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陸游與浙江詩路文化研究作者名: 中國陸游研究會 紹興市陸游研究會 紹興市宋韻文化研究中心主編本章字數(shù): 9407字更新時間: 2025-04-29 18:38:10
陸游與“奇士”
[日]佐藤菜穗子
(日本讀游會)
摘要:在陸游的一生中,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這前后9年的蜀中生活具有重大意義,其中乾道八年二月至十一月初在南鄭做王炎幕僚的這半年多尤為重要。此時的陸游滿懷北伐的熱忱,但是宋孝宗與表面上宣稱的相反,其內(nèi)心早已失去了出兵之意。王炎察知孝宗此意,因而按兵不動,直至被召還朝廷。而他的后任虞允文也認為出兵無利可得,陸游的愿望由此而落空。
關鍵詞:陸游;奇士;趙宗印;獨孤策
乾道八年(1172)歲末,陸游在失意之中離開南鄭,到成都擔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其后又任嘉州知事代理等職,在成都府內(nèi)輾轉(zhuǎn)多地,最后在淳熙元年(1174)舊友范成大來成都任四川制置使時,陸游即入其幕下。陸游對范成大抱有很大的期望,但卻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而且因他在嘉州知事代理時期的“燕飲頹放”的態(tài)度遭到中央朝廷的追究而被免職。陸游對朝廷的這一處分極為不滿。然而,陸游的蜀中生活雖然遭遇了如上所述的各種坎坷挫折,卻是他生涯中稍稍接近于其理想的時期。
一 “奇士”
乾道九年十月,陸游在嘉州知事代理任上所作的《觀大散關圖有感》詩中詠寫道: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郁盤紆,勁氣鐘義士,可與共壯圖。坡陁咸陽城,秦漢之故都,王氣浮夕靄,宮室生春蕪。安得從王師,汛掃迎皇輿。黃河與函谷,四海通舟車。士馬發(fā)燕趙,布帛來青徐。先當營七廟,次第畫九衢。偏師縛可汗,傾都觀受俘。上壽大安宮,復如正觀初。丈夫畢此愿,死與螻蟻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在這首詩中,陸游力主抗金,倡言恢復故國山河。他詠寫道:嘉州的義士秉聚了當?shù)厣酱ㄋ逃械男劢≈畾猓绻蠹覄哿ν模敲垂テ葡剃柍且步^非虛言空想。而義士們?nèi)绻鼙M力報國、成就功名,那么雖死猶榮,不虛此生。陸游對這樣的懷有滿腔愛國之心的義士有個特別的稱呼:“奇士”。《劍南詩稿》中“奇士”這一用語有11例,最早的用例是《金錯刀行》。詩中寫道: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此詩與前詩同時,也作于嘉州,陸游雖然在南鄭無法親手實現(xiàn)自己所描繪的夢境,但認為個人的義憤必然會凝聚成巨大的力量。他把特立獨行、志向高遠、為光復國土挺身而戰(zhàn)的人看作“奇士”,是可以生死相托、命運與共的人。這種不為世俗所容卻意志堅定、奮斗不止的奇士正是陸游所追求的理想人物,是他竭誠結(jié)交的對象。而這種奇士,在陸游看來在世上似乎并不罕見,比如本詩中有“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之句,又如詠寫成將軍漢卿的《余為成都帥司參議,成將軍漢卿為成都府路兵鈐……》一詩中也說“道逢奇士握手談”,[1]道途上即可相遇。
