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妥協
- 折疊宇宙1:吞噬文明
- 郝景芳
- 4790字
- 2025-04-22 23:56:24
江流想要真相,以及真相背后的東西。
“你看看你,”波叔搖搖頭,“又任性了吧。為了什么真相,要搞出這么大動靜?你總愛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隨意胡作非為。當初搞個天賞,說什么‘為了信息平權’,就夠讓家里雞飛狗跳了,你現在又要為了一句輕飄飄的‘真相’折騰這么大,我看先生又要說句‘敗家的東西’。”
“我在我爸那邊自有解釋。”江流道,想了想又問,“這次夏威夷,我爸會去嗎?”
“可能不去。”波叔神情有一絲不自然,“先生最近都在月球附近,要么在月周空間站,要么下到月球表面去視察工廠。”
江流對父親的行蹤并不奇怪,但他默默把這個信息和云帆給他傳遞的信息進行了比對,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疑惑:父親究竟知不知道外星人的奇異事物?他最近所做的事情,跟外星人的事物有關嗎?如果有關,是什么樣的關系?
但江流并沒有追問,轉而換了個話題:“波叔,你怎么沒跟著我爸到月球去?”
“我最近沒跟著先生工作了……”說到這兒,聽江流“咦”了一聲,波叔生生頓住了,沒給他繼續探問的機會,咳了一聲,“咱們怎么說著說著就跑偏,我還沒來及跟你說正事。我想給你透底的是,你媽媽最近和你大哥的關系不是很好,所以她比較想讓你到總部。”
“我媽跟我大哥怎么不好了?她不是跟我大哥最親近嗎?”江流問。
波叔沉吟了一下說:“怎么說呢,我點到為止,你大致理解一下。起因是你大哥把你們家族基金的挺大一部分,投到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新公司,查了下大股東結構,穿透到底,是你大嫂的爸爸和直系親叔叔做LP的基金。名義上看上去一切流程都合規,投委會上都能說得過去。但你媽媽一看就怒了,從那之后就開始關注你大哥的經營動向,越看越不對勁。他好像一直在把集團里很重要的一塊業務剝出去,子公司一直跟你大嫂弟弟的公司交易,每月大額支付打過去。這幾個事一出來,你媽就不想再讓你大哥擔大任了,擔心產業落到別人家手里。”
波叔說得言簡意賅,但江流豈能不懂其中的利害關系,他只是覺得諷刺,他媽媽多年一直嚴格管控大哥,最后卻為別人做嫁衣裳,又翻回頭來找這個多年來看不上眼的小兒子,真是機關算盡,竹籃打水。
但是江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滿足母親的期望,成為家族權力和利益斗爭的一份子。從這個角度講,母親在自己身上傾注的心力,不比在大哥身上傾注的心力更有收效。
“我媽恐怕要失望了,”江流應道,“你知道,我對家里的業務不感興趣。”
“那你為什么最近還要自己做公司?”波叔也頗為好奇地問,“你前些日子跟我說想要做公司,我第一反應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不是一向對做公司深惡痛絕嗎?怎么變了?不想玩DAO組織了?”
“也不是。DAO還做。”江流簡短地說,“只不過我發現,DAO和公司最大的差別,不在于是否平權或者是否追求利潤,而在于DAO組織沒有目標,公司有目標。”
“哦,那你現在有目標了?目標是什么?”
“……”
江流正思忖該如何描述,但話未出口,病房的門就被一只急不可耐的、細長的手推開,一個從小到大在江流身后追逐的、急促而戲劇起伏的聲音和手的動作一同傳進來:“我早跟你說什么來著?那些來路不明就貿然接近你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早就叫你不要隨便信任陌生人,你就是不聽我的。現在你看看,結果怎么樣?!”
