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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亞得里亞海上閃光的繁星

讓我們回到皇后加拉·普拉西狄亞在拉韋納的小禮拜堂。這座禮拜堂興建于5世紀,現代人認為這是一座陵墓,但她從未埋骨于此。盡管現在人們開始關注這位皇后,不過在這段時期的歷史記載中她卻常常被忽略。這些記載常常圍繞著男人、流血、戰斗展開,只有當她成為兒子的攝政、手握大權時才會提到她。但如果我們重新審視這位女性和這個空間,就能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歐洲中世紀——其中羅馬并未傾覆——的“開端”。

這座陵墓所包圍的一方小小的天地,代表了羅馬帝國轉入確實與之前不同的新的基督教時代后,羅馬的信仰、藝術、政治、技藝的傳承。這座陵墓的捐資人足跡跨越整個地中海世界:她生于君士坦丁堡,幼年時期搬到意大利,此后遷居法蘭西、西班牙,再回到意大利,去往君士坦丁堡,最后又回到意大利。在拉韋納,她以年幼的兒子的名義,于423年掌管了整個西羅馬帝國。如此,她同過去5個世紀以來羅馬的任何一位統治者并無區別,無論男女(當然,女性始終在羅馬的派系、權力、王座爭奪中占有一席之地)。到450年她去世時,羅馬帝國正處于危機和轉變的關頭,但這種危機與帝國從前所遭遇的種種危機相比,無論從性質還是嚴重程度上看,都沒有什么區別。羅馬帝國始終存在派系斗爭,始終面臨外部威脅。它一直是綿延數千英里、可以滲透的帝國,這里產生了美,流露了柔情,同時也展現了近乎無限的暴力。

加拉·普拉西狄亞陵墓中的星星,為何能在這一方寧靜、祥和的空間中閃耀著如此燦爛的光芒?答案就藏在5世紀工匠的天才技藝之中。在陵墓最高的穹頂上,密密匝匝地擠滿金色的星星;而在稍低的地方,裝飾著像花朵一樣的星星,它們懸浮在青金石藍玻璃嵌成的天空中。從觀眾的視角看,這些漂亮的紅色、金色和白色圖案就像萬花筒;一些深色的條紋給這片靜止的馬賽克玻璃賦予了動感。發亮的雪花石膏墻壁加強了光線——無論是陽光還是閃爍的燭光——讓這些金色的星星看上去好像是自身散發光芒。地板故意做了抬升,使觀眾更加靠近天花板,強化了神秘的感覺。地中海世界的古代圣殿——包括多神教和猶太教——長久以來依靠控制光線、描繪天空的手段,將大地和天堂聚合于觀眾的視線和腦海中。這種傳統延續到了加拉所生活的基督教時代。對虔誠的信徒而言,這種并列布局能讓天空與大地相交,讓觀眾感到二者似乎都是真實存在的,且觸手可及。

這時候的羅馬和羅馬帝國是什么樣的呢?至少從14世紀,或許甚至可以說從加拉·普拉西狄亞的時代起,人們就以5世紀頭10年的一系列政治、社會、宗教混亂來論證羅馬帝國的衰亡。的確,410年,哥特將軍、部落首領阿拉里克率領大軍洗劫了羅馬,這支軍隊中的許多人的血統都能追溯到近期進入羅馬帝國疆域的日耳曼人身上。的確,476年,軍隊領袖奧多亞克廢黜了時任西羅馬帝國皇帝的羅慕路斯·奧古斯圖魯斯,但他自己并不想當皇帝。這樣看來,西羅馬帝國似乎在那時就終結了。

合起來看,這兩個事件通常被視為一個時代的終點和另一個時代的起點。著名主教希波的奧古斯丁與加拉·普拉西狄亞是同時代人,不過奧古斯丁要稍早一些。他用巨著《上帝之城》的整個第一卷來解釋羅馬城在410年遭受的暴行。他認為,有兩點是確鑿無疑的:這絕對不是基督徒的錯,歷史確實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在現代,這種敘事在18世紀的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再次出現(最有名的一次),后來又被反復提起(當然,有一些細微的變化),直到今天。這些重要的歷史時刻,就是所謂“羅馬的衰亡”以及“黑暗時代”的起點。

