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玉“死亡”的陰影,像濕透的棉被,沉沉壓在陳家。一連幾日,林亦涵蜷縮在窗邊,小小的身影嵌在灰蒙蒙的光框里。目光空茫,投向不可及的遠方。飯菜涼了又熱,她不動筷。那點被生日燭光點燃的微芒,熄滅了。
陳風耀看著,心像被粗糙的砂紙磨過。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內心獨白)叔叔…真的沉在海底了嗎?這冰冷的消息…像一塊巨石,壓垮了她剛探出頭的希望。
“亦涵…”聲音輕得像怕驚擾塵埃,“…叔叔…會沒事的。”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飄。
亦涵緩緩轉過頭,眼眶蓄滿水光,卻倔強地不掉落。“…好幾年…沒見了。”聲音哽在喉嚨里,“…幼兒園…只有我…一個人…看別人…有爸爸…”字句破碎,像秋葉散落。
風耀收緊手指,試圖傳遞一點暖意。“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新做的、略顯粗糙的晴天娃娃,“…記得它嗎?”
亦涵的目光落在娃娃歪斜的笑臉上,眼神迷茫。“…求晴天的…”
“…晴天的時候,”風耀把娃娃舉到窗邊,讓微弱的光穿過白布,“…心里…是不是亮堂點?覺得…一切…還能好起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引導。
亦涵看著光線下半透明的娃娃,極輕微地點了下頭。一滴淚終于滑落。“…可是爸爸…”
“…會好的。”風耀把娃娃鄭重地放在窗臺上,雙手合十,像一個最樸素的儀式,“…晴天娃娃…求你…帶來陽光…讓林叔叔…平安回來…趕走…她心里的…雨…”
窗臺上的白布娃娃,在灰暗的光線下,像一個沉默的守望者。
飯桌氣氛凝滯。王宜蘭勉強勸亦涵吃了小半碗。陳高雄盯著酒杯,眼神發直,杯中的液體映著他緊鎖的眉頭。林子玉…你到底在哪兒?
“砰!”
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帶著室外的濕冷氣,突兀地闖入這片壓抑的安靜。他隨手丟下幾個鼓囊囊的旅行袋,聲音洪亮得刺耳:
“嗬!好菜!也不等等老子?這破地方,找得我腿都細了!”
陳高雄“噌”地站起,碗筷碰響。“…誰?!”
來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被旅途刻上疲憊、卻笑容燦爛的臉。眼角深刻的紋路,此刻盛滿了劫后余生的光亮。
“高雄!幾年不見,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了?”林子玉咧嘴一笑,目光卻急切地掃向餐桌角落。
空氣凝固了一瞬。
“…子…玉?!”陳高雄的聲音劈了,像繃緊的弦突然斷裂,“你…你不是…?!”巨大的震驚讓他失語。
“爸——爸——!”
尖利的、帶著哭腔的童音撕裂了寂靜。亦涵像顆小炮彈,從椅子上彈射出去,一頭撞進林子玉張開的懷抱。力道之大,撞得林子玉踉蹌半步。她死死抱住父親的脖子,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渾身顫抖,仿佛要把這些年積攢的委屈、孤獨、恐懼,連同這幾日的絕望,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爸爸…爸爸…你怎么…才回來啊…!”哭聲悶在父親的衣襟里,字句含混不清,只剩下最原始的宣泄。
林子玉緊緊摟住女兒顫抖的小身體,下巴抵著她柔軟的頭發,眼眶瞬間通紅。(內心獨白)懷里這小小的、滾燙的、哭到抽搐的身體…像在控訴他缺席的歲月。他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得厲害:“…囡囡…爸爸…回來了…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笨拙的道歉,一遍又一遍,是遲到的贖罪券。
“…我不要…好條件…”亦涵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抽噎著,“…我只要…你…陪著我…爸爸…這個詞…我都不敢…想…”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在林子玉心上。
“陪!以后…天天陪著你!”林子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像在對著命運發誓,“…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了!”