不過陸游詩中的“奇士”標示出特定人物的只有兩例。一例是淳熙四年作于成都的《趙將軍并序》中的趙宗印。據(jù)詩序所述,關中“奇士”趙宗印得知了張浚的富平之敗,深感復國無望,就散盡家產(chǎn)給部下,自己被發(fā)入華山,不知所終。陸游從“客”那里聽聞此事,感慨而作了此詩。另一例則是本文將詳論的、被陸游極口推許為“一世之奇士”的獨孤策。
二 獨孤策
淳熙九年正月,遭彈劾而隱居于故鄉(xiāng)山陰的陸游得到獨孤策的死訊,即作了題為《獨孤生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擊劍、一世奇士也。有自峽中來者、言其死于忠涪間、感涕賦詩》一詩。根據(jù)詩題可知:獨孤策字景略,河中府(位于山西省西南)人。陸游盛贊他文學造詣深湛、武藝高強,是當世第一的“奇士”。有人從三峽來,帶來了他在夔州路的忠州涪州一帶去世的消息。既然是在正月得到消息,那么死亡時間當在淳熙八年以前。但是獨孤策的生平不詳,史料中不見其名,可以說他是憑借陸游詩作才傳名于后世的。《劍南詩稿》中詠及獨孤策的詩作共有10題12首,均作于陸游賦閑時期,其中大部分是陸游在其死后的追憶之作。下面對這12首按寫作時間的順序標以①至⑩,逐一進行考察。
①《九月十日如漢州小獵于新都彌牟之間投宿民家》
適從邛州歸,又作漢州去。天低慘欲雪,游子悲歲暮。十年辭京國,匹馬厭道路。野火炎高岡,江云暗空戍。角弓寒始勁,霜鶻饑更怒。邂逅成小獵,尺棰聊指呼,北連武侯祠,南并稚子墓,合圍蹙窮鹿,設伏截狡兔。壯哉帶箭雉,耿介死不顧。吾寧暴天物,戰(zhàn)法因得寓。黃昏過民家,休馬燎裘袴,割鮮盛燔炙,毛血灑庭戶。老姥亦復奇,汛掃邀我駐。丈夫儻未死,千金酬此遇。
此詩寫于淳熙四年。該年六月陸游把被召回朝的范成大送至眉州,七月返回成都,然后八月又去西距成都50里的邛州,九月從邛州返回成都,不久又向東奔赴漢州,十八日再度返回成都。如此旅途奔忙的陸游不禁發(fā)出了“天低慘欲雪,游子悲歲暮。十年辭京國,匹馬厭道路”之嘆,感慨自己來蜀十年而一事無成,心中充滿了老衰孤獨之悲,意氣十分消沉。但是這次赴漢州的途中,在重陽節(jié)的第二天竟與獨孤策偶然相遇。從“邂逅成小獵”句來看,他們以前可能在王炎幕下已相識,并留下良好的印象。詩中寫道:兩人即在新都、彌牟一帶進行小規(guī)模的打獵,事先并沒有制定打獵的戰(zhàn)法(“戰(zhàn)法因得寓”),只是隨機行事,但兩人意氣相合,收獲頗豐:“合圍蹙窮鹿,設伏截狡兔。”獵罷滿載而歸、路過民家時,受到了老婦人的款待留宿。對于老婦人的這番厚意,陸游表示如果將來自己功成名就,一定要像韓信那樣用千金來酬報,結(jié)尾處充滿了高揚情緒。
②《獵罷夜飲示獨孤生》三首
與獨孤策的重逢,使心緒低沉的陸游鼓起了精神,增添了勇氣。打獵后在老婦人家的夜飲席上,陸游寫了三首詩,向獨孤策展示了自己的熱切之思。
客途孤憤只君知,不作兒曹怨別離。報國雖思包馬革,愛身未忍價羊皮。呼鷹小獵新霜后,彈劍長歌夜雨時。感慨卻愁傷壯志,倒瓶濁酒洗余悲。(其一)
