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先生有一雙兒女,小時候基本上不管,上學后都是寄宿。他們這一輩人,花費在學生的心血往往比自己的兒女還要多。
這是時代的特征。
現在宿先生的女兒,也都長大成人,都已經工作,并沒有跟父母住一起,只有宿先生跟師母兩人住在朗潤園這邊。至于師母,曾師從沈從文,現在在人大附中教書。
蘇亦過來的時候,師母已經出門,只有宿先生一個人在家看書。
要是以前,蘇亦過來,宿柏肯定一臉嚴厲地望向他,讓他匯報一周來的學習狀況。
這一次,卻有些特別。
宿柏先生還問他吃早餐沒,沒吃的話,師母出門前還特意熱著饅頭放在鍋里,讓他去拿。
蘇亦哪好意思過來蹭早餐,連忙說已經在食堂吃過。
拉了一會兒家常,宿柏才說道:“老安還沒到,你先到房間看會書吧!”
蘇亦有心發問,最終制止好奇心,乖乖進入書房。
宿先生的書房,都是書。
嗯,這是廢話。
但書確實多,很多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書,再加上,本人對版本學有深入研究,因此,每一次過來這里,蘇亦都能夠看到很多好書,要不是對方趕人,他都恨不得天天都待導師的書房里面。
蘇亦隨手拿起一本渡邊哲信的《西域旅行日記》翻了翻。經過大半年的強化,他的日語水平,勉強能夠翻翻這些著作,然而,還沒等他看多久。
房門再度被敲響,蘇亦一抬頭,就看到一個標志性的大禿腦袋,不是《考古》的主編安之敏還能夠有誰。
再一次看到他那標志性的大腦袋,蘇亦的腦海就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個標簽——東洋麻怪!
見鬼,這個外號,太魔性了!
經過昨天大師兄馬世昌的講述,蘇亦已經知道自己導師跟安主任非同一般的關系了。
但是一大早上,安之敏過來北大,還讓導師宿柏找他過來,肯定跟昨天的事情脫不開關系。
雙方簡單寒暄過后,就開始進入正題。
安之敏找過來,確實跟論文有關,卻跟昨天的論文關系不大。
“在咱們國內考古界,懂得把植物學跟考古學融合起來的人,你是第一個!”
似乎知道蘇亦說什么,他補充道:“地質所的周坤叔不算,他雖然也在研究考古學,但他是學地質出身的,現在專攻的也只是孢粉學。
他是有自然學科背景的,懂得在考古發掘之中利用孢粉分析遺址古環境,這不奇怪。
然而,他關于半坡遺址孢粉分析的文章,早在63年被我們《考古》刊登,但是直到75年,他的文章《花粉分析法及其在考古學中的運用》才刊登在《考古》上。
這中間十幾年,始終沒有考古學界的人響應。直到你的文章出來,給我們放了一個大衛星。
就連夏先生都忍不住稱呼你為天才。”
并非安之敏,拘泥于門戶之見,他之所以強調周坤叔不是考古人,主要是因為涉及中國考古學史,一段讓人嘆惋的歲月記憶。
第一個在中國從事正規考古事業的,并非國人,而是來自瑞典的地質學家安特生。
安特生曾任萬國地質學會秘書長,1914年受聘任北洋政府農商部礦政顧問,在國內從事地質調查和古生物化石采集。
其實,主要是地質調查,其目的是為了探查礦藏。
結果,沒兩年,袁世凱就倒臺了,直接沒了地質考察經費。
安特生也正因此轉而把精力放在對古生物化石的收集和整理研究上。
這才有了后面仰韶村遺址以及周口店遺址的發掘。
可以說,在民國時期,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的考古發掘都跟安特生有關。
梁啟超就是受到這家伙的刺激,覺得不能總是任由這幫洋鬼子在咱們國內胡搞,才把自己兒子梁思永送到哈佛去學考古學。
因此,一想到這國內第一個把孢粉分析運用在考古學上的人竟然是一個學地質的。
就讓他有些膈應!
一想到這,安之敏感慨道,“15歲的北大研究生啊,還沒讀完一年,就能夠無障礙地閱讀英文文獻,并且懂得利用自然科學技術來解決考古學上遇到的問題,你不是天才誰是天才?!?
才在北大讀研半年,為了證明稻作起源華南說,就敢推動一次考古發掘,并且還真的發掘出一個世界級的成果。
他不是天才,誰是天才?
