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的塑料摩擦聲，在滂沱的雨幕里窸窣作響。積水漫過腳踝，路面被砸出無數細小的漩渦，像通往未知的、幽深的瞳孔。風耀的手穿過雨衣袖子，找到亦涵冰涼的手指，緊緊扣住。他的掌心，是暴風雨里唯一干燥的陸地。

“…路滑?！彼穆曇舯挥曷曂痰粢话耄皇責岬暮粑鬟^她耳際。

亦涵更緊地貼向他，兩個裹在透明雨衣里的身影，在灰白的水世界中移動、模糊，最終被粥店門口暖黃的燈光吞沒。

店內氤氳著米粥的暖香和濕漉漉的雨氣。王宜蘭穿梭在桌椅間，發梢沾著細密的水珠?？匆娝麄兺崎T而入的瞬間，她臉上緊繃的線條像被雨水泡軟了，緩緩化開一個笑容。像陰云裂開一道縫隙，漏下稀薄的、珍貴的晴光。

“媽。”

“阿姨?！?

兩人同時開口，甩掉雨衣上的水珠。

王宜蘭下巴朝后廚方向輕點：“…小李那邊，缺人手?！甭曇衾锶嘀赣H的柔軟和店主不容置疑的沙啞。

廚房成了另一個世界。蒸汽在頂燈下盤旋，光影朦朧。風耀站到案板前，刀鋒落下，快而穩，切碎青翠的蔬菜，發出清脆規律的篤篤聲，像一種沉默的語言。每一刀，都是對食材的敬禮。亦涵在水槽邊，水流沖刷著碧綠的葉片，水珠在她指尖跳躍，折射著微光。沉睡的生命在指間蘇醒。沒有言語，只有眼神在蒸汽中短暫交匯，動作流暢得像一支排練過千百遍的默片雙人舞。新鮮的食材在臺面上堆積，色彩飽和，像被雨水洗亮的微型花園。

午市的人潮涌入，帶來喧囂和濕冷的潮氣。風耀在遞出一碗熱粥的間隙，將一杯剛泡好的茶塞進亦涵手里。茶香混著雨水的土腥，是奇異的暖流。亦涵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指尖掠過風耀汗濕的額角，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片不存在的羽毛。汗水是無聲的勛章。

短暫的喘息。彩色的紙張鋪開，棉線纏繞指間。剪刀的寒光游走，紙屑如雪落下。風耀和亦涵的手指在紙面舞蹈，折疊、纏繞、點睛…一個個圓頭圓腦的晴天娃娃誕生了，咧著用馬克筆畫的、永恒不變的微笑。它們被系上棉線，懸在店門口的風鈴旁，在濕冷的空氣里輕輕打轉，像一簇簇凝固的小太陽。

“…雨天，送晴天?！憋L耀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眼睛亮得驚人，“…給客人?！?

王宜蘭的目光掃過那一排搖晃的小小身影，最后落在兒子臉上。眼底有什么東西沉淀下去，又浮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驕傲。“…好?！币粋€字，千鈞重。她看見的不是紙偶，是兒子心里固執生長的小小花園。

然而，彩色紙片堆成的山丘下，壓著冰冷的數字。賬本攤開，赤字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不夠了。”亦涵的聲音很輕，指尖捏著一張皺巴巴的收據，眼神像被雨打濕的雛鳥翅膀，沉重得抬不起來。紙偶的笑容，在預算的陰影里顯得蒼白。

風耀的眉頭鎖緊，像驟然擰緊的發條。但只一瞬，他的手就覆上她冰涼的手背，指節用力?！啊雱e的路。”沒有“別擔心”，只有更實際的行動。

一張樸素的紙片貼在門口，墨跡被飄進來的雨絲洇開些許：“雨天贈晴，愿助微光?！迸赃?，一只空鐵罐沉默佇立。

風耀站在門口，雨絲斜飛進來，打濕他的肩頭。“…一點心意…就能讓紙偶…繼續笑。”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笨拙的真誠，穿透雨聲，敲在某些過客的心上。

硬幣。紙幣。零碎的叮當聲和窸窣聲，像斷續的雨點落入罐中。一位?？屯Ｏ履_步，沒說話，只從錢夾里抽出一張支票，輕輕壓在罐底，指關節在冰冷的鐵皮上叩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無聲的信任，比言語更重。罐子漸漸沉了。風耀和亦涵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模糊的面孔，喉嚨發緊。這沉甸甸的重量，是濕冷世界里捂熱的炭。

夜深。雨點固執地敲打著窗欞。亦涵獨自坐在窗前的陰影里，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側影和窗外流淌的、破碎的燈火。紙偶的笑臉在腦海里旋轉，混合著賬本的赤字和鐵罐的冰冷。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會成為他的錨嗎？還是…拖垮船的那根稻草？

“…我真的…行嗎？”聲音輕得像呵在玻璃上的霧氣，瞬間消散。

不知何時，風耀已站在她身后。溫熱的手掌覆上她微涼的手背，將那些糾纏的手指包裹住。沒有回答“行不行”，只是將她的身體輕輕扳轉過來，讓她的額頭抵著自己的胸膛。沉穩的心跳，是此刻唯一的答案。

“…一起?！彼穆曇舻统粒翊┻^厚厚云層的微光，落在她頭頂。兩個字，驅散了玻璃窗上的寒霧。

亦涵抬起頭，黑暗中，他的眼神是兩粒不會熄滅的星子。不安，像退潮般緩緩平息。有這雙眼睛照亮，深淵也能橫渡。

他捧起她的臉，拇指拂過她微涼的臉頰，聲音浸透了窗外的雨聲，卻帶著不可思議的暖意：“…試試看。讓這雨…開出晴天。”

那些圓頭圓腦的紙偶，咧著永恒不變的微笑，懸在店門口。它們不只是紙和線。它們是凝結的心愿，是投向陰霾的微小光彈，是兩顆年輕心臟共振的頻率，具象化在風中搖晃。

“看這個，”亦涵舉起一個新做好的，指尖戳了戳它圓鼓鼓的臉頰，“…笑得真傻氣?！彼难劬澠穑持埮寄怯民R克筆畫的、夸張的弧線。

風耀停下手里的棉線，目光從紙偶移到她的臉上。蒸汽在他身后裊裊升騰，模糊了背景?！啊偕担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也比不上你?！?

一抹緋紅迅速爬上亦涵的耳根。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拉過風耀的手，將那個咧著嘴的“晴天”鄭重地放在他寬厚的掌心?！啊o你?！甭曇舻偷脦缀趼牪灰?，“…擋擋壞運氣?！?

風耀合攏手掌，將那團小小的、帶著她指尖溫度的彩色紙球包裹住。紙偶粗糙的邊緣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這笑容，從此有了重量和歸屬。他收進口袋，貼近心口的位置。那里，一個紙做的晴天，在雨聲不斷的舊南，開始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