此詩先寫唯有獨孤策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并吐露了自己的激情壯志:希望能為國而戰(zhàn),雖死不辭,不愿做那種為了保全性命就以幾張羊皮的身價出賣自身之事。接著他認為憂國之思太重反而會有損于壯志,疾呼不如痛飲濁酒,沖洗去所有的悲憤。
關輔何時一戰(zhàn)收,蜀郊且復獵清秋。洗空狡穴銀頭鶻,突過重城玉腕騮。賊勢已衰真大慶,士心未振尚私憂。一樽共講平戎策,勿為飛鳶念少游。(其二)
第二首描寫了此時此地的打獵情景,實際上暗暗地傾訴了邊關戰(zhàn)事未平,而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伸的郁悶之思。接著又擔心我方會因北戎勢力的衰弱而士氣松懈,失去昂揚的斗志,呼吁眾人共商平定敵寇的計策。最后反用了馬援臨死前目睹飛鳶,回想起從弟少游勸他過安穩(wěn)生活的話而感到后悔不及的典故,陸游表示自己絕不學馬援,向獨孤策表達了抗敵到底、至死不悔的決心。
白袍如雪寶刀橫,醉上銀鞍身更輕。帖草角鷹掀兔窟,憑風羽箭作鴟鳴。關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誰堪共死生。欲疏萬言投魏闕,燈前攬筆涕先傾。(其三)
這首詩也同樣是前半部分描寫打獵之情景:兩個無位無官的白衣之人,卻手提寶刀,身跨銀鞍之馬,雄姿英發(fā)。后半部分則是感慨時事:國土絕不可分裂,但天下豪杰中可以生死與共、并肩而戰(zhàn)的唯有獨孤策。想要向朝廷上疏表示自己的抗戰(zhàn)之意,但提筆之際,深感國事艱難,不禁先流下了熱淚。
以上四首作品可以說充分展示出陸游當時的思慮情懷。當時陸游僅受祠祿,是有名無職之身,獨孤策也是布衣之士,兩人途中偶然相遇,因共懷愛國熱情而意氣相投。然而,與獨孤策直接酬唱的作品只有以上的二題四首詩,而且詩的主旨也是陸游自身的對立功之熱望、對現(xiàn)狀之憂慮、對處境之不滿,以及獲得志趣相合的同志之極大喜悅,而對獨孤策本人的生平事跡卻沒有任何描述。不過,一場興之所至的打獵卻能獲得可觀的獵物,以及陸游在②《獵罷夜飲示獨孤生》三首中吐露的愛國之志,這些都使人感到陸游在這次重逢中已把獨孤策看作意氣相投、肝膽相照的摯友。盡管陸游因為自己的愛國之志不合時宜,對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和苦惱,但這次重逢使他再次確認了自己行動的方向,立誓今后各自要努力而為,分手之際也“不作兒曹怨別離”(②《獵罷夜飲示獨孤生》其一)那種戀戀不舍的兒女之態(tài)。
詠寫了這四首詩后不久,到了淳熙五年二月,54歲的陸游被從蜀地召回朝,秋天抵達臨安。淳熙六年他以建寧常平茶鹽公事到建安上任,同年歲末又以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去撫州赴任。到了淳熙七年遭到了趙汝愚的彈劾,這大概是因為當時的朝廷已是主和論占上風,而陸游仍對軍事外交等政策屢屢申述自己的一貫主張,由此遭人嫉恨之故。于是到了第二年的淳熙八年,他因越分言事、招惹物議之由被革職。同年春所作的《春晚風雨中作》(卷13)中寫道:“樂事清宵當秉燭,畏途平地有摧輪。頹然耐辱君無怪,元是人間澹蕩人”,訴說了滿腔的不滿。由此陸游認為自己再無出仕的可能而退居故鄉(xiāng)。在鄉(xiāng)居生活中,縈繞在陸游心中的是蜀地,尤其是南鄭時期的往事之憶。同年九月作了《書悲》二首(卷13)。