陳高雄重重拍在林子玉肩上,力道大得像要確認這不是幻影。“…老林!你個混蛋!嚇死老子了!”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
王宜蘭抹了下眼角,趕忙拉開椅子:“哎呀!站著干嘛!快坐!坐下說!老陳,倒酒!”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澄黃的液體晃動著,映著兩張百感交集的臉。陳高雄瞇著眼,一口飲盡,辛辣直沖喉嚨。“…海岸協會的人…說你…”
“說我坐船?名單上有我?”林子玉接過話,也干了杯中酒,長長吁了口氣,“…差點!睡過頭了!跑到碼頭…船屁股都看不見了!只能…咬牙買機票飛回來…貴得要命!”
“…睡過頭…救了你啊!”陳高雄又倒滿一杯,“…大難不死!以后…好好守著老婆孩子!干!”酒杯再次碰撞,這一次,是慶祝生還的鏗鏘。
暖黃的燈光下,久別重逢的唏噓與慶幸交織。只有風耀注意到,林子玉的目光,始終像磁石一樣,牢牢吸附在女兒身上。
夜深。亦涵抱著父親新買的大熊玩偶,沉沉睡去。嘴角帶著一絲久違的、安寧的弧度。林子玉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像一尊守護的雕像。窗外的月光,靜靜流淌在女兒熟睡的臉上。他推掉了所有后續行程的郵件通知。(內心獨白)虧欠的時光…從這里…一寸寸補回來。
現實病房
“意識恢復度…突破閾值!80%!”助手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
孫昊陽緊盯著屏幕上劇烈波動后趨于穩定的曲線,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保持監測。別松懈。”聲音依舊平穩,但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緊張。
冰冷的儀器被小心摘下。陳風耀坐起身,病房的寂靜瞬間將他吞沒。他側頭,看向旁邊病床上依舊沉睡的亦涵。然后,目光失焦地投向虛空。
(內心獨白)老宅的晨光…爸爸胡茬扎臉的觸感…媽媽飯菜的香氣…還有…幼小的亦涵,在生日燭光里羞澀的笑…那些曾經最平凡、甚至被嫌棄的日常碎片…此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灼燒著臉頰。為失去的父親,為找回的亦涵,為這被命運反復揉搓、卻終究留有一線微光的人生。
亦涵的臉色,在儀器撤去后,似乎透出一點久違的血色。王宜蘭這幾日不眠不休的守護,在她眉宇間刻下了更深的疲憊。
風耀起身,動作有些僵硬。
“…去哪?”王宜蘭端著水盆進來,聲音沙啞。
“…透透氣。”風耀沒回頭,聲音悶悶的,“…悶。”
“…早點回。”王宜蘭看著他單薄的背影。
“…媽,餓不餓?買…餃子?”風耀停在門口。
“…好。小心點…”話音未落,風耀已消失在門外走廊的陰影里。
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消毒水味濃得化不開。風耀拎著溫熱的餃子盒,疲憊地跌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鉛,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漂浮。
恍惚間,一個聲音,像從極遙遠的水底傳來,又像貼著他的耳廓低語:
“…出院了…去海邊吧…”
風耀沒動,以為是隔壁病房的囈語。
“…風耀…”
那聲音…帶著一絲剛蘇醒的沙啞,卻無比熟悉!是…
他猛地睜眼,像被電流擊中!循聲望去——
病房門口。林亦涵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扶著門框,虛弱地站著。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眼睛——那雙曾黯淡、迷失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帶著劫后余生的、微弱卻真實的光亮。
時間凝固。
風耀手中的餃子盒“啪嗒”掉在地上。他幾乎是撲過去,張開手臂,將那個失而復得的、溫熱的身體,狠狠地、緊緊地箍進懷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確認這不是又一個易碎的幻夢。亦涵的手臂也緩緩抬起,環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消毒水和淚水咸澀氣息的頸窩。
走廊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融,投在冰冷的地磚上。沒有言語。只有彼此劇烈的心跳,透過單薄的衣物,在寂靜中瘋狂共鳴。儀器遙遠的“嘀嗒”聲,此刻聽來,像新生的鼓點。
(內心獨白-風耀)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內心獨白-亦涵)…找到了…光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