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收住了腳。光,吝嗇地從云縫里漏下來,舔著舊南市濕漉漉的傷口。十天,像堵在胸口的一團濕棉花,終于被這縷光曬得松動了一點。
宿舍樓吐出歸心似箭的人流。亦涵沒動。窗臺上那只紙鶴被風吹得側了側身。(內心獨白)光…真刺眼。
安欣兒拖著箱子,路過她床邊,停下。“還不走?等誰?”嘴角彎著,像知道答案。
亦涵沒回頭,手指摳著窗框上一點剝落的漆。“…有事。晚點。”
“有事?”安欣兒湊近,氣息噴在她耳后,“風耀…吧?”那名字像顆小石子,砸進亦涵心里那片剛放晴的湖面,漾開一圈圈看不見的紋。
“…別瞎說。”亦涵的聲音有點飄。宿舍空了。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聲音。咚。咚。像在催促什么。
風耀把最后一件行李扔上傳輸帶。汗黏在額發上。淡藍襯衫的領口也濕了一圈。手機震。
亦涵:在哪?
風耀:快遞站。人多。
他踮腳,目光像探照燈掃過人堆。黑頭發。白衣服。都不是。汗流進眼里,辣辣的。(內心獨白)像隔著磨砂玻璃找人。明明知道就在那兒。
亦涵:我也在。沒見你。
風耀:黑白棒球服。招手。
他舉起胳膊,徒勞地晃。人群像退潮的水,終于露出遠處那個同樣在張望的身影。淡色裙子。馬尾。是了。
亦涵也看見了他。小跑過來,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兩人隔著一步站定。快遞站的喧囂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看著她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她看著他襯衫上那顆熟悉的淡藍紐扣。誰也沒開口。陽光斜打進來,在他們之間拉出一道微塵浮動的光柱。
“…出來了。”風耀嗓子有點緊。他拉開背包,掏出一個扁扁的紙盒,邊角磨得有點毛。遞過去。
亦涵接過。沒立刻打開。指尖拂過盒面。“…娃娃呢?”
“在里面。”風耀看著她低垂的睫毛,“…謝了。那些天。”(內心獨白)謝什么?謝她在那片黑水里,遞過來一根稻草?謝她讓那些徒勞晃動的布偶,有了點意義?
亦涵掀開盒蓋。白的、小的、咧著圓珠筆畫的笑臉,擠在一起。她拿起一個,布面有點糙,針腳歪歪扭扭。(內心獨白)像溺水時抓住的浮木。她抬起頭,眼眶發熱,但沒讓那點濕意掉下來。“…真想有好多好多這個。風一吹…嘩啦啦的響。”
“管夠。”風耀說。聲音不高,砸在地上卻有回音。
“…管夠?”亦涵重復了一遍,像在確認一個咒語。
“嗯。”風耀喉結滾動了一下,“那些天…要不是你…”后面的話被卡住了。
亦涵忽然上前一步。很近。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汗味混著洗衣粉的氣息。“那…能抱一下嗎?”聲音輕得像嘆息。不等他反應,又飛快地說:“風耀…我們…在一起吧?”她張開手臂,像個笨拙的、等待認領的晴天娃娃。
風耀僵住了。血液轟隆隆沖上耳膜。(內心獨白)在一起?像兩個晴天娃娃掛在一根線上?風吹雨打,然后…一起褪色?一起爛掉?他看著她張開的、微微顫抖的手臂。
“…認真的?”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嗯。”亦涵點頭,目光釘在他臉上,“你…像它們。”她晃了晃手里的布偶,“…讓人想晴天。”嘴角努力想彎,卻有點抖。
風耀猛地吸了口氣,像嗆了水。(內心獨白)晴天?這破天,能晴多久?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娃娃,而是狠狠地把眼前這個人箍進懷里。骨頭硌著骨頭。力道大得他自己都心驚。亦涵悶哼一聲,隨即把臉埋進他汗濕的頸窩,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呼吸灼熱地噴在皮膚上。世界只剩下這個擁抱的力度和彼此擂鼓般的心跳。快遞站的嘈雜徹底消失了。
地鐵車廂搖晃。亦涵的頭靠在他肩上,發絲蹭著下巴。風耀的手懸在她背后,最終輕輕落在她肩上。指尖能感覺到單薄衣料下肩胛骨的形狀。車窗外的廣告燈牌流成模糊的光帶。(內心獨白)像開往某個未知的站臺。下一站是哪里?不重要。此刻這方寸之地,就是全部。
“南市街。左側車門…”機械女聲。
亦涵看著陌生的街道。“…來這?”
