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導論
光明時代

我們的敘述始于意大利東海岸,那是在約公元430年的一個晴朗的日子,一群工匠走進一座小小的禮拜堂,把內頂變成了天藍色。我們認為,這些在拉韋納城中勞作的匠人受命于一位名叫加拉·普拉西狄亞的女性,她是羅馬帝國皇帝的妹妹,也是西哥特人的王后,最后成了西羅馬帝國的攝政。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在耶路撒冷、羅馬、拉韋納興建或修復了許多教堂。她下令裝修這座小禮拜堂,或許是想用它安置圣物,或許是打算將它當作自己的陵墓,又或許是用它來安葬她那死于嬰兒期的兒子。我們有一些猜測,卻無法證實。我們所能看到的是這座建筑,曾經在這里,工匠們將浸染了天青石色的不規則方形小玻璃片一塊塊嵌進新抹的灰漿,把建筑的內頂變為最濃郁的天藍色。他們又用浸染了金色的小玻璃片做成星星,填滿這片內頂天空。在藍色的墻壁上,工匠們把白色、黃色、橘色的玻璃片混在一起,拼成了伊甸園的花叢。馬賽克鑲嵌畫技藝歷史悠久,不過這個藍色天空和金色星辰的世界中所描繪的人物,來自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的組合——一段復雜但并非劇變的過渡時期,在這段時期,權力的平衡、文化的規范、關于人類存在的最深層意義的理念,都將轉變。

直到今天,每一片馬賽克玻璃在陽光或燭光的映照下,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都閃耀著光輝,又將光輝相互反射,或映入觀眾眼中。近1600年過去了,這處空間仍然像真正的星空那樣閃爍。

在建筑內部的一面墻上,好牧人形象的耶穌端坐在羊群中。其他畫作中的好牧人形象是讓基督將一只羊扛在肩上,突出表現了基督的粗樸人性。但在這幅畫中,羊站在一邊,看著耶穌,用鼻子蹭著他的手。畫中的耶穌身穿漂亮的金色長袍——工匠(們)這么做,可能是試圖強調他的神性,尋求一種真實,而非尋求古典時代晚期有更多人性的藝術。在另一面墻上,一位男性圣徒直面一座灼熱的鐵烤架。他或許是圣勞倫斯,如今是廚師的守護圣徒,不過因其殉道經歷而聞名——他被活活燒死,卻足夠平靜,死前還要求行刑的百夫長將他翻一個面,因為他的另一面已烤得恰到好處。他或許又是圣文森特,在伊比利亞半島(加拉正是在那里度過了做西哥特王后的時光)家喻戶曉,他眼睜睜看著異教徒燒掉了自己的書,之后被處以火刑。無論如何,墻上描繪的這些故事——以及在5世紀的地中海地區廣為流傳的故事——是虛構的,由時代、文化、地域等多種因素交織而成,既展現了延續性,又體現出重大的變革。

為這段歷史標定起點和終點是專斷的,它們會框定本書所要講述的故事。我們的敘述將擺脫“黑暗時代”的迷思,這一關于中世紀世界的認識延續了數百年,為中世紀世界蒙上一層陰影,讓它只是得到模糊的理解,固定不變,與我們心目中對現代世界的期許完全相反。因此,讓我們暫時忘掉那些老生常談的古代與中世紀之間的轉折點吧,例如325年的尼西亞公會議、410年羅馬的劫掠,或者476年“末代”羅馬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圖魯斯的廢黜。如果我們從文化的角度,認定中世紀存在,而且有起點和終點,那就不必從衰落、黑暗或死亡講起,而盡可以從這個閃著光芒的、神圣而寧靜的空間開始。當然,我們這樣做,不是要抹除過去的暴力,代之以天真的懷舊之情,而是要開辟還未注定的路徑。轉換視角后,那些在其他敘事中慣常被邊緣化的人物就進入了視線焦點。另辟蹊徑,可以讓我們發現其他的可能。