但現實要比這更復雜一些。

476年,奧多亞克確實廢黜了一位羅馬皇帝,但他做此事時,他的身份是君士坦丁堡另一位羅馬皇帝的扈從;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此舉將東、西兩個羅馬帝國再次合為一體,歸于小亞細亞的單一統治者治下。這一先例被后人所因循。在接下來數個世紀,西歐統治者想方設法尋找自身同地中海東部那個仍然存在的羅馬帝國的聯系,以主張自己有政治合法性。在接下來的1000年中,任何一個時期的歐洲或地中海的任何統治者,都要拿出自己與羅馬帝國的可信聯系,并且都要追溯到奧古斯都,以證明自己的統治合法性。通常情況下,不止一位統治者主張自己有“羅馬性”,而且他們的主張都同樣可信,即使他們與羅馬的聯系的具體性質可能大相徑庭。更重要的是,即便中世紀的人認為自己并不受一位羅馬皇帝任何有意義的統治,他們也會發現自己卷入了羅馬帝國遺產所塑造的文化和社會規范(尤其是通過基督教)之中。

此外,羅馬作為一座城市,在本地區的精英階層心目中始終占據重要地位,即便彼時權力中心已經轉移到拉韋納和君士坦丁堡。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聯系,因懷舊情緒和政治合法性的需要而被加強,一直追溯到傳說中的羅馬建城者羅慕路斯和雷穆斯。但羅馬城的重要性也是現世存在的。在這一時期,羅馬仍然是社會和文化創造的中心,尤其是羅馬貴族女性在城市的治理和權力架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這一點,把我們拉回到加拉·普拉西狄亞和她那輝煌的星空穹頂上。

從425年到437年,加拉幫助年幼的兒子瓦倫提尼安三世(425—455年在位)統治西羅馬帝國,直到他年滿18歲時正式登上皇位。她的統治中心在拉韋納,這座城在402年才成為西羅馬帝國的首都。當時,加拉同父異母的哥哥、羅馬皇帝霍諾留斯一世(393—423年在位)將首都從米蘭遷到這里。之所以遷都于此,是因為這里靠近亞得里亞海岸,便于前往地中海東部,能夠強化帝國各位統治者之間的聯系,同時,城市周邊的沼澤地有助于抵擋外敵入侵。加拉在這里統治時,似乎建造了一片宏偉而神圣的建筑群,但只有這座小小的十字形禮拜堂留存至今。人們口耳相傳,將它稱為加拉的陵墓,但沒有證據表明她葬于此地。不過,即便她在意大利東海岸這座城市統治著羅馬帝國,她也從未失去以羅馬城為首、羅馬城一直延續的信念。

大約在450年,當加拉的生命走向盡頭時,她寫信給君士坦丁堡的侄子和侄女,皇帝狄奧多西二世(408—450年在位)和他的姐姐普爾喀麗亞。加拉儼然嚴厲的姑母,質問他們為何忽視了信仰,要求他們一起行動起來,因為(她認為)地中海東部的基督教會已搖搖欲墜。另一方面,她表示,她和她的兒子瓦倫提尼安三世受到羅馬主教即教宗利奧一世(440—461年在位)的善待。利奧在加拉一行“抵達羅馬古城時”親自迎接,并告訴她,地中海東部的教會紛爭已經威脅到了帝國對基督教的支持,而這一支持是從君士坦丁時代延續至今的。她必須做點什么了。因此,她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的關鍵在于主張了她的地位,她在信中自稱是“最虔誠、富足、永恒的奧古斯塔(Augusta)和母親”,以羅馬的秩序和古老,來對比時髦的君士坦丁堡的種種混亂。

問題的解決方案是聽從羅馬主教(利奧)的號令,因為(第一任羅馬主教)圣彼得“第一次給首主教增了光,值得領受天堂的鑰匙”。加拉在信中有些許責備皇帝侄子,“我們應當盡一切努力維持羅馬的榮耀,因為這座偉大的城市是大地的女主人;我們還應極其小心地行事,以免我們的家族在過去所守護的一切,在今天遭受侵害”。換句話說,即便在5世紀中期,距羅馬被哥特人“劫掠”已過去數十年,加拉依然自如地宣稱羅馬是基督教信仰的中心。羅馬是帝國的中心。東羅馬帝國應當對西方的前輩更加恭順。

