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好的那頓飯,像片沒來得及飄到嘴邊的云,被風刮走了。電話里那聲“好啊”的余溫還在耳邊,窗外的天就垮了臉。
陳風耀套上那件淡藍襯衫——她說過像晴天。指尖剛碰到門把,豆大的雨點就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打,叫他回去。舊南市的天空,被臺風撕開了一道口子,海水和烏云倒灌進來。
亦涵困在一樓大廳。手機屏幕亮著,新聞標題血紅:“臺風‘海葵’登陸,舊南市啟動一級防汛”。畫面里,街道成了渾濁的河,汽車像漂流的棺材。心猛地一沉。
“喂?風耀…新聞,淹了!”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被窗外的雨聲吞掉大半。
“淹了?…我們這兒?”風耀的聲音隔著聽筒,也沾了水汽。
“宿舍門…鎖了。回不去了。”宿管阿姨的喇叭聲在背景里尖銳地重復。亦涵看著緊閉的鐵門,那幾棟樓外的距離,忽然變得像隔著一片海。
“…注意安全。”電話斷了。忙音。
通知下來了:封樓十日。物資配給,停課。舊南市泡在水里,成了漂浮的孤島。窗外的世界只剩下一種聲音:雨。永無止境的雨。
風耀站在窗邊,看樓下的人影像受驚的魚,匆匆游回各自的玻璃缸。(內心獨白)十天。三百六十個小時。兩萬一千六百分鐘。原來時間可以這么慢,又這么重,壓得人透不過氣。那家新開的甜品店櫥窗,大概也淹了吧?像沉船。他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襯衫上那顆淡藍的紐扣。
亦涵的指尖劃過冰涼的窗玻璃,雨水匯成細流,蜿蜒而下,模糊了對面樓的輪廓。手機屏幕亮起:
風耀:你那邊?
亦涵:活著。出不去。悶。
簡短的字符,像扔進深潭的小石子。
風耀:…新開的店。泡湯了。
亦涵嘴角牽動了一下。他還記得。總記得。(內心獨白)雨聲太大,蓋過了心跳。
“視頻?”亦涵提議。幾乎是下一秒,風耀的臉就擠滿了屏幕。像素有點糊,雨痕在窗外的背景上流淌,他的臉浸在手機屏幕的冷光里,顯得有點蒼白。
“這雨…”亦涵的聲音很輕,怕驚擾了什么,“像要把什么都吞掉。”
風耀沉默了幾秒,鏡頭晃了晃,掃過他那間逼仄的宿舍。(內心獨白)吞掉計劃,吞掉見面,吞掉時間。他吸了口氣:“…總會停的。”聲音沒什么把握。
“聽說…”風耀試圖找點話頭,“晴天娃娃…能求晴。我以前試過,好像…靈過?”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飄。
屏幕那頭,亦涵的影像模糊了一下,也許是網絡,也許是她在搖頭。(內心獨白)娃娃?布片縫的笑臉,能擋得住這潑天的水?“…不過是…一點念想。”她的聲音里有種認命的無奈,又藏著點不肯熄滅的期待。
“沒辦法的辦法。”風耀把鏡頭轉開,對著桌面。白布、針線、棉花堆著。“小時候…怕下雨。怕得要死。”他拿起一塊布,手指笨拙地穿針。(內心獨白)針尖刺破布料的觸感,和記憶里某個雨夜的冷很像。“家里…就我和我媽。她…總忘了帶傘。淋著回來…我…”線頭纏住了。他用力一扯。
亦涵那邊很久沒聲音。屏幕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著屏幕的光,像蓄著兩小洼水。“…風耀。”她只叫了他的名字。后面的話,被雨聲和沉默淹沒了。
封鎖的日子,被切割成一段段視頻通話和手機信息。風耀的窗臺漸漸掛起一排排晴天娃娃。白的,小的,咧著用馬克筆畫上去的、歪歪扭扭的笑臉。風雨一來,它們就在玻璃外瘋狂地晃蕩、點頭,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傻子。
亦涵:[圖片]
照片里是幾只用彩紙折的小鶴,或者別的什么,形狀有點抽象,擺在窗臺上,背景是灰蒙蒙的雨。
亦涵:找點事做。雨…快點停吧。
風耀看著照片里那抹突兀的亮色,手指摩挲著屏幕上小小的紙鶴。(內心獨白)念想。對,就是念想。像黑水里漂著的一點磷火。
第十天。雨,終于抽噎著停了,剩下一地狼藉的濕。風耀幾乎是撞開宿舍門的。空氣里彌漫著淤泥和腐爛植物的腥氣。
亦涵站在她樓下那棵被吹得半禿的樹下,腳下是渾濁的積水。她手里捏著一個東西,小小的,白色的。
“亦涵!”風耀的聲音有點劈。
她抬起頭。陽光艱難地撕開厚重的云層,幾縷光打在她臉上,睫毛投下細密的影。她沒說話,只是舉起手里那個用粗糙白布縫的晴天娃娃。娃娃的笑臉畫得有點歪,像哭。
風耀沖到她面前,氣息還沒喘勻。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同樣小小的盒子,塞進她手里。盒子有點潮。
亦涵打開。里面躺著一個更“精致”些的晴天娃娃,細線吊著,白布干凈些,笑臉圓些。娃娃下面壓著一張硬紙片,上面是風耀的字:
“愿晴。”
就兩個字。
亦涵的眼眶瞬間紅了,但她用力眨了下眼,沒讓那點水汽掉下來。她把手里那個歪臉的娃娃遞過去。
風耀接過來。布是濕的,沾著雨后的潮氣,針腳很糙,勒得指腹有點疼。他攥緊了那個小小的、帶著她體溫的布團。
(內心獨白)雨停了。陽光刺得眼睛發酸。她就在眼前,頭發絲被風吹亂了,沾著點水汽。手里這個歪歪扭扭的布娃娃,硌著掌心。這算晴了嗎?不知道。但這刻,胸口那塊堵了十天的淤泥,好像被這縷剛鉆出來的陽光,曬化了一點邊角。
他沒說話。亦涵也沒說話。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襯衫上那顆淡藍色的紐扣。然后,很輕地,勾住了他攥著娃娃的那只手的小指。
積水倒映著破碎的天空和他們挨得很近的影子。風卷過,帶著災后特有的、清冽又腐朽的氣息。他們踩著水洼,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校園更深處走去。那些掛在風耀窗外的晴天娃娃,還在濕漉漉的風里,徒勞地晃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