將近1000年后的1321年,我們可以在這同一個地區、同一個城市、同一座建筑中結束中世紀的歷史。在這里,我們能夠再次確證延續性,標示變革,跟隨中世紀詩人但丁·阿利吉耶里的腳步,徜徉在拉韋納的諸教堂中,從同樣的馬賽克鑲嵌畫里汲取靈感——他曾寫下包羅宇宙萬物的宏大想象。但丁被家鄉佛羅倫薩放逐,在拉韋納王公的宮廷中了結余生。他去過威尼斯,見過修建于12世紀早期的工業化造船廠,他將它寫入《地獄篇》。除了造船廠,我們還在《地獄篇》里看到了教宗和佛羅倫薩人,他們都承受著永恒的折磨。但丁痛恨教宗制和佛羅倫薩中世紀民主制下的派系政治,并咒罵它們。但在拉韋納,他似乎被加拉·普拉西狄亞陵墓的寧靜,被隔壁圣維塔萊教堂里查士丁尼和狄奧多拉馬賽克鑲嵌畫的壯麗所打動。正是在拉韋納,或許就在這座近1000年前建造的教堂的閃爍星空下,他有了靈感,完成了《神曲》最后一部分——《天堂篇》。

但丁的著作是中世紀,也是任何時代中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之一。他牢牢立足于當時的政治和文化的轉折點,從全世界和1000年來意大利的藝術、文化、宗教積淀中汲取靈感?!渡袂烦聊缬谒劳龊秃诎担膊蹲矫篮煤凸饷鳎坏牡鬲z、煉獄最終上升到天堂,看到了作為純粹光明的上帝,以此完結?;蛟S,置身于這座教堂中的虔誠觀眾,在注視著馬賽克鑲嵌畫所展現的星空時,會想象出同樣的歷程,將他們的思緒投向那光明的天堂。光明時代的開啟和終結,由對沐浴光明的希望來界定。

當然,中世紀的美并不都是神圣的,至少并不僅僅與神相關。加拉·普拉西狄亞陵墓附近的拜占庭皇帝群像也屬于中世紀,這不僅是因為中世紀千千萬萬個意大利諸城居民或穿過亞得里亞海來到這座帝國城市的游客,都曾將目光投向它們,也因為它們嵌入了多層含義。它們是地中海世界和中世紀世界的象征,這兩個世界一直是流動的,有開放的邊界,到處都可以看到人口流動和文化融合。

我們既用眼睛看,也用耳朵聽。我們聽到,海員的行話中混雜著多種語言,歐洲、亞洲、北非都有說多語言的共同特點。在一些市場上,猶太人說拉丁語,基督徒說希臘語,每一個人都會說阿拉伯語。椰子、生姜、鸚鵡隨威尼斯商船運達,最終被運往中世紀英格蘭的港口。一直住在不列顛的北非人擁有深色皮膚,地中海沿岸愛講關于猥瑣神父、浪蕩女人、容易上當的丈夫的故事的法國農民,也有深色皮膚。

中世紀既然有個開頭,就必須有個結尾,否則就談不上“中世紀”了。因此,我們選擇14世紀的但丁作為一個可能的結尾。但丁之后的意大利人文主義者明確摒棄中世紀,認為他們生活在一個新時代,一個重生的時代,也就是所謂的文藝復興時代。我們也可以把中世紀的終點劃定在14世紀晚些時候,瘟疫席卷亞洲、歐洲、北非、中東之時?;蛘?,我們可以說,中世紀結束于15世紀,當時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整個地中海東部,創造了一個新帝國,這個帝國從印度洋一度延伸至維也納城下,將與信仰基督教的法蘭西人結盟,與同樣信仰基督教的威尼斯人作戰。有人甚至認為,中世紀只有在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廢除君主制時方告終結。

但這些時刻最終都令人不滿意。若仔細觀察,我們就會發現,包括但丁的這些意大利人正是之前幾個世紀的產物,其自身就很有“中世紀”特質。瘟疫之所以能傳播到歐洲,就是借助了歐洲和亞洲多個世紀以來的聯系。奧斯曼土耳其人崛起于草原和城市之間數代人的交流互動。這個民族充分沉浸在關于宗教經典和亞里士多德學說的爭論闡釋(它們從波斯到伊比利亞來回傳播)所營造的智識文化之中,這個民族攜帶著奢侈品和病菌,穿越各個地區。法國大革命之所以會發生,只因為中世紀的人常常小范圍試驗代議民主制,并且有長期反抗威權的歷史。這些民族、瘟疫、藝術、政府、戰爭,都屬于中世紀世界。