今日我復悲,堅臥腳踏壁。古來共一死,何至爾寂寂。秋風兩京道,上有胡馬跡。和戎壯士廢,憂國清淚滴。關河入指顧,忠義勇推激。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鋒鏑。立功老無期,建議賤非職。賴有墨成池,淋漓豁胸臆。(其一)
陸游遭到彈劾,黯然返回故鄉(xiāng),深感當今的朝廷已沒有了申述己見的余地。詩中寫道:今天我又悲思滿懷,天天自問自責,“自古以來誰都有一死,為什么自己會陷入如此寂寞之境?”通往兩京的(北部)道路上依然有胡馬恣意馳騁的蹄跡,但朝廷卻締結(jié)了和約,廢黜了壯士。對此現(xiàn)狀,陸游憂慮不已。接著回想南鄭時期,指點著不遠的函谷關、黃河,積極主張出兵北伐。又常常擔心會猝死,就不能沖鋒陷陣、執(zhí)戈殺敵。現(xiàn)在看來,自己日漸衰老,失去了立功的機會;身份低賤,也沒有上書倡議的資格。滿腔的郁悶只能靠筆墨一吐而快!陸游周邊的環(huán)境、主戰(zhàn)論者的處境,比起先前詠寫“欲疏萬言投魏闕,燈前攬筆涕先傾”(②《獵罷夜飲示獨孤生》其三)的時期更為惡化。
丈夫孰能窮,吐氣成虹霓。釀酒東海干,累麹南山齊。平生搴旗手,頭白歸扶犁。誰知蓬窗夢,中有鐵馬嘶。何當受詔出,函谷封丸泥,筑城天山北,開府蕭關西,萬里掃塵煙,三邊無鼓鼙。此意恐不遂,月明號荒雞。(其二)
此詩中陸游也吐露了“大丈夫豈能困頓不振”的豪邁之氣,表示自己雖身隱故鄉(xiāng)而心懷愛國之熱意,呼吁國人一旦有北伐之詔,就奮勇出戰(zhàn),重整河山。最后他擔心愿望會落空,只能聆聽明月之夜的荒雞之鳴。所謂荒雞,是指三更前啼叫的雞,古時一般把荒雞的啼叫視為不祥之聲。但當年祖逖聽到了預示事變前兆的荒雞之鳴,卻認為“此非惡聲”,反而激發(fā)起斗志,半夜起身舞劍。這里陸游反用這個典故,表示已遭彈劾革職的自己聽到了荒雞之鳴,即使想仿效祖逖的聞雞起舞,也沒有報國的機會。而在詠寫了這首悲感交集的詩作的數(shù)月之后,到了淳熙九年正月陸游接到了獨孤策的死訊。從那個邂逅重逢、相與打獵之日以來,已度過了四年多的時光。
③《獨孤生策字景略、河中、工文善射喜擊劍、一世奇士也。有自峽中來者、言其死于忠涪間、感涕賦詩》
憶昨騎驢入蜀關,旗亭邂逅一開顏。氣鐘太華中條秀,文在先秦兩漢間。寶劍憑誰占斗氣,名駒竟失養(yǎng)天閑。身今老病投空谷,回首東風涕自潸。
前面已提及這個詩題,并對詩題所含的陸游的深切之思作了論述。此詩從回憶開始,回想起當年赴漢州途中的酒樓偶遇、一同打獵的往事。接著兩句稱揚獨孤策的稟賦文才。前文已述,在①②兩題四首中陸游絲毫沒有寫到獨孤策本人的狀況,但這里先稱許獨孤策是一位凝聚著華山、中條山神秀之氣的人物,這讓我們聯(lián)想起《觀大散關圖有感》中的“義士”。然后又褒贊他富有文才,詩文典雅厚重,有秦漢之風。①是一首用仄韻的古體詩,這也許是因為陸游為了與獨孤策的詩文風格相稱而特意選用了這樣的體式。“寶劍憑誰占斗氣,名駒竟失養(yǎng)天閑”兩句是把獨孤策比喻為被埋沒的寶劍,痛惜他因為去世,精氣得不到升華,無法伸展自己的才能、報效國家。《書悲》中的“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鋒鏑”的憂慮竟在獨孤策身上成了現(xiàn)實。對于衰老隱居的陸游來說,人一死就再無建功立業(yè)的機會,這是最可悲的事。獨孤策的這種不幸與自身處境相重疊,陸游又繼續(xù)詠寫了悼念獨孤策的詩作。