“我比較好奇的是,你的英文水平為什么會這么好?”
蘇亦半真半假道:“我奶奶是廣東勷勤大學師范學院的學生,她本來讀的是國文,后來,受到楊絳先生的影響,也開始學英文,想要成為翻譯家。
盡管我奶奶后來也沒有機會成為翻譯家,只是成為我們家鄉新會一中的國文教員,但她的英文水平不錯,我小的時候小學跟外文都是受到她的啟蒙。
后來,上中學的時候,我們的外語老師是廣州外國語學院的老教授,他因為歷史問題,被下放到我們新會的。我的英語,主要是跟他學的!”
每一個掛B的背后,都有一個老爺爺啊!
蘇亦也有,而且還不止一個!
安之敏感慨地說,“你們新會一中不簡單??!”
因為他聯想到上一次在文物出版社,蘇亦提及的同樣被下放到他們新會一中當生物學老師的華農老教授。
就連宿柏都感慨,“你們新會,還真是一個人杰地靈的地方啊。”
安之敏說,“是啊,難怪能夠出梁任公以及思永師這樣的大師啊!”
最后望向蘇亦,笑道,“小蘇,你也要努力了,等以后,人們提及新會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你!”
“咳,安主任,您折煞我了!”
猝不及防?。?
安主任的夸獎,也很清新脫俗嘛!
宿柏欲言又止,最終也沒說啥。
他想來一下打壓式教育,免得眼前的孽徒尾巴翹上天了。
奈何,老安就這樣的真性情!
他能說啥!
再說,有這樣的弟子,他驕傲了嗎?
完全沒有嘛!
只是嘴角的笑容稍微控制不住而已!
蘇亦的這一通回答,基本上把安之敏所有的疑惑都給解答了。
他背后站著兩個老教授,相當于這少年在中學時代,就被當成本科生來培養啊。
別人在勞動的時候,他在上學,再加上天生聰慧,學識自然不是普通的中學生能比擬的。
不僅如此,蘇亦的生物老師還是著名農學家丁穎教授的弟子,有這樣一個師承關系,蘇亦關注丁穎的學說,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難怪他會寫文章捍衛丁穎教授的稻作起源華南說。
說不定,在中學的時候,他的生物老師,沒少跟他講述這個方面的知識吧。
至于,蘇亦能夠寫出這樣的文章,是他的生物老師厲害,還是蘇亦本人厲害。
對于安之敏來說,已經不需要糾結了。
一個15歲的初中生,直接考上北大的研究生。
還要去否定他的天才,那就沒啥意義了。
新會一中的初中生,又不只有蘇亦一個,為何他們都考不上。
當然,安之敏還是感謝蘇亦的兩位中學老師,要不是他們,也不能把這一塊璞玉發掘出來。
隨即,他一想到蘇亦的奶奶,也就釋然了。
這小子,確實不是普通家庭的孩子。
爺爺跟大畫家關山月是老同學,聽說父母還是廣美的講師,自小家學深厚,想到這里,他還有些慶幸。
“小蘇,幸好你沒有去美術學院,不然,絕對是我們考古界的一大損失?。 ?
這個時候,蘇亦也笑起來了,“安主任客氣了,就算去美術學院也沒有關系,說不定未來,我也會研究美術考古呢!”
撲哧!
這個時候,就連坐在旁邊的宿柏忍俊不禁,笑過之后,又板著臉道:“別皮!”
安之敏也笑了,“也對,條條道路通羅馬,要是心中有考古,終歸會走上這條道路的。你要是喜歡美術方向的考古,我可以把我們考古所的楊弘介紹你認識,他對這個方面也感興趣。”
宿柏說道:“不要貪多嚼不爛,你要真喜歡藝術方面的,那就跟閻先生好好學石窟寺藝術!”
“是,是,是!”
蘇亦立即化身鴿子,忙不迭點頭。
安之敏也笑起來了。
宿柏口中的閻先生,是閻文儒,兩人都是向達的學生。
算起來的話,應該是宿柏先生的大師兄,兩人都是當年北大考古專業僅有的師資力量。
這一次,蘇亦他們報考北大的佛教考古研究生,其實,就是宿柏跟閻文儒兩人聯合招收的。
只不過蘇亦從去年九月份來北大求學,也沒真正學習石窟寺方面的知識,因此,閻先生那邊確實去得少了。
不過被他這么一打岔,話題也就被岔開了。
安之敏也開始回歸正題。
“我這一次過來,就是跟你約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