆弱。她理智上覺得自己不應該鼓勵他的復仇,可是她不忍心回絕他。
于是說:“好的,我們回去查查。正好我也有還沒帶走的東西。”
夜晚凄清的月色照在卡萊的肩頭,照出他面前蒼白的前路。
他們又回到港口,重新開船。沿途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卡萊一直在駕駛室看著前方,云帆在客艙,沖了一杯茶卻一直沒有喝。她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卡萊。卡萊接下來要對抗的是遠比他自己強大無數倍的勢力,他或許會以身赴死,年輕輕的生命本該享受更多樂趣。她該勸他,可她卻沒辦法開口。她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那種貫穿一生的無視死亡的執拗,那種執拗,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哪怕帶自己走向深淵。
她能覺察命運撲面而來,她卻不敢正視命運的臉。
就在這時,游艇再次接近小島。
云帆從舷窗瞥見了小島的一角。她心里一驚。
云帆奔到駕駛艙,對卡萊說:“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