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人離開,辦公室內,只剩下兩位先生。
宿柏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蘇秉崎笑道:“怎么?弟子出息了,有些不適應?”
宿柏繼續嘆氣:“有時候,弟子太有出息了,先生壓力也大,他提出的農業考古,尤其是植物考古這些概念,都并非我所擅長的領域,又如何能教導他。當初拜入我的門下,就是一個錯誤。”
這一次輪到蘇秉崎安慰道:“蘇亦,本來就聰穎,也無須你過多引導,他要不是自學成才,沒有師承,年紀輕輕,又怎么能拜入你的門下。”
這點宿柏還真無法否認,15歲的少年,成為北大研究生,這本身就是奇跡!
蘇秉崎說:“現在,你們師徒關系已定,未來他不管有何成就,都無法改變。再說,有咱們北大諸位師長充當他的后盾,如果我們還不能給他指導,在國內,誰又可以呢!你只是不適應突然有這樣的學生罷了。他考入咱們北大之前,可沒少人在惦記著要把他收入師門!”
宿柏聽到這,心中有些古怪。
之前研究生面試的時候,北大不少老師都看中蘇亦,都想把他收入門下,奈何,當時有資格招收研究生的老師,卻沒幾個。
又加上,他們這一屆研究生是以佛教考古的名義招收的,使得其他老師想要搶人也沒有辦法。
可就算如此,蘇秉崎也以蘇亦年紀過小為由,給蘇亦一個特權,讓他重選導師。
奈何,蘇亦當時最終還是選擇跟他。
可是沒有想到了這個時候,蘇主任還賊心不死。
還繼續惦記著他的學生。
這種情況之下,宿柏連忙轉移話題,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
“確實不適應,誰能想到這小子如此能折騰。稻作起源問題,是國內外都非常關注的問題,不僅我們國內關注,就連日本學者都非常關注,一旦他的文章發表出來,不知道會造成多大的輿論風波,他顯然并不意識到河姆渡遺址在學界的重要地位。”
蘇秉崎見宿柏不再接茬,左右言其他,就笑道:
“你錯了,你這個弟子比我們大家想象之中的還要機靈!
他要是不知道,怎么敢在河姆渡遺址稻作遺存被發現之后,還敢繼續寫文章捍衛稻作起源‘華南說’呢。
他不僅敢挑戰,還有魄力推動發掘,尋找考古證據,現在證據被他找出來了。
又說了等待日本學者的出訪邀請函,說明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對自己有自信罷了。”
宿柏說道:“希望他能夠經受得住這一次輿論風波的沖擊吧。”
蘇秉崎感慨道:“一旦他挺過這一次風波,也算是可以出師了!”
蘇亦自然不知道兩位師長對于他的擔憂,跟俞偉朝把陳文驊送回招待所,三人閑聊一會兒,再次分開。
未來一段時間,陳文驊還需要留在北大,來日方長。
離開招待所,蘇亦有心跟俞偉朝打聽宿柏先生跟安之敏主任之間的關系,對方卻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你是宿主任的愛徒,有啥事直接問他即可!”
“我問了啊,但是他沒說。”
“他沒說,我就更不能說了!”
看著他糾結的模樣,俞偉朝笑道:“你不了解宿先生,你的師兄師姐們還會不了解嗎?”
瞬間,蘇亦恍然!