加拉·普拉西狄亞在約450年來到羅馬。這并非她第一次到訪。在她60年的人生中,她來過很多次,包括約410年那次,當時西哥特人圍困了羅馬城,進城洗劫后離去,后來再次進城,可能又劫掠了一番,然后將加拉投入監牢。

與加拉同時代的基督徒對羅馬的遭遇有不同看法。教父哲羅姆認為,這是十分惡劣的事件。他在羅馬帝國巴勒斯坦行省的耶路撒冷附近,向住在意大利的通信者寫信,聲稱410年的事件——他從1000多英里外的有利位置看——是一場災難,他說:“羅馬帝國的首都被一場可怕的大火吞沒,全世界的羅馬人都變成了流亡者。”

而其他人卻更加樂觀。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指出,這不是羅馬第一次遭遇內部或外部的暴力侵害。當然,奧古斯丁有自己的議題。他想為基督教開罪,因為多神教徒指責基督教信仰是410年暴力事件的罪魁禍首。他注意到,從羅馬城的漫長歷史看,這次劫掠稱不上什么不同尋常的災難——當然也不是帝國滅亡的災變。奧古斯丁(和之后他著名的學生奧羅修斯)寫道,“云集的眾神”在異教時代保衛著羅馬,卻讓羅馬城頻繁遭受烈火和戰爭。世人之城總是充斥著摩擦與爭端,而羅馬——既非城市也非帝國——并非例外。

歷史學家們從自身的環境出發來看問題,哲羅姆和奧古斯丁也一樣。在上述例子中,我們需要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以看清真正可能發生的情況——或者更進一步,看清其背后的意義。在當時的人看來,哲羅姆自稱為修士,他避世而居,更專注于靈魂的事務。他對羅馬災難的評論出自一封回信,來信人詢問他是否應當嫁出自己的女兒。他之所以這樣描繪羅馬的困境,是想要嚇唬他的朋友(來信人),讓那人把女兒送去做修女,以免遭遇性暴力(這與哲羅姆的禁欲主義理想相關聯)。奧古斯丁是主教,在中世紀,這一職務兼具治理和牧靈雙重屬性。因此,他的目光更長遠,將這一事件置于以永恒為終點的神圣歷史的宏大范圍中看待。與此同時,他還要確保自己的信眾,也就是同時代的羅馬人,不會陷入恐慌。當然,以上論述并不意味著要簡單粗暴地忽略教父們的作品,而是要超越他們的字句及其背后的神學目的,來評價帝國的崛起與衰落。我們還可以考慮一下別的證據。

那我們從哥特人說起吧。410年洗劫羅馬的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關于大規模“蠻族”入侵的歷史敘事不知從何而來,與其他許多將崩潰歸結于外來暴力的敘事一樣,需要被溫和地放到關于人口遷移、調和、變革的更為復雜的歷程中考察。“日耳曼人”——一個不太嚴謹的詞,用來指代通過語言、宗教、文化相似性連接在一起的許多不同的族群——和其他來自歐洲北部、東部以及亞洲西北部、中部的族群,在數個世紀的時間里越過羅馬帝國邊境,進進出出。有時候他們為劫掠而來,有時候又作為盟軍同羅馬人并肩作戰;通常,他們是與羅馬通商的貿易伙伴;此外,特別是自4世紀頭10年的末期起,他們又是尋求庇護的難民。4世紀70年代,一場大饑荒暴發,一大群哥特人進入歐洲東部,其中大部分進入羅馬帝國的色雷斯行省即巴爾干地區。羅馬帝國官員本應救助這些難民,卻強迫他們進入難民營,讓他們挨餓至死。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哥特人不得不把兒女賣為奴隸,換來給狗吃的食物,只為了不至于餓死(根據歷史學家阿米亞努斯·馬塞林努斯的敘述)。如果這些故事是真的,難怪哥特人一抓住機會就反抗羅馬帝國了。