④《早春對酒感懷》
探花疇昔喜春回,老大空驚節(jié)物催。芳甕旋開新壓酒,好枝猶把未殘梅。書生歲惡甘藜莧,志士時平死草萊。欲豁孤懷誰晤語,夜彈長劍有余哀。
此詩與③同為正月之作。前四句感慨獨孤策雖死,但景物節(jié)氣無任何變異,自己的生活也平穩(wěn)如常。接著在頸聯(lián)中分寫了自己和獨孤策:罷官退居、一事無成的自己,在歉收之年,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而志向遠大的獨孤策因為身處太平之世,無用武之地,最終葬身于荒野草叢之中。獨孤策壯志未酬、赍志而歿的這一厄運,也極有可能落在此時無官無職的陸游身上,由此陸游不禁對酒長嘆:想要向人傾訴報國無門的孤憤郁思,但世上已沒有了這樣的人!
⑤《有懷獨孤景略》
富貴世間元不乏,此君才大獨難成。喑嗚意氣千人廢,嫻雅風流一座傾。韜略豈勞平大敵,文章亦足主齊盟。荒山野水涪州路,腸斷西風薤露聲。
同年二月陸游又寫了這首懷念之詩。詩中寫道:世上多有富貴之人,唯有獨孤策雖才華滿腹卻窮困終生。他既有叱咤風云、眾人畏服之豪氣,也有儒雅風流、眾人傾慕之豐標;既有卓越無敵的軍事韜略,也有堪當盟主的文章才具。最后陸游讓思緒飛往獨孤策去世的涪州之野,表達了痛惜之情。
⑥《秋雨嘆》
點點滴滴雨到明,悽悽惻惻夢不成。窗間殘燈暗欲滅、匣中孤劍鏗有聲。少年讀書忽頭白,一字不試空虛名。公車自薦心實恥,新豐獨飲人所驚,太行千仞插云立,黃流萬里從天傾。遺民久憤污左衽,孱虜何足煩長纓。霜風初高鷹隼擊,天河下洗煙塵清。投筆急裝須快士,令人絕憶獨孤生。獨孤策,蒲人,前歲死于峽中。
第二年淳熙十年九月,又到了兩人那年途中偶遇的相同時節(jié),陸游在霖霖秋雨中徹夜難眠,心中百感涌動而詠寫了此詩。“匣中劍”是指陸游的建立功名之志向,但此劍得不到重用,只能在匣中空鳴而已。杜甫也有同題詩。杜詩中,“堂上書生”杜甫面對暮秋遲開的決明花,擔心它雖鮮艷而易遭摧折,因而臨風灑淚。陸游此詩,大概就把杜甫這種對決明花的擔憂之情,與對自身不合時宜的壯志的擔憂相重合。詩中寫了這樣的現(xiàn)實:在主和論已成國策的當時,自己屢次上書卻不被采納,被摒除在朝政之外。隱居故鄉(xiāng)的自己,只有詩文之空名,而無實際之功業(yè)。但是陸游并沒有放棄,他表示要引來天河之水洗刷被胡人污穢的國土,并向青年才俊發(fā)出呼聲: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時,大家一起投筆從戎。當陸游周身沸騰著愛國熱情時,他總會想起與獨孤策一起打獵之日的昂揚之態(tài)和意氣相投的往事。
回憶獨孤策的詩作至此告一個段落。三年后的淳熙十三年,陸游再次被任命為權知嚴州事,淳熙十五年任軍器少監(jiān),淳熙十六年春轉(zhuǎn)任禮部郎中,七月兼任實錄院檢討官,但到了十一月遭何澹彈劾而罷職,再次返回故鄉(xiāng)。第二年紹熙元年(1190)秋,陸游寫了《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fā)莫數(shù)而詩為首、謂之嘲詠風月。既還山遂以風月名小軒、且作絕句》二首(卷21)。連吟詠清風明月也成了彈劾的口實,陸游因而對政界興味索然,毫無留戀之心。他原本就有回鄉(xiāng)務農(nóng)之意,此時便開始了真正的歸耕生活。