望著俞偉朝離開的背影,蘇亦只能感慨,或許俞老師有啥忌諱吧。
蘇亦返回宿舍的時候,已經夜晚時分了。
蘇亦所住的29樓,最初叫29齋,沿用早期的燕大的宿舍德才均備齋的習慣。
是50年代,北大搬入燕園之后,擴建的,跟文史樓同屬一批建筑物,因此建筑風格也大差不差,典型的筒子樓,灰色墻體,磚木結構,總共有四層,每一層30個房間,另有公廁跟水房,跟28齋、30齋、31齋,組成一個方形院落,多了一股京城四合院的韻味。
從60年代開始,29齋就變成北大研究生男生專用,一二層住文科研究生,三四層住理科研究生。
因此,1978年恢復研究生招生之后,也都是按照60年代的慣例,蘇亦所在的考古專業屬于歷史系,恰好在二樓204,隔壁的203則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住的都是一些后世的知名學者。
至于蘇亦所在的204,也不錯,不管是他的師兄馬世昌,還是姚華山,未來也都是北大的教授,甚至另外一個世界史的研究生劉立言,后面也留校北大。
沒有錯,這個年代的北大研究生宿舍,就是四人間。
一開始,蘇亦、馬世昌、劉立言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史的研究生,四人住一起,但是對方不愿意跟蘇亦這個小屁孩住一間宿舍,就把姚華山調過來。
蘇亦回到宿舍的時候,劉立言跟姚華山都不在,宿舍只有馬世昌。
他們一屆,一共有四人考取宿柏先生的研究生,除了蘇亦之外,還有馬世昌、姚華山,以及許婉韻。
馬世昌本科就讀北大考古專業,跟敦煌女兒樊錦詩是同班同學,兩人一畢業就分配到敦煌,據說,當年馬師兄的母親聽到兒子被分配到敦煌的消息之后,哭成淚人。
因為馬世昌是家中獨子,母親不希望他到敦煌那荒漠之地。
甚至,當年他跟樊錦詩被分配到敦煌的時候,北大這邊還許諾幾年過后,就重新分配其他同學過去把他們換出來,結果,馬世昌一待就是十幾年,而樊錦詩一待則是一輩子。
馬師兄在敦煌待了十幾年,恢復研究生招生之后,才重新考回北大,是他們考古專業這一屆的老大哥,也被蘇亦稱為大師兄!
見到他回來,馬世昌就連忙問道:“蘇亦,文章事情解決了吧?”顯然,蘇亦跟許婉韻去文物出版社的事情,他也得知了。
對此,蘇亦也沒有隱瞞,直接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得知《文物》編輯部搞那么大的陣仗,馬世昌也嚇一跳,隨即聽到《文物》那邊邀請《考古》編輯部主任安之敏當審稿人,馬世昌就笑起來了。
“其他人不好說,要是安主任的話,肯定不會刻意為難你的!”
聽到這話,蘇亦聯想到俞偉朝的提示,就連忙問道:“馬師兄,宿先生跟安主任的私交很好嗎?”
馬世昌說道:“很好,他倆都是以前北大文研所的同期研究生同學,當年,西南聯大停止辦學,北大返京復員開學,文科研究所移至翠花胡同。向達先生任古器物整理室主任,聘請梁思永、裴文中為考古學導師,宿先生和馬理任助教。
而,安主任那個時候是裴老在燕大的助教,也隨裴老到文研所讀研,兩位先生就是這個時候成為同窗好友的。
后來,北大舉辦考古培訓班,安主任還被聘請過來擔任老師,因此,兩位先生,既是同學又是同事,私交甚好。
關系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跟你說一個故事,你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蘇亦開始期待馬世昌接下來的故事了!
馬世昌也沒有吊著他的胃口,直接就說道:
“為迎接建國十周年,1959年初考古所組織全國考古工作者編寫《十年考古》,其中石器時代考古組由安主任負責。魏晉以后考古組由宿先生負責。
當時,兩個組的辦公地點都在考古所編輯室前院南側的小房間,兩房之間,僅隔一墻,稍微大聲說話隔壁就可聽清。
一天閑談,宿先生講起在第一屆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時,蔣若是曾經說他們老家管銅鼓上裝飾的蛙叫‘麻怪’,所以當時大伙開玩笑用‘麻怪’起外號,管安主任叫“東洋麻怪”。還笑著開玩笑說:不信我隔墻大叫‘東洋麻怪’,老安一激動準會過來。
說著他就隔墻高叫:東洋麻怪!