人們很容易關注在這之后的殘酷戰爭(這可以理解),包括378年著名的哈德良堡戰役,哥特人在這次戰役中出乎意料地取勝,甚至殺掉了羅馬皇帝瓦倫斯。但隨后到來的和平也同樣重要。哥特人同瓦倫斯的繼任者狄奧多西一世簽訂了協議,在歐洲東南部大規模定居,并在此后一兩代人的時間里實際上變成了羅馬人,甚至加入了羅馬帝國各地的軍團。但羅馬帝國內部的權力斗爭再一次干擾,使哥特人——如今我們稱之為“西”哥特人——在阿拉里克的領導下踏入意大利的戰場,反抗西羅馬帝國。

軍事斗爭和外交利用、愚行、結盟、背叛、極限援救、偏狹的頑固,引發了三次圍城戰,最終導致西哥特人在410年占領和洗劫了羅馬,這個過程成了傳奇的素材。阿拉里克與羅馬將軍斯提利科(其人自己就是擁有一半汪達爾血統的日耳曼人)交戰,后者統領其他日耳曼人軍隊,組成羅馬大軍的主力。后來,阿拉里克同斯提利科結盟。再后來,皇帝霍諾留斯一世處決了斯提利科和他的兒子,還有他許多部下的家人。剩下的羅馬士兵逃到阿拉里克軍中,使他的軍隊迅速壯大,無人能擋。即便如此,當這位西哥特將軍包圍羅馬時,他仍在努力尋求和平。

當阿拉里克向羅馬城進軍時,他并不認為自己會取得勝利;相反,他或許真的害怕自己獲勝。他并非一定想要把戰爭推向這個結局。阿拉里克,一名哥特將軍,統領著一支主要由羅馬化的日耳曼人組成的軍隊,他很可能覺得他與歷史上其他羅馬將軍一樣,要面對那個強大的禁忌(此禁忌甚至在困擾羅馬歷史的許多內戰中仍然存在),即決不能率軍攻入這座神圣之城。換句話說,他將自己視為羅馬人。羅馬會延續下去,因而他想要恢復同偉大帝國的聯盟——不過他要做主導的那一方。

然而戰爭卻持續了下去,阿拉里克最終洗劫了羅馬。哥特人在加拉·普拉西狄亞的住所找到了她,在整個戰爭期間,她一直住在那里,在保衛羅馬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加拉是打破皇帝霍諾留斯和將軍斯提利科同盟的楔子,正是她指控斯提利科的妻子、她自己的親戚塞雷娜與哥特人密謀(很可能是冤枉的),并導致其被絞死。加拉在她自己的歷史中,從頭到尾都是主動的行動者,她本身就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加拉逃過了410年的第一次洗劫。不久后,阿拉里克因病去世,新的哥特領袖阿陶爾夫(411—415年在位)似乎返回了羅馬,將加拉·普拉西狄亞作為戰俘關了起來(關于整件事的經過,我們的史料有點模糊不清,但加拉最終落入阿陶爾夫手中,是毫無疑問的)。不過,阿陶爾夫很快就離開了意大利,向法蘭西南部進發,隨后翻越比利牛斯山前往伊比利亞。后來我們知道,在414年,加拉和阿陶爾夫結婚了。她在婚禮上穿著絲綢衣,他把從羅馬拿走的戰利品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了她。

因為加拉·普拉西狄亞同有權勢的男性的關系,人們很容易將她僅僅視為權力游戲中的一件物品。我們無法得知,加拉嫁給阿陶爾夫是否出于自愿,但帶有外交目的的婚姻在羅馬貴族中很常見,無論男女。考慮到加拉在羅馬皇帝與西哥特人的戰爭過程中扳倒斯提利科的作用,我們可以合理地假設,她此舉或許是同哥哥合作,想要一勞永逸地平息哥特戰爭。的確,我們所知道的是,他們的婚姻并不是羅馬帝國毀滅的標志,而是表示哥特人渴望成為羅馬人,羅馬人也愿意嫁給日耳曼“入侵者”,從而將一個通過征服獲得的政權同羅馬帝國的統治遺產結合在一起。