“抬頭。”風耀聲音里有種不易察覺的緊張。
亦涵仰起臉。呼吸瞬間凝滯。
一棵不算高大的樹。枝椏上,密密麻麻,掛滿了晴天娃娃。白的,藍的,黃的…粗布細紗,針腳不一,畫著各式各樣的笑臉。風掠過,它們便嘩啦啦地晃動、旋轉、點頭,像一場無聲而盛大的祭祀,獻給一個渺茫的“晴”。
亦涵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光穿過晃動的布偶縫隙,在她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內心獨白)好多…像一場夢…一場隨時會醒的夢。她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指尖碰觸到一個垂下的藍色娃娃。布是涼的。
“…喜歡嗎?”風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很近。
亦涵沒回頭,只是用力點頭。喉嚨堵得厲害。她怕一開口,那點強撐的堡壘就會塌掉。她抓住一個晃動的白色娃娃,攥緊。粗布的紋理硌著掌心。
舊南河的水泛著油膩的暗光,倒映著兩岸災后疲憊的樓影。租來的小船漂在水中央。夕陽像一顆巨大的、正在融化的蛋黃,把粘稠的金紅潑灑在水面上、船身上、他們的臉上。
亦涵靠在風耀懷里。他的下巴抵著她發頂。體溫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誰也沒說話。只有木槳偶爾劃破水面的輕響,和遠處城市模糊的嗡鳴。
“每一個…”風耀的聲音貼著亦涵的頭發響起,悶悶的,“…都想你。”
亦涵在他懷里蹭了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內心獨白)世界在這一刻縮小成這條船,這片晃眼的紅,和身后這個人的心跳。這就夠了?夠了吧。
河水舔著船舷。光越來越斜,越來越冷。風耀摸索著口袋,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紙邊有點毛了。
“…什么?”亦涵坐直些。
風耀沒說話,只是把紙塞進她手里。亦涵展開。夕陽的余暉勉強照亮紙面。上面是風耀的字,一行行,列著:
1.一起看日出(山頂)
2.一起堆雪人(要胡蘿卜鼻子)
27.環島游(摩托)
…
100.永遠…
墨跡很新,有些字還洇開了點。(內心獨白)一百件。像一百個錨,想釘住這條漂流的船?釘住這該死的、不肯停的時間?他看著她低頭讀清單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
亦涵的手指劃過“環島游”,停在“永遠”上。指尖有點涼。(內心獨白)永遠有多遠?像這河水流向的地方?看不見盡頭。她把紙折好,小心地放進自己口袋,貼著心跳的位置。然后伸出手,覆蓋在風耀擱在船舷的手背上。他的手背沾著一點水漬,涼的。
“…一起。”亦涵說。聲音很輕,落在漸漸暗下來的河面上,幾乎聽不見。
風耀反手握住她的手,攥緊。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沉入水面。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他側過臉,在昏暗中尋到她的唇。一個吻,帶著河水的涼意和彼此唇齒間一點咸澀的汗。短暫,卻像要把此刻的坐標刻進骨頭里。
路燈次第亮起。他們的影子在腳下拉長,縮短,又拉長,像兩條偶爾交纏又分開的線。月光很淡,一層銀霜似的,勉強照亮坑洼的路面。
風耀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聲音低啞。亦涵靠著他,閉著眼。(內心獨白)寶寶?環游世界?有你在的地方…這些詞太燙,太滿,反而說不出口。此刻的腳步聲,他跑調的哼唱,口袋里那張折痕清晰的紙…就夠了。明天?明天是掛在枝頭徒勞晃動的晴天娃娃,還是口袋里這張注定被時間磨蝕的清單?不去想。
(內心獨白-風耀)永遠…寫在紙上的字,輕飄飄的。能壓得住什么?壓不住風,壓不住雨,壓不住天上掉下來的…東西。他握緊亦涵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積水的路面上,扭曲,晃動,像兩個隨時會破碎的布偶。前路還長,長得讓人心慌。但此刻掌心的這點溫度,是真實的。這就夠了…吧?
他們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向月光也照不亮的、更深的夜里。身后那棵掛滿晴天娃娃的樹,在晚風中,依舊徒勞地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