⑦《夜歸偶懷故人獨孤景略》
買醉村場半夜歸,西山落月照柴扉。劉琨死后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
此詩寫于⑥詩的七年之后,與前文提到的《予十年間……》一詩是同時期之作。詩中寫道:一個秋日在村中的小酒店暢飲,夜半歸家時,聽到了雞鳴聲,聯(lián)想起祖逖和劉琨的事,更回憶起當年的獨孤策。而引發(fā)陸游這些感觸的恐怕正是他再遭彈劾被革職的這一事由吧。另外這首詩也是作于秋季,和兩人打獵時的季節(jié)一致。
祖逖聽到夜半雞鳴,喜而起舞,他還常常和劉琨一起暢談時事,英氣勃勃。陸游非常懷念與自己有著祖、劉那樣關系的獨孤策,他把獨孤策比作憂國詩人劉琨,劉琨為了恢復國土而孤軍奮戰(zhàn),最后慘遭殺害,而挺身欲戰(zhàn)的獨孤策也不幸離世,他們死后,世上再無特立獨行的奇士。被免職的陸游也再不能起舞,更不能與獨孤策暢懷議論,只能獨聽荒雞之聲,淚流滿襟。
⑧《感舊》
當年書劍揖三公,談舌如云氣吐虹。十丈戰(zhàn)塵孤壯志,一簪華發(fā)醉秋風。夢回松漠榆關外,身老桑村麥野中。奇士久埋巴硤骨,燈前慷慨與誰同。獨孤景略死于忠州十年矣。
此詩作于兩年后的紹熙三年秋。該年春陸游被封為山陰縣開國男,賜食邑三百戶。陸游詩中帶有懷舊意味的詩題,幾乎都與蜀地有關,此詩如此,下文將論述的⑨《憶昔》也如此。此詩追憶當年主戰(zhàn)論盛行時,自己雄辯之舌猶如云濤一般翻涌不止,氣概猶如長虹一般噴吐而出,意氣奮發(fā)。然而事與愿違,如今主戰(zhàn)論已隨著時潮一起消退,自己成了一個村居老夫。但心中不滿朝廷偷安之現(xiàn)狀,在夢中奔赴故國失地。最后感嘆說只有亡故的獨孤策才是唯一理解自己這種悲憤之情的人。
⑨《憶昔》
憶昔西征日、飛騰尚少年。軍書插鳥羽,戍壘候狼煙。渭水秋風夜,岐山曉雪天。金鞿馳叱撥,繡袂舞嬋娟。但恨功名晩,寧知老病纏。虎頭空有相,麟閣竟無緣。壯士埋巴峽,獨孤策。孤身臥海壖。安西九千里,孫武十三篇。裘嘆蘇秦弊,鞭憂祖逖先。何時聞詔下,遣將入幽燕。
此詩作于紹熙四年,在與獨孤策有關的詩作中,這是唯一作于夏天的詩。詩中詠寫道:當年在蜀地年富力強,盡管有著欲取功名而不得的糾結(jié)焦慮,而如今回想起來,那段國境前線的生活是多么豪爽輝煌。然而,未曾想現(xiàn)在卻是老病纏身,空有封侯拜相的富貴骨相。志同道合的獨孤策已死,自己也退臥于海邊。看到破裘就會像蘇秦那樣自嘆困頓落魄,看到馬鞭又會像劉琨那樣擔憂祖逖比自己先得功名,但依然對朝廷抱有希望,希望朝廷有朝一日下詔北伐,自己仍有報國的機會。這些描寫不正是當年與獨孤策兩人獵罷夜飲于老嫗家時慷慨陳詞、英氣勃發(fā)之姿嗎?懷念獨孤策的詩作至此再次中斷。
⑩《重九懷獨孤景略》
昔逢重九日,初識獨孤君。并轡洮河馬,聯(lián)詩劍閣云。已悲吳蜀遠,更嘆死生分。安得持卮酒,澆君丈五墳。
此詩是慶元四年(1198)陸游74歲時作,自前詩⑨之作又過了五年。此時已從光宗朝進入寧宗朝,韓侂胄開始獨攬朝政。這一年陸游不再繼續(xù)申請祠祿,第二年又上表求致仕。