沒叫兩聲,只見安主任拉門進來,氣沖沖地質問宿先生:“你要干什么?”
瞬間,房間內的眾人大笑,安主任自知上當了,氣也消了,也和大家一起大笑……”
聽完這個故事,蘇亦目瞪口呆!
原來安之敏還有一個“東洋麻怪”的稱呼呢!
不過一想到安之敏光禿禿的大腦袋,這樣一個稱呼,也挺形象的。
只是沒有想到平時嚴肅無比的宿先生還有這么皮的一面。
馬世昌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宿先生嚴厲是對我們,平時工作,也喜歡說一些俏皮話的!”
說到這里,馬世昌補充道:“當年安主任在文研所讀研,不僅裴老,梁思永先生也是他的導師之一。后來,安主任進入考古所,思永先生又成為他的導師,因此,不管是從宿先生還是思永先生的關系來看,安主任都不會為難你的。”
然而,就在蘇亦松了一口氣的時候,馬世昌又笑道:“不過,小師弟,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
“啥情況?”
馬世昌說:“安主任可是出了名的嚴厲,他的性格跟咱們宿先生有點像,你又是受到思永先生的啟蒙,走上考古學這條路,有這樣一個傳承關系,未來安主任肯定會對你格外關注的,他對你的日后發表在《考古》的文章,要求肯定跟別人不一樣。說不定,還會倍加嚴格!”
好家伙,有時候,長輩的關愛,也是一種負擔啊!
來自師長的厚愛,蘇亦很快就能夠感受到了。
翌日。
蘇亦再一次被導師宿柏召見。
這一次,召見的地點,不再是文史樓辦公室,而是直接被喊到位于朗潤園的家中。
朗潤園地處燕園東北部,與圓明園僅一墻之隔,是北大校內保存最好的一座古園林。
原名春和園,最初是乾隆第十七子慶親王的賜園,道光末年,被轉賜恭親王奕?,才改為朗潤園,到了民國初年,朗潤園又被賜予載濤作為私產,后被燕大租用作為教職工住宅。再然后,就直接被燕大購買成為燕園的一部分了。
50年代,北大搬入燕園,為緩解住房緊張問題,在園內東北部新建了六座教職工住宅樓,即8-13號公寓,眾多知名教授曾在此居住。
其中,就有著名的“未名四老”季羨林、金克木、鄧廣佲、張中行,他們四人都住在朗潤園。
甚至,到了90年代,這里還被稱為北大的海子,往來多鴻儒。
宿柏先生的住所在10號公寓203,對門就是未名四老之中的鄧廣佲。
因此,蘇亦過來朗潤園的時候,就沒少遇到對方。
這一次,也不例外。
老先生,慢悠悠地走在湖畔邊散步,朗潤園的主體是一塊方形小島嶼,被溪水湖泊環繞著,當年圓明園遭遇劫難,一墻之隔的朗潤園,卻逃過一劫,主體建筑得以完整保留。就算后來擴建了教職工住宅樓,也沒有改變園子的水系格局。
因此,院內建筑古樸,綠樹成蔭,花草繁茂,四季分明,非常宜居。
清晨,漫步在園內小徑上,微風拂面,鳥語花香,怡然自得。
關鍵是,這里還有清塘數畝。
季羨林先生更是為之寫下,可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相媲美《清塘荷韻》。
甚至,后來著名歷史學家周一良先生搬來朗潤園的時候,還把這些荷花稱為“季荷”,蘇亦就是穿越清塘的時候,遇見的鄧廣佲先生。
老先生一見他,就笑道:“小家伙,今天怎么來這么早?”