約達尼斯,一位擁有哥特血統的君士坦丁堡官員(日耳曼人在羅馬帝國工作很常見),在550年寫了一部哥特人的歷史,其中談到了這次婚姻:“阿陶爾夫被加拉·普拉西狄亞的高貴、美貌、貞潔迷住了,因此,他在艾米利亞地區一個城鎮的朱利安廣場舉行合法婚禮,娶她為妻。當蠻族得知二人結合的消息時,他們更加恐懼了,因為羅馬帝國和哥特人現在結成了一體。”約達尼斯斷言羅馬人和哥特人憑這一次婚姻就聯合起來,似乎是過于急躁了,因為意大利半島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仍然戰亂紛紛。但這恰恰表明,約達尼斯及其東羅馬帝國的同僚們并不認為,日耳曼人的遷徙是羅馬崩潰的證據。一群群人在羅馬帝國來來去去,尋求職位和地位,他們通常保留了自身認同的某些要素,但這又不妨礙他們成為羅馬人的同等的意識。

無論如何,加拉的婚姻生活并沒有延續很長時間。她和丈夫搬到西班牙,開始建立一個新的羅馬附屬國,還有了一個兒子狄奧多西——哥特國王的兒子取了一個合適的羅馬皇族的名字。然而,這個嬰兒還不到一歲就因病夭折了,他被放入一具小銀棺,埋葬在巴塞羅那城墻外的一座教堂里。第二年,阿陶爾夫在浴缸中被一名惱怒的仆人謀殺。阿陶爾夫的兄弟西格里克為甩開加拉這個權力競爭者,命令她從巴塞羅那離開西班牙。但還沒等到加拉動身,西格里克被另一名西哥特人瓦利亞謀殺了。瓦利亞同羅馬媾和,條件之一就是讓加拉回歸意大利。她后來確實回到了意大利,并于417年嫁給西羅馬帝國的大將軍康斯坦提烏斯。他們很快就有了孩子——女兒霍諾麗亞和兒子瓦倫提尼安。421年,康斯坦提烏斯被加拉的哥哥霍諾留斯擢升為共治皇帝,好運似乎又一次降臨到她身上。

但這次好運沒持續多久。這一年的晚些時候,康斯坦提烏斯三世因病去世。

加拉的丈夫死后,霍諾留斯皇帝就將大權收歸己有,對妹妹的權勢則越來越疑心,最終強迫她帶著孩子逃離意大利。加拉往東走,在君士坦丁堡避難,度過了幾年。不過好運很快再次降臨,加拉于425年勝利返回拉韋納,她的哥哥霍諾留斯已經死了,她的侄子和庇護者——東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二世——的軍隊替她擊敗了政敵。當時,她的兒子瓦倫提尼安才6歲,在羅馬元老院被推為西羅馬帝國的奧古斯都,這主要歸功于加拉同羅馬將軍弗拉維斯·埃提烏斯(他很受帝國的日耳曼人歡迎)達成了協議,任命埃提烏斯為西羅馬帝國的大元帥(magister militum)。之后,加拉就在拉韋納定居,在往后的12年以攝政身份統治著西羅馬帝國。

自始至終,加拉都展現了在東、西羅馬帝國駕馭復雜的政治局勢的才能。國王、皇帝、將軍、兄弟、表親都倒下了,而加拉·普拉西狄亞一直屹立不倒,最終看著自己的兒子平穩登上皇位,成為羅馬皇帝瓦倫提尼安三世。我們可以說,在5世紀早期,加拉本身就代表了羅馬帝國的延續性。她的才能不僅僅體現在政治領域;有記載表明,她親自參與設計了教堂的馬賽克壁畫;她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信件顯示,她的神學修養深厚,有自信也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能夠同主教、修士、皇帝探討耶穌的神性和人性,以及圣母馬利亞的角色問題。

約450年,當加拉快60歲時,她和兒子來到羅馬,見到了教宗利奧。這次旅行不過是例行公事,平平無奇,但加拉生了病,在450年晚些時候逝于羅馬。她被安葬在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臨死前,她還完成了另一件事,把未能長大成人的兒子狄奧多西——多年前在西班牙夭折的孩子——遷葬于圣彼得大教堂。至于這個孩子的尸骨是怎么被運到羅馬的,就無從得知了。是加拉派人去把小銀棺接回來的嗎?抑或是她一直為兒子的夭折而悲傷,多年來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小銀棺?或許,她下令在拉韋納修筑那座小禮拜堂,不是為安置自己或任何圣徒的遺物,而是希望用那藍色的穹頂來庇護和慰藉她死去的孩子。也許是在羅馬生病后,她才改變了主意。