陸游詠寫道:今年又到了重陽節(jié),回想起來,與獨孤策并轡同行、詩歌酬唱之日是自己最舒心適意之時。而現(xiàn)在兩人不但遠隔吳蜀,更兼生死分離,已有十六年之久。真想去祭奠他,把酒澆灑在他的墳上。從①到⑨的詩中,雖然處于空懷壯志、報國無門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但自始至終沒有忘卻壯志雄心。然而到了⑩這首詩時,無論是回憶還是悲憤,都很靜寂,令人感受不到此前那種澎湃激昂的壯心。也許陸游是把自己的壯志一同葬入獨孤策的墳墓,⑩詩可以說是哀悼兩人致身于愛國事業(yè)而壯志未酬的一首挽歌。
從此詩以后,獨孤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陸游的詩中。陸游詩的年創(chuàng)作量從⑩詩的第二年起有飛躍性的增加,而且這個傾向逐年明顯化,例如蜀中九年間的作詩總數(shù)為1074首,而晚年最后的九年間為4018首。陸游已融入了村居生活,即使在韓侂胄所主導的北伐聲勢高漲之時,曾把北伐當作夙愿的陸游在詩中也沒有多大的反響,他始終是一種旁觀者的態(tài)度。
三 小結(jié)
在《宋史》里留下愛國聲名的南宋志士有很多,比如《夜讀范至能攬轡錄、言中原父老見使者多揮涕、感其事作絕句》(卷25)所詠的“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的宗澤和岳飛,又如隆興元年(1163)導致陸游被貶的張浚。但是還有一部分人雖有雄才大略而生平事跡湮沒無聞,只憑借著陸游作品才留名于世,比如前文述及的趙將軍宗印、成都相識的成將軍漢卿以及獨孤策等人。
淳熙十四年冬,在嚴州知事任上的陸游在《書感》(卷19)一詩中詠寫了對神仙的憧憬和收復失地的決心這兩種心情:“丈夫本愿脫世鞿,丹成晝?nèi)樟杩诊w,……不然萬里將天威,提兵直接邊城圍。”士大夫雖然懷抱建功立業(yè)的志向,但現(xiàn)實中卻不免遭受官場排擠,因此就只能在道教中尋求精神安慰。陸游對這種處世態(tài)度也是贊同的。如趙將軍在敗局已定之后,入華山隱遁,陸游詩中就想象他后來成了神仙。又如因坐法被貶謫而最終成為道士的成將軍,他的處世方式也是陸游所向往的。但是陸游即使在外表上是一個隱者的形象,終究還是一個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士大夫。為國盡忠、建功立業(yè),才是他唯一的人生價值。
獨孤策和上述兩位將軍不同,他終身是一介布衣,陸游和他也不過是在赴漢州的途中偶然重逢,打了一次獵后便分手。雖然兩人意氣相投,但分別后似乎互相也沒有聯(lián)系,而且從分手到得知獨孤策死訊的四年多期間,陸游沒有寫過吟詠獨孤策的詩。然而在遭到彈劾革職、回到故鄉(xiāng)閑居之時,陸游從知情者那里得到獨孤策已葬身在荒地的消息后,就長年間接連不斷地寫了多首追悼他的詩。
這里所列舉的10題12首詩,均是陸游被免職期間所作,而且多半是在秋天。在②—⑩首中詩題里,沒有出現(xiàn)獨孤策之名的是④⑥⑧⑨,而這四首詩中都有點明獨孤策的作者自注。也許是因為獨孤策不為世人所知,所以陸游想盡量在詩中留下他的名字。自③以下都是陸游遭彈劾革職、閑居山陰時所作,主旨都是追懷蜀中生活。其中對獨孤策其人進行描述的只有③和⑤兩首,而且如⑤的“喑嗚意氣千人廢,嫻雅風流一座傾。韜略豈勞平大敵,文章亦足主齊盟”之句,既是對獨孤策的描寫,也可認為這其中隱含著陸游本人的自負之姿。
