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插進鎖孔,銹住了。陳風耀擰了一下,兩下。金屬摩擦的滯澀聲在小巷里傳開,像一聲悶咳。青苔爬滿了石板縫,濕漉漉的,吸掉了大部分腳步聲。
亦涵的手指拂過斑駁的磚墻,冰涼的觸感。(內心獨白)時間…在這里打了個盹?
“…就這?”亦涵的聲音很輕,怕驚醒了什么。
“嗯。”風耀終于擰開了鎖,“吱呀——”門軸呻吟著,推開一片沉寂的庭院。陽光吝嗇地灑在雜草和舊石磨上。空氣里有灰塵和木頭腐朽的味道。(內心獨白)像打開了一口棺材。裝著我的童年,還有…他的氣息?那點所謂的“溫度”,不過是記憶騙人的把戲。
亦涵走進去,鞋底碾碎了幾片枯葉。“…以后,”她環顧四周,目光停在屋檐下一只空了的燕子巢,“…住這?就我們?”聲音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風耀沒立刻回答。他看著墻角那叢枯死的月季。(內心獨白)住這?守著這些發霉的回聲?他父親最后咳嗽的聲音仿佛還卡在梁間。“…畢業。沒拆的話。”他踢開腳邊一塊松動的磚,“…我爸走后,這兒就只剩掉根針的聲兒了。太靜。靜得…耳朵疼。”
“…想聽。”亦涵走過來,指尖碰了碰他攥緊的拳頭。
“以后。”風耀反手抓住她的手指,很用力。(內心獨白)以后?一個裝滿了“以后”的口袋,哪天會不會漏?
巷口的面館,油膩的招牌,十年沒變樣。老板娘的笑紋刻在臉上,像用刀雕的。
“兩碗細面?快咧!”方言劈頭蓋臉,目光在亦涵臉上刮了一圈,“你對象?好水靈!”
風耀扯了下嘴角:“…放假,帶她轉轉。”
面端上來,熱氣模糊了視線。風耀盯著碗里浮著的蔥花。(內心獨白)他也說過這話。“考完…帶你來。”聲音猶在耳邊。第二天醒來,床上的人就涼透了。像這碗面,熱氣散盡,只剩一坨糾纏不清的東西堵在胸口。他喉結滾動,咽下那團硬塊。
亦涵默默推過紙巾。沒說話。
“…在學他。”風耀的聲音有點啞,像砂紙磨過,“…證明他…存在過。”(內心獨白)證明給誰看?給這碗面?給這空蕩蕩的巷子?
“…開學前,”亦涵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什么,“帶我來。吃面。”她看著他,“…你答應過的。”不是請求,是提醒。提醒一個承諾的轉移,一種徒勞的承接。
風耀肩膀松了一下,像卸下一點看不見的重量。他伸手,把亦涵攏進懷里。懷抱很緊,骨頭硌著骨頭。小巷的寂靜重新包裹上來。
超市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貨架堆砌成冰冷的峽谷。風耀的目光被柜臺里一點幽藍釘住。
細銀鏈。墜著一顆小小的、切割粗糙的藍石頭。光打上去,像凝結了一滴深海。
“…那個。”風耀抬了抬下巴。
亦涵湊近玻璃柜。藍光映在她瞳孔里。“…像…晴天。”她喃喃。
風耀已經在對店員說話。價格報出來,數字不小。亦涵拽他胳膊:“…別。貴。”
“第一次。”風耀沒看她,盯著那點藍,“…戴著。當個…護身符?”他自己都覺得這話飄。付錢。小盒子塞進亦涵手心,帶著他掌心的汗。
回到庭院。長椅冰涼。亦涵坐下,仰起脖子。風耀站在她身后,手指笨拙地對付那小小的搭扣。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落在藍石頭上,跳躍了一下。
冰涼的金屬貼上皮膚。亦涵瑟縮了一下。
“…好了。”風耀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亦涵低頭,手指碰了碰那顆墜子。(內心獨白)守護?石頭能擋什么?擋風?擋雨?擋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她沒說話,只是靠進他懷里,讓那點冰涼硌在兩人緊貼的胸口之間。
水果區的燈光晃眼。亦涵挑了幾個蘋果,表皮鮮亮得不真實。風耀拎著袋子,目光掃過貨架。
亦涵忽然抬頭。動作很慢。瞳孔里映出一個迅速放大的黑影,像慢鏡頭里墜落的鳥。
她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道很大。風耀踉蹌向前,袋子脫手,蘋果滾了一地。
砰!
沉悶的、骨頭砸在硬地上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時間凝固了一秒。風耀回頭。
亦涵躺在地上。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眼睛閉著。那顆藍石頭在她頸邊,沾了點灰。
世界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
他撲過去,膝蓋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生疼。手抖得不像自己的,拍她的臉。涼的。
“涵…”聲音卡在喉嚨里,撕扯著,“…醒…面…”他想起那個承諾,那個還沒兌現的、熱氣騰騰的承諾。字句碎在嘴邊,只剩氣音。(內心獨白)面…還沒吃…
人群像潮水圍攏,聲音嗡嗡的,隔著一層水。有人打電話,聲音遙遠。救護車的警笛由遠及近,像鈍刀子割著神經。
風耀攥緊亦涵的手。那只手軟綿綿的,一點回應都沒有。他盯著她頸邊那顆沾灰的藍石頭。(內心獨白)護身符?笑話。
醫院走廊。燈光慘白,把他的影子釘在墻上,拉得又細又長,像要斷了。消毒水的味道鉆進每個毛孔。
他站起來,走到病房門口。玻璃窗后,亦涵躺在一片白色里,臉色像蒙了層紙。氧氣面罩下,嘴唇沒有血色。只有心電監護儀綠色的線,微弱地起伏。
(內心獨白)守護?拿什么守?拿這條命?命值幾個錢?他拳頭抵著冰冷的玻璃。
夜深。儀器規律的嘀嗒是唯一的時間刻度。風耀坐在床邊的硬塑料椅上,握著亦涵那只沒輸液的手。涼。他用自己的手掌包住,想焐熱它。
“…記得嗎?”他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鋸子,“…第一次。廣播站。顏料管…掉地上。”他拇指無意識地摩挲她的手背,“…你撿起來。說‘謝謝’。聲音…很輕。”他停住,咽下喉頭的硬塊。(內心獨白)那時候的光…好像比現在亮?
儀器嘀嗒。亦涵毫無反應。
“…醒醒。”風耀的聲音低下去,更像自言自語,“…環島游…摩托…還沒騎…”他想起那張清單,塞在背包最里層,紙邊大概又磨毛了。“…雪人…胡蘿卜鼻子…你說要堆的…”字句破碎,散落在寂靜里。
(內心獨白)代價?要什么,拿去。只要這嘀嗒聲別停。只要這條綠色的線…別拉直。他低下頭,額頭抵著兩人交握的手。那點微弱的脈搏,是他此刻能抓住的唯一回聲。來自一個正在沉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