都在北大歷史系待了大半年了,對于家住自家導師對面的鄧廣佲,蘇亦再熟悉不過。
更不要說,兩人的緣分還不淺。
當初他到北大復試的時候,鄧廣佲跟蘇秉崎一樣,都有意把他收入門下。
奈何,蘇亦堅持己見,老先生也不強求。
后面,蘇亦入讀北大,因為沒有讀過本科,被導師宿柏安排跟隨本科生學習的時候,就沒少到對方的課堂蹭課,甚至,老先生愛才,還特意給他列了不少宋史的入門書單。
因此,對于恭三先生,蘇亦是非常尊敬的。
對方率先跟他打招呼,蘇亦也沒有怠慢對方,老實回答道:“我發表在《文物》的文章,出了一些問題,宿先生不放心,就讓我過來一趟。”
蘇亦參與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的發掘,在北大,至少在北大歷史系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
系內不少師長,都知道他這一次挖出了不起的成果。
雖然歷史專業這邊跟考古專業隔著一層,但作為系主任,鄧廣佲對于蘇亦的情況再清楚不過。
甚至,為此還做了不少的工作。
對于蘇亦的回答,老先生皺起眉頭,“我聽季庚說,這事《文物》那邊已經定下來了,怎么還出現變故?”
蘇亦搖頭,“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還要跟宿先生詳談。”
實際上,《文物》那邊經過昨天的研討會之后,大概率是不會出變故了。
但一大清早被宿先生喊過來,又沒說具體內容,只說聊一聊論文的事情。
蘇亦只能往這方面聯想。
鄧廣佲先生也是如此。
但是老先生大風大浪的經歷過了,就算文章真的被《文物》卡著不發表,對于他來說,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章的事情,你不要多心,我雖然是研究宋史的,對于你們考古不太懂,但你的文章寫得有理有據,你們蘇先生跟宿先生都給予非常大的肯定。到時候,《文物》不發表,我就給學報那邊打聲招呼,自家發表就可以。”
說到這里,他笑起來,“你這小子,此前不是在中大學報發表文章嗎?這事,讓學報編輯部那邊沒少跟我抱怨,正好,這次修補一下間隙。”
蘇亦知道老先生是在逗他,北大學報很好,但卻不是他文章首選發刊之地,更不要說《文物》那邊流程已經走完了。
但之前的論文發表在中大學報,而不發表在北大學報,這事,確實容易讓學報編輯部那邊心生間隙。
此時此景,蘇亦只好憨笑,“我的文章真被《文物》斃掉了,您老可不能賴賬!”
“好,咱們就來一場君子之約!”
老先生哈哈笑道,“好了,你趕緊去吧,我這個老頭子就不耽擱你了,不要讓你導師久等!”
說著,放蘇亦離去。
望著老先生背著手,繼續踱步的身影。
蘇亦突然想起來昨天陳文驊說的話,長輩緣好。
這話,說得沒有錯。
他自小跟爺爺長大,知道老人喜歡什么,再加上年紀尚小,多少有些隔代親。
北大這些老先生,看著他,就跟看自家孫子一樣。
因此,不止鄧廣銘先生,就連周一良先生也對他關愛有加。甚至他每一個周末都需要到燕東園跟周先生學習魏晉南北朝歷史。
因此,周先生雖然不是他的研究生導師,卻把他當作弟子對待。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蘇亦出現在宿柏先生家門前。
跟這個年代,大部分研究生導師一樣,老師都喜歡讓學生到自己家上課。
一來,書房藏書文獻資料眾多,可以隨時隨地拿出來讓學生翻閱。
二來,這年頭導師在外面也沒有工作室,辦公室也都是集體辦公室。
想要找一個私密跟學生交談的地方,就是自己家里。
每一周,蘇亦他們幾個學生,至少都要過來一趟朗潤園這邊上課。
尤其是大師兄馬世昌,跟宿先生最熟悉,來這邊就跟來自己家里一樣。
易中天曾經說,他的導師胡國瑞先生待他比自己兒子還要好,視他為學脈傳人。為了讓他留校武大,從未因子女事情求人的胡先生特意去找校長劉道玉。
實際上,某種意義來說,宿先生對他們這些研究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