另外,除⑩以外,其余的作品都充分展示出陸游作為一個堅定不移的主戰(zhàn)論者的滿腔激情,而獨孤策就好像是體現(xiàn)陸游這種志向的人物。陸游反復地詠寫獨孤策,直到74歲為止,這與其說是為了追懷獨孤策其人,不如說為了表達陸游自己雖老而不變,懷有與當年在蜀地時一樣的志向和愛國熱情。
在因公自南鄭赴閬中途中所寫的《太息》一詩里,陸游寫道:“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即今冒九死,家國兩無益”,認為即使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也于家于國都無用。因為在和平時期,自己的死既不能對光復故土起任何作用,也使自己無功無名地了結(jié)一生。也因此陸游常常懷有一種恐懼,這就是前引的《書悲》二首之一中“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鋒鏑”所詠寫的那樣,擔心自己會遭遇壯志未酬就身先死,再無機緣報效國家的命運。“一世之奇士”的獨孤策,如果遭遇際會,一定能建功立業(yè),卻因死亡而再不能有所作為。同樣的命運也極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陸游是把獨孤策的悲劇視為自己的悲劇。
陸游連頭到尾的九年蜀中生活是立功的熱望與挫折的循環(huán)往復,但在陸游的記憶中,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豪氣揮灑、輝煌絢爛的時期。在入琰幕府期間,陸游希望能發(fā)揮自己的文才草寫軍書,但沒得到效力的機會。同時他也想建立軍功、獲得武人之聲譽。他的詠寫自己如何與虎搏殺,如何潛行華山刺探敵情等詩作,恐怕只是一種自我夸耀,究其實,大概是一次帶有軍事演習意味的狩獵、一個他所闡述的平戎之策。而在這種自我夸耀中隱藏著他渴望建立戰(zhàn)功而揚名馳譽的焦慮之思。在這12首詩里可以看到一個脫下隱者外衣的真實的陸游。可以說,獨孤策是愛國詩人陸游的一面鏡子,對于屢遭范成大、王炎等人敷衍回避的陸游來說,獨孤策是一個真正理解陸游的知心人。
雖然獨孤策的生平事跡不詳,但恐怕不會像于北山先生所說的那樣,他是陸游創(chuàng)造出來的虛構(gòu)人物。正因為他是陸游為數(shù)不多的志同道合的知己,所以陸游越到晚年對他的印象越深,對他的懷念越強烈。
毋庸諱言,陸游到了晚年,把自己南鄭時期的經(jīng)歷夸張化、美化的傾向日趨明顯,這也是他仕途坎坷、困居故里時的一個無可奈何之舉吧。但是在懷念獨孤策的這些詩作中,由于把獨孤策作為理想的“奇士”來描述,這反而能詠寫出陸游本人的真實感慨。獨孤策的不幸正是陸游的不幸,也正是愛國者的不幸。
[1] (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2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7頁。