如果找不到令人滿意的結尾,如果一切歷史時刻都與之前發生的事密切相關,那么我們為何要想象出一個中世紀呢?確實,歷史并沒有起點或終點。能夠明確的是,14世紀和15世紀的意大利人懊喪于他們那個丑陋時代的政治混亂和戰爭,決心將懷舊之情連接到古代羅馬和希臘的世界,利用遙遠的過去,斬斷他們與過去千年歷史的聯系。此后,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歐洲帝國主義強權及其知識分子(通常他們自己就是中世紀研究的先驅或學者?。┰噲D為其創造的新世界秩序尋找歷史依據,以辯解和說明為何白人——本質上是現代概念,但植根于中世紀——有權統治世界。他們發現,中世紀的原始民族國家(proto-nations)很有用,可以指向他們的現代國家的起源,可以指明中世紀與希臘和羅馬的聯系,以及中世紀政體的獨立性和獨特的傳統。這些現代思想家用虛構的“歐洲”和“西方文明”概念,像一根線一樣把現代世界串在一起。他們看向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野蠻。他們看向中世紀和古典歐洲的歷史,想象著那些跟他們一樣的白人面孔在回望著他們。但他們完全搞錯了。

今天,中世紀成了某種悖論。當人們想把某個現實中的問題——極端暴力、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失敗,甚至是取得駕駛執照的漫長過程(牽涉了許多官僚主義弊?。呋氐竭^去時,都可以稱其為“中世紀的”。然而,當白人至上主義者要為白人尋找起源故事時,他們也會看向中世紀,抓住那些金燦燦的精美手工藝品、宏偉的城堡和大教堂,以提出一種簡化的、以種族為基礎的純粹父權軍國主義,為他們的偏執背書。這段歷史既好又壞,既清晰又晦暗。關于“黑暗時代”的迷思在大眾文化中存活得相當好,留出了想象的空間,人們希望它是什么樣的,它就能變成什么樣的。如果不能看透這層黑暗,人們的想象就會失控瘋狂,將注意力集中在一些目之所及的小事上,并夸大其重要性。這就為那些看起來清楚又有用的迷思留下了空間,對那些心懷危險意圖的人很有利。

我們敘述的歷史要比這混亂得多。

光明時代有大教堂穹頂上染色玻璃的美麗和光輝,有建造這些教堂的人民的血與汗,有教會的黃金圣物,有虔誠信徒的奉獻和善行,也有為信仰之爭而打的戰爭以及以恐懼和不寬容為名被燒焦的異端分子。光明時代揭示了但丁之前約1000年間在歐洲相互交織的文化的滲透特質。光明時代從歐洲向外看,并不局限于歐洲。光明時代的人知道——正如中世紀的人自身那樣——一個更加廣闊的、球形的世界。

光明時代的人說不同的語言,歸屬不同的宗教傳統——或同一傳統的不同變體。例如,世上有多個基督教(Christianity,大寫C)教會,只有一個天主教(catholic,小寫c,意為“普世”)教會。不過在歐洲和地中海各地,也有穆斯林、猶太人、多神教徒。這些人中的每一個體,在各方面都和普通人類一樣熱愛、渴望、憎恨,并相互友善。他們也經常記錄自己的生活,搞藝術,或留下物質遺存,在1000年后被發掘出來,讓我們至今仍能利用。

光明時代的科學家們仰望天空,測量星辰,建造大學,為歐洲在全球科學革命中的貢獻打下基礎,同時并未放棄對神的信仰。那時也有人像現在一樣,限制爭論,告發思想犯罪,壓抑自由,消滅異己。光明時代站在歷史的關鍵位置和節點上,因為它蘊含著人性固有的所有可能性。但時至今日,這些閃光之處往往隱藏在許多糟糕的歷史敘述中,隱藏在大眾對“黑暗時代”的頑固成見中,這些敘述和成見經常是研究中世紀的歷史學者所造成和強化的。我們有時在中世紀的怪誕中狂歡,忘記了講解我們與它的聯系。然而同時,我們又會固執地堅持這些聯系,忘記了現實已隨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我們都是研究中世紀歐洲的歷史學者,常年鉆研原始資料,產出自己的研究成果?;蛟S更重要的是,已經有數百名學者掙脫了“黑暗時代”那套老舊敘述,他們的著作揭示了這段歷史的更復雜、更有趣的景象,讓我們從中受益。我們的同事和導師幫我們把歐洲放在關于貿易、宗教、人口流動、疾病的更加廣闊的全球體系中觀察。我們了解了中世紀關于寬容的觀念,還有等級和種族差異等觀念的形成。我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美,還有其他令人震驚的無知。中世紀史的學者們構建出封建主義體系,又將它摧毀,代之以姻親和等級制的復雜網絡的理念,這一網絡隨著重大觀念和各地方特殊傳統而流變。我們現在對中世紀的性、暴力、性別、美、讀物、仇恨、寬容、政治、經濟,以及其他一切人類活動、人類本身及其創造物都有更多的了解。中世紀史的學者們串通一氣,創造了“黑暗時代”這一概念,甚至今日還將中世紀歷史用于服務那些令人討厭的意識形態,但他們也愿意承認錯誤,正努力拆除這套學說。