加拉的一生展現了一個依然活著又無疑正經歷變遷的羅馬帝國的故事。在這個復雜的故事中,新宗教、新族群與尚存的觀念和風俗相融合,為即將到來的新時代打造了舞臺。一種新的皇權形式出現了,各種類型的統治者通過與各個基督教團體和宗教領袖保持密切聯系,來主張其合法性,這種形式變成了整個地中海世界和高盧(高盧即將成為法蘭克人的王國,最終演變為今天的法國)大部分地區的規范。新來的族群急切地尋求與羅馬皇室和精英家族結盟,并采用羅馬的傳統。基督教在傳播的過程中,基于羅馬的官僚統治規范,將領地劃分為各個行政區域。新興的修道團體和修士閱讀并復制拉丁文本,創造了他們自己的文獻,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更全面地講述他們的故事。羅馬帝國不斷變化,但仍然延續,存在于實踐以及西歐和地中海地區統治者的心中。

我們必須記住,作為“帝國”的羅馬發生了變化,但其實羅馬本身一直是變動不居的。從一開始,變化就是羅馬歷史的一部分。羅馬的權力中心曾轉移,羅馬的勢力范圍從碎片化走向整合,再走向碎片化。從另一方面看,所謂羅馬“衰亡”的觀念,其基礎也是某種關于歷史同質性的觀念,即歷史是靜止不變的。這一陳舊的觀念認為,羅馬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前現代民族國家,其理想狀態更像是愛德華·吉本所生活的18世紀的大英帝國,而這與古代的實際情況不同。吉本認為,早期基督教粗暴的宗教激情毀掉了羅馬的輝煌,使這個純凈、穩定的帝國走向崩潰。不過,吉本那時正擔憂于法國大革命引發的動蕩,他認為激情是十分危險的。他渴望看到一個更加純粹的意大利,那是他作為業余旅行者在旅途中凝望著羅馬和拉韋納的廢墟時,所想象的意大利。對他來說,當羅馬學會適應歐洲和地中海世界不斷變化的新現實時,羅馬就“不復存在”了。日耳曼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羅馬人,女性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統治者,諸如此類。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一時期的羅馬人往往不覺得上述種種變化有什么問題。

新的族群或自愿成為羅馬人,或像幾個世紀以來所發生的那樣,其大量人口在戰爭結束后被強迫送往奴隸市場,成為分散在帝國各地的奴隸。盡管如此,帝國和帝國的理念依然存在,它已經歷了公元69年的四帝之年、3世紀早期的混亂、3世紀80年代的東西方分裂、4世紀君士坦丁堡的崛起,以及最后加拉·普拉西狄亞動蕩的一生。歷史發生了變化,不過歷史始終處于變化之中。

站在加拉在拉韋納修建的小禮拜堂里,很難認為羅馬帝國晚期的基督教僅僅是危險激情的煽動者。基督徒肯定打砸謀殺過,加拉本人或許要對成千上萬人的死負責。但是,基督徒也創造了閃耀著星光的建筑。根據一份寫于多個世紀之后的文獻,加拉為拉韋納的這座寧靜的小禮拜堂定制了一個巨型的金色燭臺,燭臺正中央鑲嵌著她的畫像,周圍環繞著一圈文字:“我將為我的基督點亮一盞燈。”在此后的1000年里,我們將在各種神圣空間中發現類似的光輝,這些光輝或反射在巴格達的宏偉城墻上,或透過沙特爾大教堂的巨大玫瑰花窗。類似于410年羅馬的大火一次又一次被重新點燃,但工匠們繼續在天空中懸掛新的星星,讓人們能夠從中找尋到一絲安寧。

阿拉里克和他的軍隊洗劫羅馬40年后,即便加拉在地中海的對面掌控著帝國的權柄,她依然把羅馬稱作“大地的女主人”,并且時常回到這座城市。在這個世紀以及之后的幾個世紀中,無論是農民還是外國人占據羅馬的權力寶座,都并不標志著羅馬的崩潰。加拉·普拉西狄亞在圣彼得大教堂那個樸素的墳墓里又躺了至少1000年,她第一個孩子的小銀棺安放在她身邊。她把死去已久的孩子帶回家,帶回羅馬,讓其在這里安息。

1英里約為1.6千米。(本書腳注為譯者注,下文不再一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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