母親佟月影穿著一身青綠色西裝套裙的身影站到江流面前,居高臨下,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眉頭微蹙。
江流心中覺得不平,但又無言以對。他知道事情并不完全像母親所想的那樣,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卻又無力反駁。
“我告訴你,這次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母親不由分說地下指令,“這次夏威夷之后,你就把那些狐朋狗友全都給我忘掉,回家里來上班。你的學業也可以暫時休學一段,等有空了再去補完。這次我可是給你把我半輩子的臉面都刷了,你要是再敢亂跑不服管,我找人打斷你的腿。”
“媽,”江流的語氣意外地乖順,讓佟月影都是一怔,“這次先謝謝你,我接下來認真為家里效力,好好幫助家里的產業。不過我正想說,我想去月亮上輔佐爸爸。”
這話一下子把母親噎住了。就連一旁的波叔也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著江流,這計劃完全不在江流之前給他交代的行動路線圖中,波叔也拿不住江流有幾分認真。在來之前,佟月影設想到江流又要拿從前的老套說法來搪塞她,什么自由、人生意義、宇宙終極真理以及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云云,她也早就想好了要用怎樣的雷霆手段打消江流的妄念,但是卻怎么都沒想到江流來了這么一句。一時之間,她判斷不出要如何回應。
江流卻還是用很平穩的語調講:“我查過了,爸爸最近在月球上的工廠擴張速度很快,已經有四五處新基地在擴建,而且爸爸前一段時間還召集了地月商業聯盟的人發了聲明,說要引領人類太空治理新秩序,說明爸爸很重視月球和太空拓展,重視程度可能已超過了地球業務。”他不疾不徐的聲音,仿佛是已經經過了深思熟慮,“我想過了,爸爸想要開拓月球和太空資源,并且獲得更大的治理話語權,必須要信息系統和衛星網絡的支持。地月貿易交通導航,完全落在其他聯盟衛星手里終歸是不靠譜的;月球上的資源和各勢力動向,也需要更強大的信息系統進行支持。我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布局衛星網絡,主要就是地月間拉格朗日點附近和月球軌道附近,將來用衛星公司和天賞幫助爸爸。”
這一番滔滔不絕的陳述,先發制人把佟月影所有想說的話堵回了肚子。在來時的路上,佟月影本來已經想得明明白白,讓江流直接進總公司,按照管培生開始從各部門輪崗。
但江流這一番話,讓佟月影的打算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可卻偏偏還無法駁回他的話,正如江流所說,江若欽明顯已經把太空事務作為了后半輩子主要目標,江流說得滴水不漏,若真有這樣的拳拳之心,打壓回去當然是對誰都不合適。可不知道為什么,佟月影總覺得哪里不對,或許是從小到大江流有太多次一臉誠懇地耍花樣,逃脫作業和懲罰。
佟月影坐到小沙發里,求助似的看向杜亦波,想要求證江流所說是否如實。
“夫人,”波叔也識時務地插話到,“小少爺確實成立了新公司,前兩個月已經完成了兩起衛星網絡的并購業務,近期還想要積極拓展,也是希望總公司這邊能注資。這也算是擴大集團業務版圖吧。”
佟月影的眼睛看看杜亦波,又看看江流,還是拿不定主意要同意還是拒絕。最終決定還是回去和江若欽再商量一下決定。她雖然知道“緩兵之計”就是江流想要的,但又確實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佟月影嘆口氣:“這個事情,等我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再說。你先準備跟我去夏威夷解決問題吧。”
江流露出燦爛的笑容,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學生,也像一個詭計得逞的小學生一般,說:“好,我的腿問題不大,這兩天就能走。”
“你把新公司的資料發我看看。”佟月影還是希望能保持權威,至少教訓這小子一頓,“你從來沒做過,別又是胡來。亦波剛才說注資,你希望家里這邊注資多少?”
“10億就差不多。”江流微微笑道,“不過我不懂,也聽聽媽媽的意見。”
佟月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看看數據再說吧。不過想要我支持,你必須得答應我,接下來跟那些狐朋狗友都斷了關系。太平洋聯盟的人,你最近都不能接觸了。還有那個叫云帆的姑娘,你絕對不能跟她有什么往來。”
“太平洋聯盟的人,我想接觸也接觸不了啊。”江流說,“還被通緝呢。”
“別避重就輕。云帆,斷了往來,OK吧?”佟月影依然咄咄逼人,“我派人查過她,她背景不清不楚,家里惹出過挺大事端,還有丑聞,而且網上有一些流言說,她中學時候曾經跟街上不良小混混不干不凈地混在一塊兒,這樣的女生是絕對進不了咱們家的門的,她要是接近你,一定是別有所圖。”