在21世紀第三個10年的當下,中世紀似乎不斷闖入現代社會,但常常體現在大眾文化中的關于中世紀的刻板印象,在我們歷史學者看來卻難以辨別。部分原因在于,人們對中世紀的興趣受到激增的中世紀幻想文學,例如《權力的游戲》、歷史頻道的《維京人》,或電子游戲《十字軍之王》和《刺客信條》系列的激發。但有時候,這種興趣也受到當下的事件或掌權者的評論的激發,例如政客使用“中世紀的”來描述一道墻,或用“西方文明”來指代白人民族主義。有時候,極右翼勢力會正面運用中世紀的標志,它們被描畫在弗吉尼亞游行者的盾牌上,飄揚在沖擊美國國會人群的旗幟上,或分散在新西蘭屠殺犯的長篇大論中。左翼有時候也喜歡用這類詞匯,把一道墻或者一些特別恐怖的暴行稱作“中世紀的”。在這些情況下,這一形容詞被用作貶義詞——代表“落后”,代表我們早已超越的、被現代社會甩在后面的東西??磥?,“黑暗時代”仍將長期存留在人們的話語中。

這一切揭示出,政治左翼和右翼都對歷史的大致特征有一致認識。他們都會援引“黑暗時代”,來聲稱某事是“中世紀的”——右翼表達對某些失去的事物的懷念,左翼則表達對某種應該被遺忘的過去的鄙視。學生們來上中世紀歷史課,找尋著黑暗和粗糲,部分是因為電視劇和電影在描繪性、強奸、折磨情節時,為了辯解,而宣稱其展示的是“真實的”中世紀。這些影視劇在描繪寬容、美好、愛時,卻從不如此主張。但中世紀以及光明時代,包含上述所有內容——光明與黑暗,人性與恐怖(不過,唉,龍并沒有很多)。

這是一本重新講述歐洲中世紀歷史的書。我們將以跟隨加拉·普拉西狄亞的旅程、詭計、勝利、悲劇開始,簡單地重繪5世紀的歷史。我們的敘述前提只有一個:羅馬并未傾覆。

有些事在繼續,有些事也在變化。權力的重心轉移到偉大的城市君士坦丁堡,隨后是伊斯蘭多個新帝國的城市中心。耶路撒冷始終停留在中世紀早期的人的想象中,但其歷史并不像后來的史書中所敘述的那樣,總是充滿爭斗,始終驚心動魄。在遙遠的北方,當一頭大象踏過德意志的土地時,人們會對時間的本質產生幻想和憂慮。城市從未消失,但確實在縮小,不論人口還是重要性都不及以往,因為人們在尋求穩定的過程中發現了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新組織方式。這種穩定來源于對上帝和信仰的新思考,它就像一束火花,將激發出學術和文化生活的繁盛。但這束火花也將點燃人們眼中的仇恨之火,吞噬一切被認為在真理之外的異類。此后,歷史的車輪繼續滾滾向前。城市逐漸擴大,教堂的尖塔聳向天空。各地區之間的聯系盡管從未斷絕,卻在幾個世紀中不斷消耗、衰弱,帶來新的理念和病菌,也創造出適宜的情境,讓中世紀意大利的一位詩人得以追隨一位已故羅馬皇后的腳步。歡迎來到《光明時代》。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兴市| 东阿县| 合江县| 沂水县| 定南县| 潍坊市| 杭州市| 教育| 福海县| 拉萨市| 自治县| 白玉县| 永兴县| 邵东县| 万年县| 永修县| 临清市| 黑山县| 子长县| 湘乡市| 大城县| 武平县| 阳春市| 图片| 新宾| 石城县| 彰化市| 江永县| 巫溪县| 镇雄县| 定结县| 阿城市| 贵州省| 久治县| 贺州市| 灵台县| 新密市| 建阳市| 弋阳县| 洛南县| 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