江流的臉色暗沉下來,眸子里轉著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幽暗,聲音也冷了:“我最近本來就不會和云帆接觸。但是我不允許任何人這么說她。云帆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女孩。”
“你要是膽敢……”佟月影蹭一下站起來。
“我可以不見云帆,但是誰跟云帆過不去,我就要他好看。”江流冷冷地說完,并沒給母親再說話的機會,瞬間躺下,轉身,背對她,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我傷口疼,要睡了。”他從被子里咕噥道。
最終,杜亦波送佟月影出門。
掩上病房門之后,杜亦波悄聲說:“夫人,小少爺新公司的資料,我比較熟悉,一會兒我就發給您。恕我直言,如果總公司注資稍微多一點,多占一點股份,那您也就能多監督小少爺一點,其實也算是變相讓小少爺替集團做事。將來,可以再徐徐圖之。”
佟月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略微點點頭,隨即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啊,臭小子。杜亦波默默地想。
云帆帶著卡萊,輾轉從香港到廣州,從廣州乘火車到云南,又包了一輛長途越野車,AI自助導航開了約莫七八個小時,才到達云南山里某間隱蔽的研究所門口。太平洋聯盟在內陸大山里設秘密研究所,是可以上溯到上個世紀的傳統,最近全面升級。
研究所院門很高,純黑色金屬門,沒有掛任何標牌,大門上甚至連紋路或徽章都沒有,似乎要隱去一切可以識別的信號,也似乎用純平面彰顯冰冷與威嚴。
云帆不出意料地發現,自己的通訊設備都是沒有信號的。她嘗試開啟腦域溝通,依然是空空如也,無人應答。大門前沒有門鈴一類的東西,也看不見守衛的身影。云帆讓車子在研究所門口放肆地轉了兩圈,還刻意鳴笛,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沒有人從院子里出來,既沒有警告,也沒有驅逐。她不相信這樣的研究所門口沒有監控。對一所軍事研究所而言,這不尋常。
唯一的解釋是:里面的人監控到他們的到來,刻意用閉門不出無聲逐客。
云帆讓AI越野車帶他們退回到最近的鎮子上,找了個小客棧帶著卡萊住下。
這是個很蕭條的小鎮,在幾十年前的和平日子里,還是有不少徒步登山客途徑于此,戰亂久了,經濟凋敝,再沒多少人還撐得起這種閑情逸致,鎮子也就一天天破敗下去。
他們找到一間幾乎荒廢的客棧,門口的老爺爺絮絮叨叨用方言歡迎他們,給他們念叨戰前的好日子。那些人來人往的、有人唱歌、有人喝酒的、半個世紀前的好日子。
云帆沒心思聽下去,卡萊倒是和老爺爺用幾乎不相通的語言溝通順暢,午飯后還一起彈唱非洲鼓。云帆暗暗嘆息,語言相通的人,悲喜并不相通。語言不通,卻或許悲喜相通。人類的際遇,當真微妙難言。
云帆安頓好卡萊,在鎮子上的雜貨店里買了些必要的東西,獨自一人又乘上越野車,再次向山里駛去。研究所在半山腰的山坳里,剛才一趟已經將路踩熟。
天色已近黃昏,這一次云帆有備而來。
研究所黑色大門兩側,有高大的落葉喬木。云帆并不認識所有樹,但可以肯定其中有兩棵巨大的紅豆杉,這是高原上特有的植物活化石。云帆攀著其中一棵樹爬上樹枝,又從一根樹枝跳躍至另一根樹枝,已經非常接近于研究所高高的院墻。她用雜貨店買來的玩具望遠鏡掃了一圈,確定了最近的兩個攝像頭和紅外監測儀的位置,然后點燃兩根煙花炮仗,一前一后準確地擊中了攝像頭和紅外監測儀。
頓時,警鈴大作。院墻上彈出整排尖利的刺,院子里也聽到機械結構運轉時的嘎啦聲,很快,有一整片馬蜂一般的微型飛行器從院內飛出,黑色大門背后的齒輪也開始轉動。
云帆迅速爬下樹,露出一絲很難覺察的笑容。她判斷得沒錯,如果只是在門口繞一圈,里面的人還可以假裝看不見,但如果破壞了任何防護設備,便必然會啟動一整套自動防御體系,那就一定會有人出來“捉拿”自己。
從黑色大門后出來的第一排是快速定位AI小車。它們精準發現了云帆的位置,沖到她腳邊,咔咔彈出某種型號的班用輕機槍。
在它們之后,走出一個熟悉的、高高的身影,黑發遮住幽深的眼睛。
“齊飛,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云帆似笑非笑,審視著齊飛的臉。
齊飛默默在手心里滑了一下什么東西,AI小車都停下腳步,輕機槍迅捷地收入車身。齊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云帆不動聲色跟著他向研究所院子里走。黑色大門又在他們身后無聲合攏。
院子比想象中還大。看上去是炸平了山坳的一大片區域,在其中建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實驗空間和若干小樓。
齊飛默默向前走,云帆默默在他身后半米跟著,不上前也不落后。齊飛向左拐入一座規模較小的獨棟小樓,看上去是主管人員的辦公樓了。
“你不問我是怎么找過來的嗎?”云帆在邁入齊飛辦公室之后,率先開口道。
齊飛轉過身,回復道:“你不是剛從江流那里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